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的中秋绝唱——水调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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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的中秋绝唱——水调歌头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李白饮酒,邀月起舞,与月同醉,得吟月诗之魁首《月下独酌》。
东坡饮酒,欢饮达旦,起舞欲仙,又恐高处幽寒,不胜寒意,得吟月词之翘楚《水高歌头•中秋》。
诗词双璧,成为文化宝库中至今尚无人可匹的精品。
当代诗人余光中先生甚是羡慕,多少还有点嫉妒,有余氏之《戏李白》诗为证:
你曾是黄河之水天上来/阴山动/龙门开/而今黄河反从你的句中来/
惊涛与豪笑/万里滔滔入海
那轰动匡庐的大瀑布/无中生有/不休不止/可是你倾侧的小酒壶?/
黄河西来,大江东去/此外五千年都已沉寂/有一条黄河,你已够热闹的了/
大江,就让给苏家那乡弟吧/天下二分/都归了蜀人/你踞龙门/他领赤壁
“此外五千年都已沉寂!”余先生,这沉寂的五千年里,还有李青莲、苏东坡这两位蜀人千古不灭的月光的照耀!这一点,你可注意到?现在就已经有些眼红了,那时,还不羡慕得要死,嫉妒得要死?
想来,这一天是不会有多远的。事实如此,才比天高的旷世文人们,不认命是没得法子的事。否则,你就得用你手中的笔同这两位蜀人较劲。当然,诗仙除了这首《月下独酌》外,还写了无数吟月的佳篇绝唱:《把酒问月》、《静夜思》……料想,肯定没有哪位会傻到自不量力的地步,愿意成为千年笑柄。
诗仙在现实无法找到知已,只有寄希望以成仙,为寻乐而飞身云汉——因现实不足为恋!
东坡,你有弟弟子由在遥远的异地与你同月共辉,同享月华的普照,共享亲情的眷顾。于是,你在狂欢之后,大醉之后,仍没有忘记还有一个好弟弟在千山之外难以团圆,在千山之外忍受着骨肉离别的熬煎!
两位站在不同巅峰的人,仰望深邃的苍穹,以相似的姿式,异代同声地发出了振彻古今的探问!
站在盛唐的诗仙举酒劈问:“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站在哀宋的你乘兴而问:“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之后,诗仙陷入了沉吟与沉思:“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结果是:“唯愿当歌把酒时,月光常照金樽里!”探究、深思的结果是,希望朗月常明,美酒常设,人生有限,行乐及时。因此明月与酒便伴随了诗仙一生!
而你呢?在一番内心的苦斗、思绪的徘徊、心灵的过滤之后,有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的自我宽慰。
“人有悲欢离合”,犹如月之阴晴圆缺,这是我们人类共同面对的人间悲剧,是我们永远无法摆脱的生命考验、精神难题。东坡,你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你并没有像其他文人那样人云亦云地推波助澜,你没有亦悲亦戚地加剧人生的悲情,你没有给人们再次套上不可挣脱的精神枷锁,你没有把人们推入宿命的渊域。当你跳出内心苦痛的泥淖,挣脱思绪的纷扰之后,便内心通脱、心脉畅达。你给人们一炷灿烂的心香,照亮了苦难者的心宇;你赠人们一片光明,让绝望者在孤独的历练之后看到了生之光明,亲情之大善,人性之至美;你的明月颂,你的中秋词,你的月光曲,灿烂地绽放,永恒地芬芳,就这么开成了我们华夏族子民心中永不凋谢的花朵。
于是,你心胸宽博,目光广远,终于吟出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千古不二的绝句!这句话,不知安慰了多少在离恨中挣扎、在谪迁中责怨的人们,让无数心灵不能自释、积郁不能自遣的人们获得了心灵的慰藉!
你仰望苍天,举杯对月,高声朗问:明月呀,你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不知那遥远的仙境宫阙,今夜是什么日子?你想乘千里快风去到那高高的天庭,远离人世的嚣喧。可是,又怕那美玉砌成的高天深宫,忍受不了那里彻骨的幽寒。于是,你对月起舞,清影相随,好不快哉!虚渺的天宇啊,又怎比得上这自在的人间!
月华流转,月影轻移,如水的月光转过朱红的楼阁,透过低低的雕花门窗,照着那些夜不能寝的人。月亮啊,你为什么偏偏要与人作对呢,为什么偏偏要在人们分别的时候才如此的圆、如此的亮呢?其实,人生也是如此,免不了有悲欢离合的折磨,有命运无常的变迁。正如月亮的阴晴圆缺一样,自古以来难以两全,难以圆满。我们又何必悲伤何必埋怨?唯愿我们都健康常在,即使彼此远隔千里,也能够共同欣赏这如此美妙的月色!

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团聚?
心灵相通,情感相融,神交意往,不舍不弃,生死相依,这岂不是一种最高境界的团聚,最高境界的相守相望?
东坡,你为弟弟子由填这章中秋词时是1076年,你在密州已当了两年太守。这年中秋之夜,你邀朋友于超然亭饮酒赏月。觥筹交错之间,你仰头望月,思飘千山,神越万水,思念如潮,不可抑止:人生的周遭际遇,正像这天上的月亮,阴晴圆缺,难以两全!
这一夜,你与客人饮得酣畅,玩得欢爽;饮得酩酊,谈得淋漓。当朋友都告辞而去,你又想起了与你整整七年没有见面的弟弟,遂写了这章《水调歌头•中秋》词。这虽是一则即兴的纪实之作,却成了中秋词的绝唱,而其余尽废。
于是,美酒一觞,明月一帘,月霁风光,成了我美好的怀想。如果这样,我倒想回到宋朝,和你好好地喝上一杯。月照千山,长风浩荡,好不惬意!
这时,你的晚辈汪莘有了不同的见解:“别有一轮明月,万古没成亏。”他说,只要我们胸怀善果,心怀妙玉,即使今夜无月,即使中秋晦暗,那别有一轮明月,也会永远悬挂我们精神的苍宇,照耀着我们前进的道路,照耀着我们未来的天空!
中秋明月,明月中秋,从人类的童年时代起,就成了炎黄子孙共同的民族记忆。嫦娥奔月,夏商周的月神祭拜,我们的先辈从那时起,就开始独钟明月。而关于明月、关于中秋的吟咏,更是灿若繁星。古代文人的智慧共同演奏了中华民族的中秋明月奏鸣曲,共同照亮了代代不息的中国人。多少美妙的渴求,多少至善的向往,多少高雅的情怀,多少至诚的祈祷,都融注其中,滋养了苦难者的心灵,装点了离散者的梦境,抚慰了受创者的伤痕。
时光轮回,明月永恒。当明月的辉光照亮大唐的山水,照亮盛唐气象下的万千诗人,世人的目光,世人的心灵,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月光的洗礼,而那一轮皎皎秋月,在众多文人的共同描绘下,更加明媚,更加具有人文魅力。而把这些人文魅力推到极至的,则是宋朝的蜀人东坡居士你呀!
东坡,你以你的卓越的才笔与彩笔,为我们描画了一轮永恒的的中秋明月,在我们各自的心宇,神照千秋,亮丽万世。让我们神思飞扬,高翔于那一片纯净至美的精神天空,遨游于那一域和美澄澈的人文旷宇!
李白是孤独的,是实实在在的孤独。李白月下的饮唱只能是孤独的个唱,是心灵的独舞。既没有听者,也没有观众。如果有,除了自己的孤影,再就是中天高悬的月亮。
李白的月下独酌,与你的月下欢饮,遥相呼应,二者齐辉,俱得风流。在此之前,屈原在《天问》中也有过类似的探问:“日月安属?列星安阵?”大凡史上的这些有时代感使命感的饱学之士都有过类似的探询!因为他们在关注自身命运的同时,更加关注人类的生存,历史的演进。
皓月流辉,烛照千秋。虽然屈子已逝,诗仙已远,东坡已矣,人类的探寻一刻也没有停止。他们创造的文明已融入我们民族文化的滚滚长河,已化为我们血脉中绵绵不息的一部分。
东坡,你要不是为了宽解自己,宽慰弟弟子由的离愁别恨,你也会如诗仙一般举杯邀月舞月,飘然奔月揽月。你在《念奴娇•中秋》写道:
凭高眺远,又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琼楼,乘鸾而去,人生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
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你先前的恐高恐寒之症已全然消去,此处是乘爽性而去,快意而归,那里再也不是“高处不胜寒”,那里是“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那里是“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你终于想洒脱地乘风而去了,洒脱地与诗仙在邈远的云汉相会了。
这是两个蜀人的又一次龙声凤鸣般的唱和,余光中先生,你又该怎样以诗为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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