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海阔天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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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舱门,犹豫了一下,文缙儒迈步走到了褚老大的房间,还未推开舱门,就已经听到了房间里面悠长均匀的呼吸声,从前没有留意,此刻才发觉褚老大的内功心法的确有独特之处,气脉悠长,强劲有力,却又平和中正,毫无一丝戾气。轻轻推开舱门,文缙儒一眼就看到杂乱的舱房之内,褚老大正仰面朝天躺在床铺上酣眠,苍白的月光透过半开的舷窗映在他的面容上,白日里显得凶神恶煞的容貌因为睡眠的缘故也显得柔和起来,不像是杀人如麻的水寇,倒像是一个天真爽朗的孩童。不知不觉地,文缙儒开始回忆起从相逢到如今的一幕幕情景,虽然这人总是鲁莽冲动,每每要自己给他善后,但是他却没有一般水寇的狡诈无情,虽然双手血腥,不将人命看在眼里,可是却也没有欺凌弱小的爱好,对属下也是视若手足,可以算得上少见的有情有义的好汉子。一想到自己竟要相劝这个对自己既有救命之恩,又有手足之情的莽汉向人屈膝投诚,文缙儒只觉得一颗心好像油煎火烧一般痛楚。更何况褚老大虽然莽直,却不是肯轻易屈膝的性子,一旦脾气发作更是无法无天,若想说服他和伊不平合作,又谈何容易呢?可是如果不这样做,骷髅会根本就是死路一条,思量良久,文缙儒终于下了决心,如果大当家不肯,那么自己最多舍命陪君子,和他一起踏上黄泉路也就是了,不过是一条性命,又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
枯坐了良久,从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文缙儒微微皱眉,知道这是会中兄弟开始换班,想必已经是三更时分了,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深吸了一口气,他伸手轻推褚老大的肩膀,手指刚刚触及到褚老大的肌肤,只觉得宛若雷击,已经被其蓄而不发的护身真气震得身子一晃,其实褚老大的武功还没有到达真气外发的境界,只是他沉睡之时,无知无觉,反而暗合先天之理,所以才有这样的表现。这还是文缙儒并未有恶意的缘故,否则只怕会被震成内伤也不一定。这样的事情从前还未发生过,文缙儒自然颇为震惊,褚老大却也惊醒过来,毕竟是刀头舔血的绿林好汉,虽然身在自家船上,眼睛还未睁开,已经一手抓向枕边的重剑,直到耳边传来文缙儒惊诧的叫声,才松懈下来,坐起身来,懒洋洋地问道:“文老二,怎么这么晚跑过来,有什么事情你不能做主啊?”
文缙儒只觉得愧悔交加,褚老大的信任让他越发坚定了祸福与共的信心,顾不得会让褚老大生出疑心,将和伊不平的谈话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部说了出来。褚老大一边听着,脸色渐渐沉冷了下来,虽然性子鲁莽粗率,但是他能够成为骷髅会的大当家也不是侥幸,自然有着相应的威仪气度,文缙儒本就心中有愧,越发觉得坐立难安,不禁下意识站起身来,在床边肃手而立,等待褚老大的质问甚至责难。
褚老大没有理会文缙儒的惶恐神情,只是起身下床,随手拿起放在椅子上的衣衫披在身上,走到窗前举头望向沉沉苍穹,一轮残月黯淡苍白,耿耿星河却是清晰可见,想起这十多年的浴血厮杀,其实不过是为了辗转求存,骷髅会的存在对他来说早已经渐渐成了桎梏,对于他来说,只要能够三餐温饱,快意恩仇,根本不在意所谓的地位权势,只不过身系数百兄弟的生死存亡,不得不勉强为之,所以他才会将大部分事务推给文缙儒处理,若非如此,今天也不会脱口而出想要将大当家的位子拱手相让,那可是他隐藏在心底的真切愿望,想到此处,他呵呵一笑,朗声笑道:“老二,你这幅哭丧脸给谁看啊,伊会主说得不错,你想必也是心如明镜,经过这一次混战,江水之上的英雄好汉已经一扫而空,不是丢了脑袋,就是软了膝盖,所谓的六大寇是一定要江湖除名了。若没有通天手段,休想继续耀武扬威,老子这点本事,你心里有数,从前还可以滥竽充数,在大江之上混口饭吃,现在想要另辟天地,给手下的兄弟一条活路,可比不上伊会主本事大,路子广。这样也好,既然兄弟们有了依靠,老子正好自己逍遥去,这骷髅会老子不要了,等明天老子就自己上路,以后做个独行大盗,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不好过今后整天提心吊胆么?”
文缙儒只觉得脑子成了一团浆糊,以前的聪明才智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如何不知道骷髅会再要这样下去绝对会走上穷途末路,可是想不到褚老大竟然也是洞若观火。推己及人,更未想到褚老大竟会如此豁达,原本还想着如何才能说服褚老大看清时势,知所进退,此刻却不由劝慰道:“大当家,你别灰心,我们兄弟同心协力,未必没有机会——”话未说完却已经自动消音。四目相对,只见褚老大一双眼睛不再是往常的懵懂迷糊,反而如同天上最明亮的星子一般耀眼,脸上更带着嘻嘻笑意,没有丝毫勉强不舍。文缙儒心中顿时豁然开朗,知道已经不必替这个一贯糊涂鲁莽的大当家忧心忡忡,心思一转,笑道:“罢了,大当家既然不眷恋声望地位,小弟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不如我们让兄弟们自行选择是否跟随伊会主,骷髅会就此散伙,等到善后完毕,小弟就陪你去浪迹天涯如何?凭大当家的武功和文某的才智,想来总不至于饿死吧。”他心中大石已经落地,语气也轻松了起来,甚至已经带了几分笑意。

褚老大却摇头道:“文老二,你和老子不同,你肚子里的学问多得很,如果不是当初被我救了一命,我这座小庙哪里容得下你这条大鱼,老子现在要去逍遥了,你的武功那么差劲,跟着老子多累赘,还不如跟着伊会主做番事业,老子看他是个有肚量的人,再说咱们这班兄弟也不好就这么撒手不管,既然伊会主也有这个意思,你就顺水推舟答应吧。”一边说着,褚老大一边伸出手掌在文缙儒肩上重重拍了两下。
望着褚老大爽朗的笑容,文缙儒身子不禁轻颤起来,他能够感觉到那火辣辣的两掌的分量,以及其中蓄含的深情厚谊,不知不觉间,眼中的景象渐渐模糊起来,文缙儒心中生出无比愧悔,为什么自己从前总是忍不住瞧扁了他,总觉得他沐猴而冠,望之不似人君,不过是好勇斗狠的莽夫罢了,纵然为他尽心竭力,也只当是报恩还情,全未想过这人对自己是何等的包容,如今自己真的明白了这粗鲁汉子的可敬可爱之处,却已经再也没有了弥补的机会。
夜深人静,耿耿星河,明灭的星光下却已经是暗流汹涌,大约四更时分,褚老大和文缙儒已经再度踏入了伊不平的房间,这一次,双方没有任何芥蒂地达成了盟约,褚老大毫不在乎地将一切权力交付,更将文缙儒“推荐”给伊不平,虽然伊不平仍然觉得褚老大撒手不管这一点有些遗憾,但是失去一员猛将和多一个可能存在的心腹之患相比,伊不平倒也是心满意足,这次的吞并可以说是皆大欢喜,即使是伊不平也未曾想过这样顺利。重组后的锦帆会依旧由伊不平担任会主,设立三堂,海鲨堂负责劫掠行动,海燕堂负责会中内务,包括补给销赃的渠道,精卫堂则招揽水陆高手,用来维护锦帆会的声威权势,海燕堂的堂主是锦帆会的旧属,伊不平的心腹,文缙儒担任海燕堂主,可以说将要掌握新兴的锦帆会的钱粮命脉,而在伊不平的强力邀请下,褚老大在精卫堂里面占了一个客卿的位子,这样子即使将来他在江湖上流浪,也不至于没有倚仗,而骷髅会的旧属也能够比较心安。
一切谈妥之后,褚老大便懒得再插手,自去补眠了,文缙儒却被伊不平留下来商量合并事务,当文缙儒再次问及购买海船的银两的来处之时,伊不平不再隐瞒,低笑道:“文堂主既然也是六大寇之一,自然知道我们表面上风光,但是实际上想要积下如山金银,却是难之又难,天底下的巨商大贾哪个没有后台,再加上唐家的威压盘剥,伊某用了十年心血,也不过积攒下三十万两白银,眼看情势急迫,本来想量体裁衣,先买上一艘两艘海船再说,想不到却有人送银子上门,实不相瞒,伊某这次豁出性命和江宁、信都作对,虽然也是因为旧日情谊,最实际的理由却是青萍小姐所出的五十万两白银。”说完这几句话,伊不平又将自己和青萍之间的渊源简略说明,文缙儒也是感叹不已,但是依旧不解地问道:“原来青萍小姐居然是尹将军的后人,怪不得竟然精通七煞鱼龙阵,只是据在下所知,尹将军殁后,家财尽被朝廷部众吞没,青萍小姐当时还是稚龄,保全性命已经不易,如何还有这许多银两?”
伊不平笑道:“这个在下略知一二,主公乃是一世枭雄,怎会不顾虑身后之事,伊某曾经听到主公偶然提及,说是给两位小姐留下一处秘藏作为妆奁,内有黄金白银,珠玉奇珍,价值连城,宝剑纯钧就是珍藏之一,主公殁后,那秘藏也就湮没无闻了。这一次青萍小姐携带纯钧剑前来和伊某交易,如果伊某能够毫发无伤地救出子静公子,愿以秘藏相赠,不过伊某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只要白银五十万两,其余财物一概不取。子静公子已经救了出来,青萍小姐已经承诺领在下前往取银,旬日之内,我就可到手五十万两白银,所以伊某才敢订下三艘海船。”
文缙儒听得咂舌不已,道:“青萍小姐当真是情深意重,竟以如此大手笔搭救子静公子,可谓巾帼不让须眉,不愧是尹大将军的爱女,有昔日血手狂蛟一掷千金的气度。”
伊不平朗声笑道:“你还未见过绿绮小姐呢,绿绮小姐虽然不是将军亲生之女,而且生性淡漠,不染尘俗,但是胸襟气度更是像极了主公,据青萍小姐的口气,当年主公是将秘藏交给了绿绮小姐的,若是绿绮小姐不肯,青萍小姐焉能以秘藏作为交易条件,只为了搭救二小姐的爱侣,就将这惊人财富轻易抛却,这岂不是堪称天下第一的奇女子么?”
文缙儒目中闪过敬慕神色,笑道:“会主这样一说,文某也是很想领略一下绿绮小姐的风采呢,真是可惜啊,两位小姐在洞庭数年,文某却没有前往拜会,现在想起来,真是扼腕不已。”
听到这句话,伊不平目中闪过倾慕之色,却是一闪而逝,脑海中已经回想起绿绮的倩影,昔日洞庭一会,不过寥寥数语,但是已经可以隐约得见绿绮的绝世风标,只是如今佳人却陷于樊笼,怎不令人感慨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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