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豪放背后的无限婉约——水龙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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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评价颇高,叫人不得不读。王氏还说:东坡之杨花词《水龙吟》虽是和韵,可更像是原作;而章质夫之原作倒却极似和韵。两人才华之高下自不必说,单这两篇同题作文来看,高下迥然。
与你们同时代的词人晁冲之就曾作过如下评价。他认为,你的词好比西施与昭君,只要洗净脸,就能与天下任何美女相比。用今天时尚一点的话说,就是能PK掉普天之下的众多美女!而章质夫的词则像那些生得不够自信的女子,搽了过多的化妆品,表面上看光鲜亮丽,可比起你的词来,那就逊色多了。用李白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来形容你的这首杨花词再恰当不过了。
这位写《水龙吟》杨花词的章大人是你在开封任翰林学士的好友,在当时,诗词名声甚响,颇有些名气。宋哲宗元祐三年(1087),章大人得《水龙吟》杨花词后,看来还颇为满意,于是寄与你美文共赏。你读后也颇谦虚地回了封信说:章大人的杨花词极为妙绝,使别人没法再措辞相和。
说虽如此,你最终还是依章词原韵,和了这章《水龙吟》,却异彩大放,硬生生地抢了章词的彩头,于是有了王国维的如上评价。
杨花,杨花,满天飞。飘飘悠悠,起起落落,轻轻盈盈,缥缥缈缈。像花,却又不像花。因为没有花的热烈,花的艳丽,花的馨香,没有人怜爱,没有人追捧,就这么任由她漫天纷坠,独自零落。
弱不禁风的杨花,辞别了纤纤的柔枝,辞别了如烟的柳叶,随了风的差遣,忽起忽落,最终遗憾地委身路傍。
杨花,人们说她冷漠无情,但只要想一想,你看她一片片,一朵朵,轻轻盈盈,缠缠绵绵,实际上都有着无限的愁思!
杨花,她盈盈绕绕飞呀飞,她时隐时现飘呀飘,就像那思妇寸寸折断的百结柔肠;她那碧绿的叶片,如美人儿弯弯含愁的眉毛,就像思妇那娇困的眼睛,半开半闭,睡意蒙胧,意兴阑珊;更像是思妇寻觅情郎时那飘忽不定的魂魄,追随清风,飘翔万里,去寻找新的归宿,寻找心爱的郎君。可是,还未等到寻到心爱的他,偏又被一阵黄莺的鸣声惊醒,唉,又是春梦一场。
好花难再,好梦难回。
杨花飘飞,纷纷扬扬,最终都要落尽。但你却从不怨恨她。她那么柔弱,她那么憔悴。最让人伤心的是,在那西边的小园,万花纷谢,恨落满院,很难让她们垂缀旧枝,再展芳颜。
经一夜暴风雨的摧残,待明天晴光普照大地,杨花呀,我们到哪里去寻找她的踪迹?
噢,原来她落到了池塘的水里,化成了一池零零碎碎的浮萍。杨花呀,她本来曾拥有春色三分,可如今,已有二分飘来飘去,随风化作了尘泥;剩下的一分,扬扬洒洒,也已随流水而去。
杨花呀,仔细想想,那飘飞弥漫的千点万点,零零落落,斑斑点点,那不是飘絮的扬花,那分明是被离别熬煎苦了的离人的泪花点点!
“最是无情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这是晚唐诗人韦庄的怀古伤时之诗!柳枝的“无情”更见作者的有情有义,杨柳的“无情”更见出世事的沧桑,世势的无常。
而你笔下的扬柳看似无情,却情满路径,情满池塘,情满西园,情满万里,情满天涯!
杨花,她没有众花的娇美,群芳的馨香,但她却是天生的情种!虽然她是那么的朴实无华,虽然她是那么的不被人重视!
而你,却是一个多情之人,你替她深深地惋惜。你惋惜她纷坠飘落,无根无依无定处;你惋惜她依依不舍,依恋故枝,却不得不在无力的东风中飘泊成天涯孤芳失路游魂;你惋惜她寻梦天涯,欲与意中人断肠人梦中相会,却被无情的现实将她的美梦击碎!尽管现实的某些声音有时异常的婉转动听,比如黄莺!她就曾是那么轻易地击碎过唐代怨妇的美梦,使得她不能梦走辽西,与征夫相会。现在,黄莺旧伎重演,又轻易地将杨花之梦粉碎!

杨花,那在烟雨中纷坠的杨花,在东风中游走的杨花,在飘泊中做梦的杨花,那分明就是你那个时代的怨妇呀!正因如此,杨花的命运才如此的可悲:世俗之辈不恨杨花之悲情,杨花却引人恨众花的凋零;杨花“晓来雨过”化作满池无根又破碎的飘萍,风吹浪打,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而那些零落在地的,则被踩成了泥碾作了尘;细观之,杨花点点,正是那挂在怨妇脸上的滴滴泪痕!
杨花的命运,令你可气、可恨又可悲,更见你的悲悯情怀。
这悲的来处,这悲的根本,原来就是这历朝历代的怨妇们不得不承担的离恨!
尽管江淹早就在《别赋》中将离别写到了极至:“黯然**者,唯别而已矣。”于是,历朝历代的那些被离恨害苦了的痴男怨女仍然还要歌歌吟吟。尽管你也说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可是,你仍然在某些时候会情不自胜的遣笔墨以咏之,仍然要为此写下这些浸满血泪的断肠之句!
离别是相同的,离恨却各各不同;
离别是相同的,处在离恨的漩涡中的人的体验却各各不同;
离别是相同的,都有着时间与空间的遥距,可是人们化解相思,清除离恨的方式却各各不同!
正因为如此,人人才歌咏不尽,怨曲不同;
正因为如此,那怨曲才如此地催人泪下,才如此地惊天地泣鬼神,才如此地具有恒久的魅力!
因为你,还有那些为离恨而吟的无数歌者,都坚定果决地相信,只有自己的声音才是最凄绝最妍美最恸人的,只有痛痛快快地唱出埋在自己内心深处的心曲,才过瘾,才解恨,才唱出了真正的离恨!
因为每一个歌者都无一例地坚信——
只有自己的演唱,才是真正的绝版!
只有自己的演唱,别人才不可能复制!
只有自己的演唱,那才叫离恨!
东坡,你也正是这样想吧?不管你是否承认!
红尘滚滚,只要人们有一天不能摆脱名利的钳制,离恨都还会春草般的滋长与恣长;形如杨花词般的离恨之歌,都还会由不同时代的歌者用不同的声音不同的唱词不同的方式一代一代地传唱下去——
像击鼓传花,但却不是游戏!
后来,料想章质夫也读了你的这章和词,只有你才可以想象出他读了以后的表情。
后来,还有人这样评价说:“真是压倒古今。”(宋张英《词源》)是否如此,读者自知,时间的筛选也最无情!
别人怎么说,都无关紧要,关键在于读者诸君,因为公正自在人心。兹录章氏之《水龙吟》,交由读者自评:
燕忙莺懒花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挟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露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效,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读到此,连我亦疑惑你写给章质夫信中的那些赞赏之语是否是你坦诚的心语!我突然想起一句话,与杰出的同类相处,那才是莫大的悲哀!就像“高敏时代”的那些跳水运动员一样,无论她们怎样努力,无一例外地都只是高敏精绝一跳的陪衬!
《宋朝文人们的大忧小乐》系本人继以李白诗歌为创作主体的专著《李诗猜读》(作家出版社)后的又一倾情之作。它以宋朝著名文人的著名诗词为创作蓝本,通过对他们的经典诗词的深入解读,探寻他们在两宋背景下坎坷多舛的命运及各自不同的内心世界,引领人们共同领略他们风华绝代的文采,多彩的情怀和强烈的使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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