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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摇不可寄喟然长叹息第6章
麦田旁零散的有几棵不知何时长出来的白杨树,并不粗壮的树干笔挺的立在麦陇的两侧。树根旁不易察觉的土洞中,一只小田鼠从中伸出了头,快速转动着脑袋窥探着周围的情况。嗅到了空气中夹杂着的即将成熟的麦香,小田鼠高高兴兴的用爪子抓了抓嘴边的胡须,身子一探,熟练地蹿向美食的方向。突然间,麦陇上远远的传来一声马嘶,紧跟着的是尖利刺耳的惊呼声,其中还夹杂着嘈杂的呵斥和叫嚷。受到惊吓的田鼠身子猛地一顿,在半空中抽搐了两下,甫一落地,便嗖的一声窜回洞中,不肯再露面。
坡顶上僵硬的气氛被这阵喧闹打乱,众人都扭头朝北看去,只见那辆黄盖伞车跑的飞快,似乎是拉车的马受了惊,控制不住的在麦陇上四处乱冲。齐武看到这样的变故一时呆住,耳边传来萧晓云冷冷的声音:“罘网弥陇,上覆铁钳。只要网撒得够全面,就总有一两个能卡住目标。”她几时设下了这样的陷阱,怎么自己竟然一点都不知道?齐武惊讶地望向萧晓云,只见她脸上的笑容越发古怪:“若是运气好,中了十个八个也不稀奇呢。”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下面又传来一声嘶鸣,本就受了惊的马再次中伏,干脆直接跳了起来,将拉着的车甩的左右乱飞,从并不宽敞的陇上跌入麦田。伴随着坐车人的尖叫,一时间田地里尘土满天,将麦粒麦秆扬的四处都是。
“晓云!”裴行俨怒喝道:“你又在胡闹什么?”
“胡闹?”萧晓云耸了耸肩笑得极是天真:“战争时期,要谨防奸细潜入。加强巡逻,保障安全,在战略要道上增设关卡,这些都是少将军您同意的。今天这些布置正好派上了用场,下面那个便是王世充派来的奸细,若是抓了活的便严刑拷打询问军情,便是抓到了死人也要砍了他的脑袋向主公领赏。我又哪里胡闹了?”她笑得越发开心,连眼泪都涌了出来,漾在眼眶中波光粼粼:“正好也借着这个机会验证一下机关布置,看看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齐武脑门上嗖嗖直往外冒冷汗:少爷早已察觉萧晓云最近行为诡秘,鉴于她素有功勋,因此只是发了密令让张青特守住往西的道路,不论何事均不得擅离职守,又派了齐文前往清渠监视孙白虎,留了自己借着贴身侍卫的便利监视萧晓云的行动。谁料她竟然如此大胆,将传令的钦差指认成贼匪,杀其人以拒上命,这,这简直就是造反呐!若是主公怪罪下来,整个裴家军都是要被她牵连杀头的!齐武看着自家少爷越来越沉的脸色,拔腿就要往山下走:“我现在就下去,一定将钦差大人接过来。”
“你最好站着别动。”萧晓云蹲在山顶上往下看,只留给他一个冷冷的背影:“这下面的机关陷阱可不知道你是友是敌,若是下去了,我可不能保证你能安然无恙的回来。”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奔跑的马车不知道触动了什么机关,从田里立着的稻草人中“嗖嗖”射出几只冷箭,亏得那架马之人臂力超人,强拉着马头转了个弯才不至于中箭,只是后面的马车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上好的楠木窗框上钉了几只没羽六棱箭,光秃秃的箭秆颤巍巍的反射着夕阳的血色,照在人的眼里格外的刺目。
齐武听了萧晓云的话一时踌躇不知如何是好,等到那几支冷箭射出,听着坡下不绝于耳的公鸭嗓子喊救命几乎连心都跳了出来,只得扭头去看自家的少爷。裴行俨此时已经脸色铁青,阴沉沉的压过黑了一半的天空比脸色更阴沉的是他身上散发的气势,将周围的空气染上了越来越浓重的血腥感,压的人无法呼吸。朱玉凤无意识的往萧晓云背后靠了靠,伸手去抓她的衣袖却发现自己动不了手指。
时间仿佛突然静止,空气渐渐变得有了重量,隔开了坡下的的惊呼喧闹,也将坡上的氧气挤了出去。山上四人,一人脚下欲走未走,一人手指欲伸未伸,一人掌控全局气势迫人,一人静默倔强呼吸却越来越急促。夕阳从山顶把光线的长丝慢慢收回,每一寸光线都染上了肃杀之气;地上的影子被拉得更长更淡,薄薄的浮在灰尘中,一碰便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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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宫里的萧贵妃派人传来了消息,恭喜她即将凤临天下,朱玉凤的心里便空落落的没了底:她才刚刚十五岁,便要嫁于一个年近四十的人。纵然那人名闻天下,纵然那人富贵不可言,然而让她委身一个足以做爹的男人,她仍然心有不甘。她倾慕的,不是眼角皱纹叠生的一张老脸,而是神采奕奕的英俊少年;她喜欢的,不是精心修饰的山羊胡中的狡猾,而是青色下巴里不加掩饰的诚挚;她向往的,不是日日深宫独坐盼圣驾,而是月下相携,吹箫舞剑的美满幸福。
可是事到如今,她又能做什么呢?圣意已定,再难回天,就算她心不甘,情不愿,又能如何。峨嵋钢刺静静地卧在桌上,在油灯中泛出难得的暖意。朱玉凤有神情恍惚的摸着冰凉的刺尖:与其屈意违心,不若离魂归去。
“吱呀”一声门响,打断了她的思绪。抬头只见来人只着贴身的青色小衣,手里举着一只烛台,映出脸上浓浓的倦意:“见你屋里的灯还亮着,所以过来看一下。”
朱玉凤淡淡一笑:“这么晚了,你还不休息么?病还没好,当心……当心着凉。”她鼻子一酸,几乎说不出话来:不管自己如何选择,今后再也无法陪在她身边了。
萧晓云察觉到她的伤心,伸手将门掩住只留下一条缝,把烛台放到旁边的窗台上:“又在胡思乱想么?你放心,就算李密手眼通天权倾天下,你若不想嫁他谁也勉强不了。”她伸手抬起朱玉凤的下巴,正色道:“不要杞人忧天了,这件事我自有打算。”
朱玉凤逼下心底涌出的那一股热流,勉强笑道:“你是说要灭了瓦岗么?”她摇了摇头:“如今瓦岗上有勇将贤臣,下有五十万大军,金银满屋,粮草丰足。连洛阳的皇室正统都惧他三分,称霸天下已经指手可待,我们不过身在其中讨得一两口饭吃,又怎么灭得了瓦岗。”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萧晓云点了点她的额头,眼里透出一股杀气:“这么大的瓦岗,外面人自然难以一刀砍死。可是如果从内部开始自相残杀,瓦解起来确是轻而易举。李密放逐了徐世绩,疏远了单雄信,如今又惹到了我们裴家军,军队已经不再像往日那样倾力支持他了。现在他专宠的张童儿樊智超又不是真心归降,新老臣子无人再肯为他做事,瓦岗败象已显,只要军心再动摇一些,在恰当的时候,要瓦岗分崩离析也并不困难。”
朱玉凤眨了眨眼睛,想了一会才说:“机会难等,只怕瓦岗毁灭之前,我已嫁入宫中。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到时候瓦岗毁了,对你我都没有好处,还是算了。”
萧晓云摸了摸她的头:“你最近想的倒是越来越周全了。”她笑道:“驻守往西之路的将领是张青特,我已经派了白虎前去打通关节;宫里的动静有诸葛德威在清渠打听着见机行事,一定不会让圣旨有机会宣读。唐营的赵国公李世民还欠我一个人情呢,你拿着我的亲笔信去了,他一定会好好待你。这下你可放心了?”
赵国公李世民?朱玉凤脑子里映出他身边那个说话都会脸红的书生,一时有些出神,只听着萧晓云在她耳边笑着说:“你若是跟哪个有为青年情投意合了,以我对李世民的了解,做媒牵线的事他肯定愿意做。唐营里英雄俊杰比比皆是,你可要把握机会啊。千万不要等我过去了,还是老姑娘一个噢!”
朱玉凤顿时红了脸,扯了她的衣服半真半假的怀疑:“你说的倒是好听,裴将军那里能放我走么?你见了他,只怕早把我忘到九霄云外了。”
萧晓云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恢复正常:“你可是偷偷离开的,等他发现已经无法挽回,想追也追不回来了。退一步说,就算他半路被他拦了下来,我也会说服他放你走的。他身为军中主帅,凡事必然以大局为重,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最大的弱点。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她突然指了指门缝外渐渐闪现的影子:“齐武这个家伙,居然还真的开始监视我的行动了,听壁角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聊些其它的事情吧,让他在外面听一夜,着了风寒才好。别忘了明天带他去骑马打猎啊。跟我斗,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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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她所谓的办法,就是把整个裴家军都赌了上去。朱玉凤在阴霾的气氛里心惊不已:晓云的法子,分明就是玉石俱焚。只要裴行俨不放自己走,拒命不遵的谋逆罪名整个裴家军都担定了。到时候不仅是裴行俨一人的过失,就连她自己都性命不保。若是当时自己明白这一点,不要说入宫为妃,就算让她给李密做奴做婢她都会答应阿。
朱玉凤身子一歪坐倒在地,惨惨淡淡的叫了一声“晓云”,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能想到的,在场的人都明白了。齐武眼见裴行俨看着山下的纷乱面无表情,知道他心里已经愤怒之极,急忙跪在萧晓云面前恳求:“萧主簿,你赶快收手吧。倘若没有酿成大祸,或许少爷还可以在主公面前保全你的性命,不然,不然就来不及了。”
萧晓云看着裴行俨,淡淡的说:“我答应了小凤,若是保不得她的幸福,便做了她的陪葬。”在她的背后,朱玉凤眼里大滴大滴的泪珠如断了线的珍珠般往外滚,只抓着萧晓云的胳膊摇头,萧晓云拍了拍她的头安慰道:“你放心,我说到做到。”
裴行俨依然一幅四平八稳的样子盯着山下,并没有任何妥协的意思,只是突然脸色一变,眼里的杀机一闪而逝,看得齐武心里惊慌,急忙伸手去抓萧晓云衣服的下摆:“小凤若是做了贵妃,那便是她前世修来的福分,你又何必如此反对?”
萧晓云微微退了半步,闪过他的手:“别拿你们男人那套想当然来浪费我们的青春。你若是觉得幸福,大可为了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娶一个大自己二十多岁的女人为妻,不必为李密那个老头子牵线拉皮条推我们下火坑!”
齐武听了这话脸上臊的通红,讪讪的缩回了手。他知道,刚才萧晓云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这个女人,真的要拿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来达到那个不值得考虑的目标,即使把所有人拖下地狱,都在所不惜。如今能够控制这一切的,只有裴行俨。
就在这时,山脚下的纷乱已经得到了控制,太监从掉了一半的车中爬了出来,身上的官服被扯成了布条,半截袖子在刚才的忙乱中被抛出了车外,露出肥肉横生的胳膊,上面满是划伤的血印,在他被扯开一半的里襟中,露出一截淡黄色的绸缎,正是传说中的圣旨。这个太监跳下车子,扯着公鸭嗓子大声嚷道:“回去,回去,这是什么破地方!”
“回不去了……”萧晓云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对这山下的人阴侧侧的笑:“想来便来,想走就走,哪有那么容易。”她有些绝望的看了裴行俨一眼:“便是我活不下去,陪葬的人也要越多越好!”
话音刚落,就见不远处火光四起,一时间浓烟滚滚,将北边的天空遮盖的严严实实,那个太监眼见来时的路已经被阻断,要去的路上机关重重,吓的两腿发软,咚的一声栽在地上,扯着公鸭嗓子嚎哭起来。
齐武眼尖,看得火光下一队士兵在麦田中迅速排开队形,张弓搭箭将那个太监围在中央,急得忘了尊卑之分,冲着萧晓云吼道:“你疯了,难道真的要杀死钦差么?”
“她不会杀死钦差。”裴行俨这时才出声:“真是委屈了诸葛德威,堂堂前行校尉,居然给一个太监做拉车赶马的粗活。”山坡之下,
那个车夫正好言好语的劝服太监起来,相比而言,这个车夫的镇定的确令人生疑。
“晓云呐……”裴行俨长叹一声,“你是要把这太监折磨得剩了半条命回去向主公报告吧。这种人别的本领没有,添油加醋信口开河的能力却高得很。借他们的嘴去告状,这个离间之极果然巧的很啊。”他扭头盯紧了萧晓云:“我只问你两个问题:第一,齐文现在还好?第二,这么做的后果,你想好了吗?”
齐武不知道少爷为什么突然提到了自己兄弟,心里正自疑惑。萧晓云在另一侧苦笑道:“少将军当真慧眼如炬,这么快就想通了一切。我做了这么多不过是为了小凤能够安全离开,只要这个目的达到了,任何人我都不会伤害。做这些之前,我已经想清楚了一切,请少将军放心。”
裴行俨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目光一直达到她的心底,摇了摇头说:“既然如此,我也没有其它办法了。”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块虎头令牌扔了过去:“令牌已经给你,叫他们收手吧。”
萧晓云伸手一探,自办空中将令牌拿到手,仔细察看了一下,亲手别到朱玉凤的腰带上:“庄子最西面的老孙家,我已经派人在那里备好了马匹银两,你骑了马一路往西,遇到有人询问便出示这令牌,定然可以一路顺利,直达长安。时间紧急,该说的我都写在信里了,都压在桃花马的马鞍下,走之前记得看一看。”
她理了理朱玉凤胸前散乱的头发,深吸一口气道:“齐武替我送一下小凤,你们,一路顺风!”
齐武眼见朱玉凤哭得跟个泪人一般,想起以前一起共事的情景,心里也忍不住难过。倒是裴行俨,听了这话想了想,随即说:“既然如此,阿武你便去送送小凤,你哥哥有我照顾,不会有事的。”
齐武不知为何突然谈起自己的哥哥齐文,可是由不得他多想,已经被萧晓云催促着带了朱玉凤离开。山脚下日光稀薄树影横斜,路旁荒草漠漠泛出了一丝枯黄。齐武一边赶路一边听着而畔朱玉凤止不住的哽咽声,心里发苦。等到了老孙家院内取得了行李,忽然听到背后隐隐传来尖利的哨音直上云霄,扭头时只见空中爆开烟火,艳丽的颜色映的半黑的天空一片苍白。正是萧晓云惯用的警讯。
“警讯一起,所有的人都要按照计划进行下一步。”齐武望着已经散去烟火的天空喃喃自语,只觉得身心俱疲四肢百骸内全无力气,所有人当中,只有他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做什么。萧晓云的信任,从他向裴行俨报告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永远的失去了。
飘摇不可寄喟然长叹息第7章
“抓到奸细一名?”坐在桌子后面的人并没有抬头,手里的狼毫笔写个不停,随口问道:“姓甚名谁?来自何方?潜入这里有何目的?”
地上的小校有些惶恐的回话:“那人只说自己是上差,其它的属下还未问出……”
“不肯说便拉出去打。”萧晓云盯着手里的册子有些不耐烦地吩咐:“又不是第一次抓大奸细,这么点小事还要来请示我么?先打个二十大板,把他嘴打软了再问。”她微微抬了抬空着的那只手微微抬起:“点灯!”
报信的人这才想起昨夜的喧嚣,知道她身边经常跟着的朱玉凤、齐武、孙白虎都已不在。旁边的小厮显然还没有明白在吩咐他,脑子不知在哪里神游。那个校尉心里暗暗骂着这人没有眼力劲,自己赶快起身用火折子点燃桌上的油灯。
萧晓云这时才抬起头,对着他赞许一笑,温声问道:“这人是从哪里抓住的?”
“从北边。”小校急忙回答:“昨日晚饭时分,从洛州过来的那条路上机关被触动了,属下一发现情况就带人赶了过去,正发现这人衣冠不整的倒在麦田里,因此抓了回来。”外面传来含糊不清的喊声,小校急忙说:“小的已经审了一夜,可是这个人自称是主公派来传旨的上差,对大人们骂不绝口,什么都问不出来。属下不敢作主,特别前来请示。”

萧晓云皱眉想了想说:“如果是主公派来的上差,应该从东而来才对,怎么会从洛州那条路过来呢?这其中必定有问题。你就在我院子里审着,若是那人还不肯说实话,我再审也不迟。”她对着小校点点头说:“这其中隐含的内情你一定要查清楚。不要让我和少将军失望。”
小校一打眼看到她饱含信任的目光,心头一热,倒身下拜:“属下定不辜负使命。”
萧晓云看着他快步离开的背影出了一会神,自失一笑,也没了做事的心情,趴在桌子上一边用手无聊的在笔架上挂着的各号毛笔间跳来跳去,一边听着门外公鸭嗓子演绎的杀猪声。
过了一阵子,听得外面竹板噼里啪啦的声音停了,萧晓云才坐起身,找出孙白虎素日收集的雨水煎沸了,将朱玉凤夏日里晾的芍药花瓣冲泡,又加了一勺齐武前些日子被迫送来的蜂蜜,端着杯子在熟悉的屋里边喝边散步,待得一壶茶饮尽,才漫步走出门,吩咐道:“来人啊,掌灯。去少将军府。”
有下人跑着去拿灯笼,萧晓云立在廊下,穿堂风从身边飞过,将衣角打的瑟瑟作响。一个小丫环拿着斗篷过来,还未开口,就被萧晓云摆摆手拦住:“算了,我也用不着了。”
这时,从院子阴影处传来微弱的叫喊:“萧主簿,萧主簿,萧……”萧晓云偏了偏头,看向声音发来的地方:“何人在此?”
“咱家……咱家是濮义。主公……主公身边的濮义……”那人的声音沙哑而且无力,可是仍然掩盖本来的尖利,听着好象砾石板刺耳的摩擦:“萧,萧主簿救命啊……”
萧晓云听了这话慢慢走下台阶,打了个手势让旁边人照亮。只见灯影下一人正爬在长凳上哼哼,身上的衣服被撕扯得破破烂烂,已经辨不出原来的样子。并不明亮的光下,只能隐约看出这人身体肥硕,长凳被遮得严严实实,还有一些肥肉耷拉下去,萧晓云看着有些恶心,退后一步定了定神道:“把他的脸抬起来。”
拿了灯笼的小厮一脸厌恶的过去,只用两只手指将那人的头顶起来,将灯笼移近。站在萧晓云背后的小丫环眼睛快,先撑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人本就长得肥头大耳,被人打过之后,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包上累伤,伤上累包,一张脸比庙里供奉的猪头还要肿,其上青红交叠,放眼望去,除了层层峦峦的肥肉,根本分不清五官。萧晓云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人的脸,摇了摇头高声问道:“这奸细可曾招了?”
小校跪下回话,声音极是沮丧:“还没有。”萧晓云秀眉一挑:“再打!”
旁边早有人拿好了棍子,听了这个吩咐立时上来,将那人身上捆着的绳子紧了紧就要下手。记得那个人一迭声的嚷:“萧主簿,我是濮义濮公公啊,你忘了,上次在丰泰楼您还请咱家喝了酒……还有……还有在宫里,奴才还给您奉过茶……还有……”
萧晓云示意旁边人住手,让人把他的头抬得高了些,仔细打量了一会,才问道:“你说你是濮公公,可有证据?”“有的,有的。”那人急忙说:“我有圣旨在身。”
那个小校带了几个士兵上来将他拎起来搜了一遍,“啪”的一声扔到地上:“禀大人,并无发现圣旨。”萧晓云把脸一沉,哼了一声:“浪费时间!”说罢抬脚就要走。
“唉,唉……”那个人在地上赶忙哼道:“我,我还有一块玉佩。上次萧主簿您赏给我的,在,在脖子上……”
早有人上来探手扯开他破破烂烂的衣领,从贴身小衣里搜出一块玉佩。那个小校也不客气,一把扯断拴在上面的红绳,也不顾他发出的杀猪般的疼痛嚷叫,双手捧给萧晓云。萧晓云皱了眉勉强用手指在上面划拉了两下,随口说:“小凤来看看,可是咱们家的玉佩?”
周围无人答话,一片安静。那个跟在身边的小丫环大着胆子说:“大人可是忘了,朱姑娘昨日已经入宫了。”萧晓云愣了半晌,若有所失的点点头:“是啊,我倒是忘了。”
地上那人听了惊呼道:“朱姑娘入宫了?这怎么可能,咱家还没有宣读圣旨呢!”萧晓云瞪了这人一眼道:“昨日我们接了圣旨便送了小凤入宫,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个……这个……”那人显然被萧晓云一瞪吓坏了,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倒是萧晓云脑子转得快,也顾不得嫌他脏,一把抓住他的衣领:“难道说你把圣旨给丢了?传旨那人并不是主公派来的?”
“也……也不一定。”那人好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话音未落就被萧晓云一脚踹倒地上,耳朵里听的萧晓云一迭声的吩咐齐武孙白虎立刻骑快马追朱玉凤回来。旁边立刻有人提醒孙白虎与齐武陪着朱玉凤一起去宫里了,这下把萧晓云急得几乎没疯掉:“诸葛德威呢?让他带着所有弓兵队的人都去给我追。封锁从这里出去的各条要道,一条路一条路的给我搜,一草一木都不许放过!”
自称濮公公的那人缩在凳腿边,惊惶的看着萧晓云在眼前走来走去,心里害怕不已:朱玉凤名义上是萧晓云的侍从,可是两人比亲生的姐妹还要好。瓦岗之中谁人不知,在萧主簿面前大可直言不讳,可若是有一句两句惹到了朱玉凤,萧晓云第一个先把他整的恨不得自己没有生出来。如今自己丢了圣旨已是杀头大罪,又弄得朱玉凤不知被人带到了哪里,这下该如何是好。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垂泪,呜咽了起来
“哭什么!”萧晓云本就心烦,见他如此更加气愤:“如果小凤有个三长两短,我定然要你好看!”
“又让谁好看啊?”门口传来沉稳威严的问话,有人慢慢踱了进来:“刚才我得到禀告说你下令封锁了各条要道,这是怎么回事?”
“末将见过少将军!”萧晓云急忙跪倒:“昨日我们接旨后送了小凤入宫,可是今日抓到的这个奸细自称来自宫里,是真正的那个传旨的太监。我一时担心,所以派人封锁了各条要道,先把小凤追回来再说。”
裴行俨听了这话急忙把缩在凳腿边的人打量了一番,脸上也变了颜色:“濮公公?”他不动声色的问道:“难道晓云刚才说的是真的?你丢失了圣旨,让歹人假传圣意将朱姑娘截走了?”
姓濮的太监急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缩的越发像个肉球,只将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萧晓云没了心思看他,独自一个人跑到门口等消息。夜深露重,皓月的清辉从空中盈盈洒落,映得院边的绿草油亮,柔软如毯。然而院中众人都没有心思欣赏这清明的夜色。裴行俨慢慢平静下来坐在院中细细询问濮义遇到的事情,萧晓云并未参与其中,只独自一人抱膝坐在院门槛倚着大门等消息。等到三更鼓过,才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怎么样?可有什么消息?”萧晓云急忙迎了上去拉住马缰绳。诸葛德威从马上跳下来,对着她点点头,然后放大了声音说:“朱姑娘的车驾出了这里就往北走了,我们一路追查,发现他们走的都是小路。在离洛州十五里的村子里没了消息!”
萧晓云缓缓一笑,转身时俏脸生寒,大步走到姓濮的太监眼前,随手拔出旁边侍卫身上的宝剑:“你做的好事!”手里寒光一闪,月下杀机顿显!
老贯庄内本没有监狱,裴家军驻进来之后,便在庄子西侧的一间破庙外加了些围栏权作牢房。这个庙也不知是何年所造,里面的神像破破烂烂已经分不清模样,据裴行俨说里面供奉的是尧时的在臣皋陶。因为史书上有记载:“皋陶造狱,法律存也”,因此便把这庙打扫了打扫,又加了几把锁,权作监狱。“让刑狱之神做牢头,你真是物尽其用啊!”萧晓云曾经指着庙堂中央灰白的分不清面孔的神像对着裴行俨大笑:“连工资都不用付了!”
的确是省了工钱。裴家军一向四海为家,遇到违法乱纪之人,轻则杖责,重则砍头,像入狱这类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又费时费力的责罚很少会用,设立的监狱也不过是个摆设。因此当萧晓云从一个隔间踱到另一个隔间,又绕着神像走了无数圈之后,很是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好无聊。”
虽然庙宇并不算大,可是活着能喘气能说话能走动的也只有她一个人,看守的士兵住在庙对面的小房子里,隔着两层红墙离得老远,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庙里唯一的一位也是第一任房客萧晓云瞪着不知名的大树纵横交错的枝丫把圆圆的月亮分割的支离破碎,再次叹道:“真的好无聊啊。”
墙头上传来息息簌簌的声音,萧晓云挑了挑眼角回给它一个后背:自从头一日半夜睁眼看到瘦骨如柴的小老鼠抱着从自己身下拔出的麦秆啃的津津有味让她着实吊了一回嗓子上演了午夜版的惊声尖叫之后,各类窜的跑的跳的蹦的飞的不知名的昆虫纷纷向她这个新搬来的邻居表示了友好,样子之多类别之广让她看得眼花缭乱,分不清楚。“高中会考的时候我生物还是A呢!”萧晓云对夹着千钧怒火兴师问罪的齐文淡淡的说了一句,用小指尖挑了一只小蚂蚁给他看:“现在除了这个小东西居然什么都不认识了。”
“你少废话!”齐武一把把伸到眼前的手打开,全然没有看萧晓云摆出的那个不合格的兰花指造型,怒道:“我们兄弟几十年都在一起,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就被你逼得分开。真是蛇蝎心肠的女人!”
萧晓云有些担心的看着小蚂蚁从指甲盖上飞出去,等它掉在地上翻了个身继续爬走,这才舒了口气道:“你去找小猫的时候,我也建议你去见阿武一面啊。是你自己不去,怎么能怪我?”
“你还说!如果不是你让诸葛德威把我软禁在那里,我们兄弟又怎么能错过!”
“他哪里软禁你了!”萧晓云夸张的睁大了眼睛:“你去找白虎,可是白虎跑到其它地方没回去。德威怕你回来无法复命,特别招待你住两天,怎么会是软禁呢。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齐文闻之气绝,狠狠的说:“就算你要送走朱姑娘,也不必把我的兄弟弄走吧!”
“小凤是被洛州人骗走的,怎么是我送走的?”萧晓云摆了摆手说:“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就算你兄弟齐武,也是被洛州王世充那帮人弄走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骗得了别人,怎么骗得了我!”齐文一把抓住她的领子:“说!我弟弟到底怎么样了?”
“小心,小心!”萧晓云掰开着他的手指仔细的说:“我关进来的时候只有这一身衣服,若是扯破了,就衣不蔽体了。难道你要顶上调戏妇女的罪名不成?”她满意的看到齐文松了手,点点头说:“要我说呢,你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又不是第一次出门,同路的人还要靠他才能保障安全呢。何况他走了,咱们第一护卫的位置你是坐定了。再没有人拿着你们兄弟两明里暗里的比较,你应该高兴才对,是吧!”
齐文气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可是鉴于自家少爷来时的吩咐,又不能把这个女人怎么样,只能满脸通红的吼叫:“萧晓云,我告诉你!我弟弟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定然让你偿命!”
“偿命?”萧晓云听了这话摆出一副说教的面孔:“齐文,我劝你还是努力做事要紧。不然有一天你们兄弟相见,阿武混得比你还好,那你这个当哥哥的就越发没有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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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长两短么?”萧晓云想到这里忍不住低了头,心里暗暗的念道:“齐武你以前总在外面跑,经验丰富,这次小凤的安全就全靠你了。虽说我使计让小凤和白虎诓了你上路,可你也千万不要出什么事,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去长安。等到了长安,有李世民刘文静提携着,他日大唐一统天下,功名利禄任你挑选啊!”
她心里这么想着,就忽略了墙头那端的声音。过了好一阵子才感觉背上被什么东西打住,回过神来扭头一看,只见墙头爬着的并不是原先预料的老鼠小鸟,反而露出半个脑袋。见她扭头,急忙伸出一只手招呼:“云姐姐!”
“罗士信?”萧晓云一愣,歪了歪头说:“你怎么在这里!”
话音刚落,那个脑袋嗖的没了。萧晓云觉得纳闷,又听得墙那边有低低的私语声,于是搬了凳子踩上去朝外探头。这一探头不要紧,只听“咚”的一声响,一张英俊温和的脸在冒着金星的眼眶里闪现了一下,立刻消失。
“咕咚”一声巨响,有人在墙外“哎哟”一声,还没有叫完便被人捂了回去。萧晓云揉着自己撞的生疼的脑袋听到外面罗士信小声说:“别出声,当心被人发现了!”
萧晓云忍着笑从凳子上跳下来,睁大了眼睛盯着墙头看,果然不到一会,墙头上又探出一个脑袋,与上次突然出现的不一样,这次对方的动作十分小心。萧晓云捂着额头对那个探头探脑的人招了招手,看着他笨手笨脚的爬到墙头这边,踩在凳子上下来,随即迎了上去:“你怎么来了?不是在洛州陪王将军督战么?”
那人拍了拍翻墙时沾上的土,又整了整身上的长衫,把浑身上下打理的整洁妥当了,才用明亮如泉水一般的眼睛将萧晓云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我听说这里出了大事,特别请假回来看看。”
罗士信紧跟着从墙头外飞身窜了进来,落地之时悄无声息,没有溅起一星半星的尘土,动作利落的一看便是翻墙的老手,跟在他后面埋怨道:“笨书生,爬墙都能掉下来。”他越过那人跑前来抓住萧晓云的手急忙问:“云姐姐,你到底犯了什么错,怎么突然就被关起来了?”
萧晓云笑着推了推罗士信:“段三爷可是翩翩浊世佳公子一个,何时做过这些爬墙上树的勾当。你当每个人都如你一样,整天放着正门不走专跳墙么?”说着话,她笑眯眯的打量了一下段志亮那张强装严肃的面孔,最后在他饱满光洁的额头上停住,对着如玉般细致的肤色上清清楚楚印出的一个红印点了点头,脸上神情煞是得意:“撞疼了吧,一会回去拿个煮熟的鸡蛋在上面揉揉,不然落了郁青就不好看了。”
罗士信朝段志亮瞟了一眼,见对方脸上的神色又气又恼,其中还夹着些别扭,翻了个白眼不屑道:“笨书生,踩着我的背还能摔下来,白让小爷在底下垫着了。”
萧晓云听了这话笑得越发促狭,倒是段志亮,仿佛很同意一样点了点头,迈步上前抓住萧晓云的胳膊温声说:“我是特别来听你说事情的原委,今天如果得不到满意的答复,我可是不会离开的。”他拉着萧晓云往庙里走,顺手在罗士信的脑袋上狠狠地赏了一个暴栗:“傻将军,让你拿的胡饼呢?”
罗士信抱着脑袋“嗷”的一声叫了出来,急忙转身翻墙去拿拉在外面的点心。萧晓云听他嘴里嘟囔着:“动口不动手,笨书生你太狡诈。”之类的话,忍不住拽了拽段志亮的袖摆:“混得不错嘛。”她朝着段志亮挤眉弄眼:“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都被你收服了。”
段志亮轻轻笑了笑,配着那如春叶初展的眉,盈盈秋水的眼眸中透出一股笑雪初霁晴方好的韵味,温暖的让看到的人连身上的疲惫都消去了一大半:“中秋桂子月圆夜,怕这里没什么人关照,我特别带了胡饼来给你尝尝。”
胡饼?月饼的前身?萧晓云想起那个填满了胡桃仁芝麻一点都不甜的小圆饼,对着天边那圆的出奇月亮发呆:原来今日,竟是那万家团圆的中秋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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