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空中的楼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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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地亚那的拉布列斯国王从来就没想过,自己最小的女儿,脾气暴躁的法西尔能赛过丝罗娜公主,取得罗亚诺尼的芳心。法西尔跟丝罗娜要是一起开贴招婿,即使前者温柔似水,后者貌丑如猪,人们仍然会对那顶奥玛森的光环趋之若鹜。
动之以情,晓之以利,是唯一与眼前这个固执的后辈沟通的办法。
当然,罗亚诺尼是不太清楚邻国这位头发都花白了的国王心里有什么打算,出于被挟制的心理,他有轻微的紧张,僵直着背,静静看着侍卫专门为他往御书房搬进一张扶椅。椅子上还铺着红蓝格子坐垫,堪地亚那国王室的奇怪传统规定,只有王族的人才能把垫子放端正,罗亚诺尼没有忘记遵从这个细节,先轻轻把垫子摆到45度的歪角再坐下。
国王假咳两声,和颜悦色,希望能缓和眼前这位小辈的怒气及紧张。他被自己女儿偷偷绑架,然后野蛮地剃去酷似父亲外貌特征的头发及胡须,即使对方因此显得更年轻清秀,侮辱他国王族之名还是逃不了。
“亲爱的罗尼,我真的很抱歉。法西尔她从小自骄,不知世界之大,屡屡妄自要跟帝女相比……”堪地亚那语里,国君自称并无类似“朕”这种专用名词。
“……不,我其实也很抱歉……”
早前,五王子帕柳卡从天而降,把他从妹妹手里转挟进宫中,罗亚诺尼就知道绑架事件只是法西尔欺上瞒下的胡闹。这令他稍安了心,恢复了跟国王通过外交谈判结束困境的想法。
虽然曾经怒斥对方以发泄部下被杀、又绑架自己往异地的愤怒,但个人安危被置到鼻尖之下时,罗亚诺尼认识到,只要能安全地回到祖国,放弃追究法西尔的胡闹又有什么关系呢!而且,他还有些窃喜,拉布列斯也许会暂时放弃撮合他女儿跟自己的婚姻了。当国王的女儿撕破了脸皮想追求一名男子的时候,即使对方也是王子,要摆脱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呢。
“罗尼,你在我们宫里成长,抵得上我半个子侄,有些肺腑之言是可以跟你说的。公正地讲,我也赞同你与丝罗娜.奥玛森的联姻,但是,站在帝女之侧虽然利益巨大,可是要面临的困难也很多。”
“……这个我早有心理准备。”
奥玛森皇帝的女儿在万一的情况下,嫁给拥有王族血统的男子后就可以继承皇位;又或者嫁给非奥玛森姓氏的男子,公主当摄政王,让生下的奥玛森为姓的男儿继续皇位。这都明文记载在继承大统法里。
罗亚诺尼很想跟国王解释他对丝罗娜的喜爱是发自内心的,可是又隐约觉得那是对牛弹琴,因为即使是自己的父王,他说了也是白说。
“帝女身份非同寻常。一旦你与她成婚,法西尔就得永断对你的情思,作为深爱着她的父亲,我也相当为难,忍不住还是想请你三思。毕竟,身为异姓王族,你即使当了皇婿,恕我直言,也不可能获得奥玛森的帝位,顶多就是给你国家几个作礼的城池……”
难道娶了法西尔就能把你的国家也送给我么?罗亚诺尼在心里反诘到。
“你难道还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父王一直也对你的婚事悬而不决吗?”
“父王对我的疼爱并不亚于您对法西尔的,终身大事当然是要谨慎而行。”
拉布列斯突然大笑起来,以一种坦白得可怕的眼神跟语调,向明知道却不肯承认的小王子说道:“小国无罪,恃实其罪呀!你父亲很明白,以贵国的实力,不管是攀附还是图谋那条西边的巨龙,都有些不自量力。如果只是嫁一个公主过去,那大家的期盼也只不过是为彼此增加份友好情谊而已,可是你身为他最属意的继承人----”
“陛下,请您注意措辞,我国的储君之位是王兄希亚王子才对。”
仿佛掌握了一切情报的国王,在空中朝罗亚诺尼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继续自己的演说。
“发掘美丽事物并把它们表现出来,并显于众人之前,是艺术家的责任,他们可以以此取悦上位者,也可以以此取悦自己的生活,但作为一国之君的经验,同时深知,艺术并非经世治国的才能。”
花白头发的下面,是一双轮廓深峻的眼睛,从里面透出来的洞察光芒盯得小王子坐立不安。尽管老臣们出于坚决维护长幼有序的大统原则,但王兄过于艺术化的气质一直被宫廷新贵们所诟病,各种闲言碎语有时候也会让这对关系不错的兄弟产生一些不和谐的音符。
“你看上去比乃兄更接近你的父王。总而言之,放弃一个自己最心爱的继承人,只是去谋几座城池作礼,这样的交换也足够他思前想后的了。更何况,这些城池还不是现成的,奥国内部硝烟将起,不先付出血的代价,一切便等同追求空中楼阁的砖瓦。”
这是事实,罗亚诺尼小叹着却无力反驳。胜基伦国历任国王都深谙权衡之术,这种传统中长大的他岂会不明白个中道理。
“付出代价就一定能有收获吗?你们偏偏又要把丝罗娜公主当作可居奇货,藏掖着不肯让别人分一杯羹,蜻蜓撼石,他更不敢轻举妄动。”
拉布列斯是暗示堪地亚那也想出一份军事力量,跟胜基伦国一起参与这次丝罗娜平叛之行。罗亚诺尼是听懂了,但也明白这绝不能怪他父王独食难肥。要知道,真答应这种结盟方式出兵,堪**队就非得以长驱直进的方式进入胜基伦的疆土,由东自西横穿而过,才能把兵力派到奥国去。
仅一墙之隔的柏斯国,若跟堪国有所图谋,那胜基伦就可以直接举手投降了。
即使没有阴谋,胆战心惊地被人来回穿膛过腹(有去总有回),实在不美妙。
“请接受我国至高无尚的合作诚意吧!”这种要多少有多少的外交辞令,谁会去相信呢!
再说,作为罗亚诺尼本人,他对丝罗娜的真心也体现到这一点上----他怎么真能毫不在意心上人的立场,拿她祖国开刀,接受堪地亚那人赤祼祼的瓜分要求?
“好了,即使这些都不成问题的时候,你与帝女终于有了能当继承人的皇子,就能保证躲过皇室的阴谋顺利继位么?”
没有同为皇室男亲族的支持,女摄政王很容易受到颠覆。正如奥玛森历史上那位在位时间最长的女摄政王,两个儿子皆早殇,皇夫意外身亡,最终还是复嫁给了一位宗室表哥。
“凡鸟触碰便立即引火烧身的烈焰,神鸟却能顶住高热浴火重生。丝罗娜这个失势公主,除非手上掌握着能抗衡那班遗老遗少们的军事力量,否则直如空中楼阁。迷途者,追逐半空的明月,不如地上的篝火。法西尔可以让我们两国的关系更趋紧密,而你除了仍旧得到一笔我心甘情愿奉上的丰富嫁妆,还可以满足父王的心愿,成为一名合格的继承人。”

罗亚诺尼被拉布列斯国王一条条抽丝剥茧般的分析,弄得阑珊意兴,紧握着扶手的掌心渗出虚弱的汗渍。堪国君主那种贯穿心底秘密般的直言,牵扯着他一股欲吐无门,欲吞难奈的郁闷,下意识地,他捶了捶胸口,深呼吸,才稍缓了这口闷气。
尽管他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想振臂高呼“我对娜娜的是真爱”,可是无情的事实也明摆在面前,丝罗娜既不会像乡间野里的传奇爱情一样,抛弃家仇国恨留在胜基伦,他也不能堂堂正正获得亲族对自己婚事的支持。
他完全没立场批判丝罗娜来求援时表现出的冷情与现实,因为自己的父王及国家大臣们表现出的嘴脸,同样没高尚多少。那一天天仿佛开无止境的会议,怎么也看不出进展的讨论结果,何尝不是对身陷异国他境的丝罗娜精神折磨?允诺的希望跟实际执行的反差,他还能自信满满地觉得,在她溺醉悲歌时,自己的肩膀会比那个毫无权势的金发青年更坚实可靠?他之所以深受打击,正在于这个年逾花甲,却更老谋深算的长者说的并非胡言乱语,每分每寸都是自己父王天天的掂量。
不止一次地假想那个位置,希望自己能一呼百应,随心所欲地为所爱遣调需要的力量。可每当冷静下来进行反省,却明白自己当真身处其位要谋其职时,这种英雄式的幻想一定不会比父王的决策便值得期待。
罗亚诺尼现在光洁的容颜已经与十六岁的年龄非常相称,再无法掩饰脸上沮丧的神情。他快被这种加身的无力感挤压得窒息,只好回避着问题,措辞强硬地继续提出抗议。
“可是陛下,尽管您说得非常正确,但令千金的胡闹,给我们带来的是怎样的损失?我宫中那些可怜的只知道尽忠职守的仆人、士兵,难道坐视他们白白牺牲吗?这事件对我们王室的形象与情感造成什么样的负面影响您可又考虑过?尽管我理智上想赞同您,但身为王子同样应有的尊严也拒绝我在您面前的任何动摇!”
王家之命,若是丧在私怨上,非血偿不能息止,这是培利亚平原东部几个王国已共同执行千年的古老传统。如果每次都得公正无私地执行这个传统,那么堪地亚那国王这一回,必须交付出此次丧生的人员同等数目的仆人士兵以命抵命,又或者,直接交出原凶法西尔,另外再付一大笔受害者认可的赔偿金。
“法西尔公主殿下在进行她这种胆大妄为的闹剧之前,难道就没考虑过万一的后果?王宫里的仆人及士兵,虽然他们出身卑微,但身为胜基伦国王子的我,却是他们最终的庇护人,当他们为了维护我们王族的身家性命遭受劫难时,庇护者就必须坚持为他们讨回公道!”
“我最亲爱的兄弟,佩里尼亲王,作为使团长已经成为贵国的笼中囚----法西尔,这个不知轻重的孩子,当她知道自己连累了最至亲的叔叔成为囚犯时,后悔得哭到晕倒,连我这颗行将就木的老心都快要碎了。”
眼看着国王对他慷慨激昂的宣言无动于衷,却一幅被自我感动的样子,罗亚诺尼心中狂翻白眼。有“烈火公主”之称的法西尔如果哪天肯真心为自己胡闹的行径后悔得哭晕倒,那太阳也要从西边升起来。
“亲爱的罗尼,我再次抱歉法西尔对你们造成的困扰!虽然我很想高调地对贵国在这次闹剧里产生的损失表示抱歉,可是您难道希望我们两国的友谊必须在战火与鲜血中终结么?如果你愿意顾全我们两国的和平,愿意顾虑我国亲王及你自己的人身安危,那么我一定在你归国之时,付出足够的赔偿金给贵国以偿命财。”
正如国王那恩威并重的语调所透露的信息一样,深知道这个事最后不可能真正按着血偿条律获得最终解决,罗亚诺尼开始抓住机会把自己的要求修改得更切合实际,更直接点,就是先把自己救回去再说。
“如果我能安全回国,我将对外宣称这次回归是陛下您好意的营救,到时候您也必能顺利地以我回家的要求,把亲王赎回来。”
当然附加条件除了那笔必不可少的赔偿金外,一定不能再提及法西尔与他的婚事。
“罗尼,丝罗娜公主回国平乱一事,真的不是一国之力能相助的,你要是真心为她,请好好考虑我的意见。”
“陛下,我最大的让步将是亲自向丝罗娜公主转达您的好意。”
如果他不能回国,这一切也是免谈。罗亚诺尼还算清醒,他明白拉布列斯国王说白了,便是一个唯利是图的赌徒,既不想得罪胜基伦,也不想得罪柏斯,彻头彻尾的一个机会主义者。
当然,胜基伦国的国君,又何尝不是如此?小王子苦涩地自嘲着。
*****
奥玛森的小公主多大了?
----听说十三了,好像比您长两岁。
她长得漂亮吗?
----听说,跟长公主长得一点不像,是个假小子,不漂亮。
那她都喜欢干什么?
----听说,不喜欢一般的贵族教育,经常被长辈骂。
那她都擅长干些什么?
----据说力气很大,经常打架闹事,惹祸。
那她都喜欢跟罗尼一起干什么?
----好像罗亚诺尼王子经常受到小公主压迫的样子。
怎么什么都只是听说、据说、好像,难道你们没人亲眼看见过她吗?
----公主殿下,小的们都是区区信使,怎么可能被允许进入后宫去看娘娘公主们的玉容呢!
……
“五王兄,为什么,为什么只有她可以,而我就不可以……明明,我就是按着她的样子那样干了,按着她的样子那样活了,为什么还是不可以……罗尼为什么还是只喜欢她,不喜欢我?!”
他们身边的仆人已经识趣地隐退,背后那扇门刚刚才打开,胜基伦国小王子跟他们的父王结束了密谈,带着不豫的脸色,闭口不言地在二人面前径直离开。充满凝重感的门被离去的人随手甩上,仿如他对法西尔公主关上了一扇心扉。公主苍白着脸,发抖的手紧紧抓住了身边一直陪伴着自己偷听的王兄,注视着没有回望半眼便离去的背影。
“法西尔,你是独一无二的。你永远是我们堪地亚那最骄傲的火,跟什么丝罗娜公主完全扯不上关系!想哭就哭吧,哥哥的胸膛永远为你倘开。不懂得珍惜你火般热情的笨蛋,终有一天也会遭受报应的。当他也尝到万般努力终被弃之如履的痛苦,才会懂得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
世间最炽的红色,使它的主人在悲泣中透出火般猛烈的情绪,身形瘦削却高大的兄长,站在御书房门前的通道上,抱着已经哭得精气全无的妹妹,温柔抚拍着她的背脊,任她渲泄着胸臆中的失落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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