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月光宝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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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翼的栗壳是一匹有着深褐尾巴跟鬃毛的淡栗色马,因为煽过,骠肥体壮,脾气却非常温驯,虽然脚程不是很快,一路下来却让人感觉到它具有绵长的耐力与安全感,是很适合长途跋涉的好马。
虽然也看出这匹颜色鲜红得发亮,额前一颗流星白得耀眼的大公马确实不愧是堪地亚那名门战马之后,可是经过刚才一闹,现在听到居然要把马带回去,那以后岂不变成自己的小尾巴被人取笑?
丝罗娜恨不能逃离现场,于是左右摆头,表示强烈抗议。
没等银翼作出什么回应,附近的人群突然传来一阵骚动,莫沙卡啊地一声,丝罗娜循眼望去,看到奇特的景象。
有几个人一起押着一匹马走到马市上来。之所以使用押字,是因为那马脚上系着长长的锁链,头系着笼头,马前两名壮汉用木叉支着马的腮帮子,还有三人在身后挥着鞭子不时抽打。那马毛色邋遢灰暗,勉强看出是淡青色带点菊花斑的样子,黑青的鬃跟尾巴纠结零落,身上伤痕处处,可那马尤自一副踢人咬人状,暴躁非常。
“本来是匹好马,可是性子烈成这样,根本没人能驾驭得了啊!”不知道是谁用半生熟的奥玛森语下着这样的评价,丝罗娜突然来了兴致,信步挪了过去。银翼讨厌扎人堆的感觉,却还是跟着她一起上前。
“给钱就卖!给钱就卖!”其中一人像是马主,浑浊的眼神,粗犷的脸,身上裹着的廉价毛皮泛着污秽的油光。马停下之后,其余四人一起按着它,拉着缰绳,身边不断有好事者低声相询,一边交谈都一边轻轻摇头。
银翼看看丝罗娜,又看看那马,若有所思。
“这种毛色让你想起家乡了吧?”
那种青青白白,浑身都是暗纹的奇特毛色,正是奥玛森有名的“月光”马。丝罗娜的皇姐,丝罗琳,其名字在奥玛森里也有“月光”的含义,所以她在皇宫专属的坐骑就是这种颜色的马。因此,这个集市上今天只有面前这马让丝罗娜心里咯噔了一下。
众人都知道这马主急着把犟马脱手,价钱必定很便宜,可是像这种顽劣脾性的马带回去,普通人家根本就是难安置,得无用,又没人会拿马来当食粮,因此,看热闹的归看热闹,问津者寥。
“买下它吧,你不会后悔。”
什么?
“那是个好家伙。”
丝罗娜呆了几秒,才顿悟到声音来自脑海里。她为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
“是你?你醒了?”
还好没忘记体内早住了个奇怪的女亡魂,只是对方曾说要沉睡一段时间,才差点记不起来了。
“我被熏醒的……”女亡魂咕哝了一下,“这里真是臭气冲天。都是些不好好对待自己伙伴的凡夫俗子们。”
为了不至于显得太奇怪,丝罗娜保持着视线,却其实是在跟脑海里的声音交流着。
“虽然那马让我想起了皇姐,但是……”银翼一定会觉得买下这马是个疯主意,她可没有决策权。
跟自己的脑袋交流有一个好处就是她不需要你费力解释什么,总是能轻易就了解到。
“他是个骄傲的人,你跟他打赌说你现在就能驯服它,反正那马应该很便宜吧,比这里所有家伙都划算。”
“给钱就卖啊,异常的便宜!”五个人却仍然无法让那外表残破的马真正安静下来,引起集市的人侧目。莫沙卡身材矮小,天生与高大的牲畜无缘,慢慢就看着没劲,望向自己的少爷,想看他下一步有什么动向。
银翼从丝罗娜再也没移动过的视线上,觉察到什么,他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了眼前这桀骜不逊的壮实家伙,一边盘算着它是否真的值得投资,一边等着看身边这可爱女子的企图。
果然,她有点迟疑,却绝非含糊其辞。
“我想买下它。”
“你是觉得我们的旅程太缺乏刺激了吗?”
“如果这能算个理由,那就是。”
“你不觉得它除了性格太坏,也显得太高大了吗?”
“我想我的脚能勾住那个马镫。”
“我不想耽搁过多时间去驯服它,而且我对跟畜生近身肉搏的运动没兴趣。”
“我保证,绝不劳烦您出手。”
他来了点兴致:“你要是能证明它会接受你当主人,我就答应让你拥有它。”
“大神见证!小姑娘,您的朋友说得对,这样的马简直是浪费时间,”也跟过来凑着热闹的马商不甘心快到手的生意溜掉,连忙插嘴相劝,“像这种毛色奇怪,破破烂烂的马,怎么能比得过堪地亚那的骄傲呢。”
丝罗娜突然有点生气了,冲口而出:“你闭嘴,不许诬蔑奥玛森‘月光’的名声!”
银翼眼底笑意闪过,他并非精通相马,可是,烈马总有点可取之处是古而有之的说法,再则,这马是残破了点,可是轮廓俊美奇特,身材优美,不是流于泛泛之辈。
“就是因为世间太多你们这种不识马的人,把它们跟劣质马放在一起,污染它的精神,虐待它的身体,也不好好喂养,所以它才会对人充满敌意,又踢又咬,心气不顺就四处乱闯。它的心性再长此以往,必定更为疯狂暴躁,那才会真正毁了它。”
“说得好!”女亡魂在脑袋里也为她喝彩。
马商只是出于维护自己的立场,结果却被说成是不懂马的家伙,一时气结。
“…..好吧,如你所愿,”银翼眼里又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只是,我耐性不多,要是事实证明它是无可救药的累赘,那么----”
“那你就杀了它吧,遇人不淑,我想它也宁愿死。”
“好,就这样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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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翼支付了低廉的价格买下今天集市上最暴躁、卖相也最坏的马,还额外支付了一个银币,除却请那五个卖马的人送马到下榻的旅馆,还换到一套全新的马具。后者也是丝罗娜的要求。
旅馆的伙记却非常头痛。他们一点也不愿意一匹烈马住进那个原本就狭小简陋的马厩里,特别是里面还住了一头驴,外加另一位客人的两头骡子,还有旅馆自家栓在边上的俩山羊。
又再多付了一个银币,驴跟骡子还有山羊全被请到外边,丝罗娜被勒令必须在入夜前让这马自行安定下来。她极力把好奇围观的人全部赶离现场,银翼也只被允许躲在一边偷看。
“别一副急色鬼的样子,”女亡魂喝止了丝罗娜的鲁莽,“打开绳锁之前,必须征求它接近的同意。”
“哦,你说得对,再来。”
自己应该怎么跟一匹被人伤害过,强烈不信任人类的马沟通呢?要是唐尼在,那真是太好办了。那个瞽目乐师的音乐对动物特别有一手,甚至能拍“踏雪号”的马屁----后者是迪墨提奥烈性子的爱马,如果没有主人的允许,丝罗娜也曾被毫不留情地摔到地上。
“少爷,汀娜这是在干嘛?”莫沙卡看到丝罗娜忙东忙西的结果却是突然停了下来,一脸小心翼翼,嘴巴却又在念念有辞。
银翼仔细地听了下,她声音太小,隐约像是在唱歌,又像是在碎碎念。
“也许是奥玛森女人拍马屁的方式。”
……
“你的一只蹄子,像锅灶那么大;你的臀部,像一座小毡房;你的肩胛,像一块刨平的木板;你的根根尾毛,像出鞘的战刀----”
丝罗娜回忆着唐尼那天所唱过的一首神奇的曲子。乐师在全神贯注地演绎完自己的杰作后,就安然地骑到踏雪号身上了,最后才给迪墨提奥亲自赶下来。
“你的耳朵,像芦苇的尖尖;你的前额,像一个圆盘;你的颈项,就像熟透的苹果果柄,弯而细长;你的双眼,像山谷中闪亮的两盏灯;你的一对鼻孔,像未加盖的两只木桶;你的前胸之下,像河谷般深…..”

“你是折磨我还是折磨它?你打算从头到尾把它每一个部位都奉承一遍吗?”女亡魂语调崩溃地打断她。
“你也觉得太肉麻了吗……”丝罗娜有点委屈,怎么这马就不领情呢,仍旧凶巴巴地又踢又扯,栓马的桩子都快不行了。
“该死的唐尼,他一定有自己的秘诀,要知道,歌一唱完,踏雪号都给收买了呢。”
“那个瞎子不管是唱歌的水平,还是精神力,都比你强多了。旁门左道还是留给能使用它的人吧。”
到底失败原因是五音不全还是气势不够,抑或两者有之,丝罗娜无从判断。不过女亡魂给人一种挺睿智的印象,所以她再次虚心求教。
“你拿起那套新的笼头,跟它表达你的想法,你的心意,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技巧,只要有真诚的态度,聪明的马就能领会。”
丝罗娜依着亡魂所言,打了一大桶温热的水,讨来一小板车,放满了新鲜的草料,然后拿起新笼头更为小心地接近不安的马儿。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却又极力端出温柔,对着马耳朵的边上轻轻说:
“不要急,亲爱的朋友,你的所思,你的所想,虽然我并不能猜透,可必定也能知个大概。你有杰出的能力,也有骄傲自矜的性格,这些乱七八糟的脏东西,我会帮你取掉,它们不配带在你优美的身上。”
马淡蓝色的眼珠凝视着眼前略略紧张的少女,慢慢伸着耳朵抬起了头。丝罗娜看到它居然有了第一次的正面回应,甚是得意,便率先把那旧笼头取下。马儿并不嘶鸣,丝罗娜开始用温水给马洗起了澡。
窥探着的主仆看到这个少女像擦拭神像一样,仔细伺候着那破败难堪的马,都颇为动容。男人跟女人在对待马的亲厚程度上,多少会有所区别,有时候,很多女人只会把马当作忠心的奴仆,而男人却更容易滋生出一份伙伴的感情。
“现在,我要为你解开绳锁,请放心,也请不要伤害我。”早就脱下皮裘,把衣袖跟头发都高高挽起以方便工作的少女,一丝不苟地替马梳好毛发,才开始动手解除它的束缚。
银翼原本打算一旦出现马攻击人的事件,就会毫不容情地痛下杀手,可是他把心提到嗓眼儿半天后,却发现她与它开始建立了一定的默契。
完全脱离了束缚的马,仰天长啸,胸膛高昂,前肢奋起,把丝罗娜吓得退了一步。可接下来那马甩着鬃毛,并没有任何反抗,它眨着眼睛,瞅着一直对自己礼遇有加的少女,鼻子喷着热气,磨了两下牙齿。
丝罗娜醒悟过来,连忙把堆了小山般草料的板车拉过来,送到马儿的跟前。那马老实不客气地开始咀嚼。
丝罗娜趁机伸手过去,抚呀捋呀,用尽一切向马献媚的手段。马身上有多处被鞭苔破损的伤口,她巧妙地躲开;马的鬃毛跟尾巴已经给洗干净了,她仔细地分开并修剪整齐。在剪大半还是留小段之间犹豫了一下,最后,她只是用锋利的小刀割短了那黑青的鬃毛,仔细地把它们编成一条条短而齐的辫子。
银翼跟莫沙卡远远看去,突然想象着,那洁白柔荑下的马,换成是自己多好!
丝罗娜满意地看着眼前这匹已经清爽干净的马。它舒服地摇着尾巴,安静地吃着草料,散发出焕然一新的感觉。虽然精神有点不振,另外容体因营养问题显得过于清隽,毛皮也有破损,但除此外整个儿就跟最端庄优雅的皇家骑乘没啥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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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丝罗娜对第一回成功调教烈马的事情,没什么信心。她不停地追问女亡魂,在那个过程里,是不是有过她的什么功劳。女亡魂打着呵欠安慰她:
“并不是所有烈马都喜欢被凶悍的勇士征服。百炼钢成绕指柔,女人天生就可以用温柔的天赋克敌制胜,这没什么可质疑的。”
“真的不是你通过鬼魂的力量做到的么?”
“承认是自己办到的就让你这么不安心吗?”
“可是‘月光’象是能听懂我的心声似的,太神奇了!”
“月光”就是丝罗娜给有着菊花青毛色的马儿改的大号。过了几天,月光的气色大好,一路脚步风度翩翩,可惜样子还是残破了点,身上似乎受了点挫伤,对丝罗娜的接近仍然还存着轻微的抵触。
“好吧,为了制止你的唠叨,我承认在人马沟通上,是出了像芝麻一样的贡献,”女亡魂感叹着自己怎么教了个笨徒弟呢,“不管怎么说,你很快会发现它确实是一流的,绝不会后悔把它买下来。”
“有多快?它现在还很抗拒我呢。”
“说到这个……”女亡魂突然不说话了,半晌,她冒出了一句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我精力还没有恢复过来。等我睡了后,一切自然会往顺利的方向发展。”
她不知道怎么跟丝罗娜解释,自己寄附在后者身上,那种生前曾经辉煌一极的气息,不要说马,连猛兽都曾经吓得匍匐在地。这种气息跟丝罗娜本身的气质还不能相融,因此像月光那种精神敏感的名马,感受到那样的气息时,自然不会显出亲厚的态度。
小公主自动把话理解成“时间会改变一切”,安心地看着女亡魂再次陷入沉睡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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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是一匹浑身均匀地布满菊花旋暗纹的青花马,堪地亚那几乎不出产这种毛色的马,而没有对马色细致分类的奥玛森人,专门赋予这种毛色名为“月光色”。
“月下的光华公子”,如此文雅的句子,来自柏斯皇宫的御用诗人,银翼却从丝罗娜跨下那迈着轻盈步调的马儿身上拾想起来。淡幽幽的月蓝色,在多日精心调理下开始焕发出它本来的光彩。
看着不疾不徐跟着自己后面,却永远跟最后的骑者保持固定距离的丝罗娜,银翼心头滋味百陈。
古语云,马如其主。
从月光到来的那天至今,它变得性如处子,步俊气贤,嘶鸣入云,顾盼如虹,虽然可以归功于它天生的骏才,但骑者的气质及操纵技巧也是不能忽视的。平日丝罗娜步行地上,垂肩耷首,谦恭谨慎;可一旦骑上了那马,不自觉就凛凛然一股卓气,昂首挺胸,跟个公主没什么两样。当然,大部分时间她仍然是一副乖乖巧巧的温驯模样,只是存了心思去观察,反倒像故意装出来似的。
并非不想盘根究底地找少女问清楚,但是既然丝罗娜也刻意地回避对他来历的直接询问,莫明的自矜便让他也忍住了冲动。她必定也在留意着平时的蛛丝马迹来对自己进行探究吧?那就看谁更高明好了。
银翼觉得自己把这个女子**宫廷实在太对了,令他那目标糊涂、效果不明的旅程增添了不少暧昧难言的趣味。
而相对憨厚的莫沙卡,自从看到丝罗娜收服烈马,对她甚为改观,有时候还会开点善意的玩笑。
“我想到有一道小问题可以考考你,”莫沙卡望着天空飞掠而过的矫影,特意抽了两下鞭子与丝罗娜齐头并进,“信鸽跟马哪个快?”
看到少女沉吟半晌,正要洋洋得意地报出答案,对方却慎重其事地问道:“它们要怎么比?用飞的还是用跑的?”
莫沙卡脸一垮。
银翼第一次听到这问题,不假思索就说:“如果是跑的话,当然是马快了。”
真是没有幽默感。而且还跟少爷一样聪明。难得想开玩笑的可怜仆人不由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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