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诡风谲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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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出逃后的将军府,不消片刻,便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巴格吩咐侍从送妻子回房,自己却径直找到被刺伤的部下,商量以后的行动步骤。
“基斯顿,你看起来根本不象受伤。”
将军为见到一名精神奕奕的军师而惊喜。
“小人伤势好转神速,秘密就在将军现在闻到的香气里。”
巴格一怔,才觉察到房间弥漫着一股非兰非麝的芬芳,清香沁人心脾,教他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一口。
“这又是你们什么奇怪的秘药吗?哼哼,这些旁门左道有时候还真蛮方便。”
疗伤用的香气真是让人非常的舒服,不由地又深深吸了几口。
“这本来是为长公主殿下准备的......”
“什么?”
军师眯起细小的眼睛,得意地微笑:“因为是新药,初次使用时分量不对失败了。不知将军可喜欢?”
“哦?是给长公主疗伤的药?是因为失败所以她才死了吗?”
“不,不是指这个。也许是我估计错误,可能长公主殿下的意识太强悍,因此药物很难起作用。不过,我却感觉到将军应该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你......”巴格四肢百骸突然体味到了点什么,强硕身躯因惊愕而本能地跳起,可最后还是颓然摔回到椅上。
“唔,我还真忘了自我介绍----我不是基斯顿。”
将军剑眉倒竖,震惊之下眼睛要喷出火来。在此之前,他对自己的能力有绝对自信,有巨大的野心,在冷酷算计之后就立刻付诸实行。但现在,一旦和诡术扯上关系,情况就显得如此紊乱和荒谬。他有种初尝败绩的感觉,但与其说因此而歇斯底里的话,或许他就只有一种无力感了。
巴格很想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像扼住狮子喉咙一样扼住对方的脖子,可惜一使劲全身便软绵绵的,然后睡意洪水般地袭来。
原来他的意识并没有强悍到抵挡药物的程度。
“你倒底是谁?!”
假冒者摸摸鼻子,这动作看上去有点故作无害。他外貌虽然跟“真的”毫无二致,但身上却笼罩着与某种神秘意志相关联的叵测气息。曾号称奥玛森第一名将的健壮男人,在完全失去知觉之前,只来得及问最后一个问题。
“那真的基斯顿呢?”
“恕我不能告诉你。”
看着带著忿忿昏睡过去的巴格,基斯顿冒牌货才缓缓说道:“教主要借你身体一用,当然,作为补偿,我会代替哥哥达成你的野心----以我的方式。”
“莱斯顿大人......”
“叫我基斯顿。”
在门外报告的人正确地说出房中人的真实身份,却被立即纠正。
“进来说话。”
“对不起,大人。派出去的人已顺利完成他们的任务。公主和皇室的威信已开始下跌。”
“很好,可是散布谣言的人手要多派一些到附近地区去。”
“追捕的人现在就要出动吗?”
“不,谣言虽说止于智者,可我更相信三人成虎,只要有耐性,早晚有人替我们把谣言变成事实。教主的目的是打击民众对正统皇室的支持。但这几天先封住所有出口,别让兔子逃了。”
“那,要故意装着看不见吗?”
“只要时间在宵禁前,就暂且如此吧。”
“谁?”
报告者突然低喝一声,闪了出去,神色古怪着又回来,像是发现什么人在偷听。莱斯顿喀皱皱眉头。
“哪个?”
“夫人的近侍,苏娜。”
“抓住她。”
“是。”
门外响声消失,莱斯顿、啊不,现在是基斯顿,把昏迷在椅子上的庞大身躯扶正,自己则端了另外一把软椅坐到前面。他需要耐心地等待一会,因为那神奇的香料会令巴格听命于苏醒后看到的第一个人。
这时,房间猛然被一道强光照亮,接着传来轰隆的雷声,很快天空下起滂沱大雨。
“这场雨可能会帮了公主一个小忙。如果她连这个城也逃不出去,那她也没什么可值得我们利用的。”
基斯顿喀安坐在软椅中,想起来了自己的安排,带着仿佛正在聍听松涛瀑布的神情,欣然地小憩起来。
*****
奥玛森的强大与富庶,来自得天独厚的农业和畜牧业,但商业也贡献良多。这不但是因为它所处的地理位置是西大洋上的罗卡图大陆和斯诺利亚大陆连接的要冲,还因为它拥有庞大而发达的公路系统,由东向西,南向北,穿过格灵、塞姆敏斯等大城市,贯通全国,延展大陆。所以,塞姆敏斯名符其实是个闹市,主要的四个市集以将军府为中心,呈菱形放射状排列。
换言之,将军府不远,就是人山人海的街头集市区。
“哎哟----淑女出门要带眼睛!”
“啊,我的梨----”
“对不起!”
丝罗娜街头闹市横冲直撞着,无法判断究竟该逃到哪儿才好。她到这个城市不到几天,连城门都摸不到;可也不能停下来好好地问人,因为一小队士兵就在身后不远处汹汹地追上来了。
几分钟前,眼看着就要迈出将军府门口,一支矢头包着布,伴着响亮破空声的冷箭以迅雷速度射中将军夫人,完全破坏了她苦心营造的逃走机会。幸好已走到大门,丝罗娜奋力突围,才能逃离府邸,直到现在。
一定要逃出去,为奥玛森逃出去!
奈苏美杜在将军府内曾这样对丝罗娜说:“殿下,您一定要逃出去。”
“我不会辜负夫人的苦心的。”
“不,您逃出去,不能是为我,也不是只为您自己,而是为了奥玛森。让叛徒登上皇位,将是奥玛森的耻辱;您要回来,为奥玛森打败巴格!我是她妻子,所以为您,为奥玛森,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脑海里抱着这个念头,丝罗娜一直保持着奔跑,直到筋疲力尽。她扶着一辆贩菜木车,左手弯腰支在大腿上,艰难地喘着气。她唇干舌燥,全身酸软乏力,略带咸味的汗珠,渗在舌头上都变得滋滋有味。疲惫与热力笼罩她全身,仿佛周围尽是酷夏的空气,而非清凉的秋天。
回头一瞥,旦见人群络绎不绝,穿梭横街窄巷之间,却哪里还有士兵的身影?丝罗娜绷紧的神经一下松弛下来,也顾不上仪态,软绵绵就倚坐在小车边。她浓密的长发被汗水濡湿,热得难受,干脆就扯下原本已破了的袖子,把头发扎了起来,露出粉耦似的手臂,红扑扑的俏脸。
“你是丝罗娜,我们的小公主?”
尽管丝罗娜并非拘泥礼节的贵族,但听到对方好像认识自己,却用这样直接又不客气的语调直呼她名字,也下意识有点不快。她抬起目光,看见一名手提菜篮的中年妇女,正面带惊讶地立于跟前,于是报以礼节式的点头。
“你为什么要不虔诚,以致触怒神灵来惩罚我们?!”
什么?
“大家快来看呀,使我们丧家灭城的丝罗娜公主就在这里!”
等等!
“这个娇滴滴的女孩子,就是预言中的不虔诚者?”
“你看她那么狼狈,会是公主?”
“我认得了,皇家葬礼上我见过!”
“她就是导致神山爆发的罪魁祸首?”
发生了什么事?!
继菜篮妇人教人摸不着头脑后,越来越多的路人围集到丝罗娜的周围,对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虽然内容听不明白,却明显流露着不友善的讯号。
莫名其妙的公主渐渐泛起了恐慌。
“请问,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她忍不住扶着木车慢慢站起问道。
“公主殿下,请问你是否曾企图阻止祭神大礼的进行?”
一名头绕着白头巾的黑须老人,他越出人群,走到公主面前,神色凝重,并且强调着“阻止”这个词。
“我?你们......”丝罗娜需要确认耳朵听到的东西。
“这里是城东,我们都是聚集于此的格灵遗民。”老者使用“遗民”这样载着痛苦回忆的字眼。
还是很迷茫的少女总算有点回过神了:“你们是格灵的难民?你们认为是我引起神山爆发的?”面对格灵遗民,她不可能否认自己的身份。

“在祭神大礼之前,我们听说小公主一直反对把皇弟殿下献给大神,这是格灵一名幸存宫女告诉我们的,请问可有其事?”
在老者追问时,其他人的目光,全都像蓄势待发的箭矢,对准呆站的丝罗娜,仿佛只要她答得稍有不对便会被万箭穿心。
“是有这样的事,可我没有阻止祭礼的进行!”她也很震惊。
“可是,你最后还是追到神山去了,是不是?老实说,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老老实实地做着皇室忠心的子民,就是希望皇室与大神好好守护千年契约,让大伙儿风调雨顺,衣暖温饱,如此已心满意足。而因为某人的自私,最后带来丧亲失所的惨剧,那可是从未想过的啊!”
貌似恭敬,其实是绝不留情面的叱责。丝罗娜感觉非常刺耳,因为老者的语气分明是把皇弟基革尔的牺牲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或者说就像是准备祭礼的人在对作牺牲的羔羊挑肥拣瘦。
但一想到面前毕竟是几天内遭受剧变而流离失所的难民,丝罗娜就不能对这种她觉得冷血的态度硬起心肠----她也明白这种苦处,所以更加心平气和地解释着。
“我确实恳求父皇放弃把皇弟推上祭台,可父皇已断然拒绝。至于私自追上神山,也只是旁观者,何况没等我靠近神殿,神山便爆发了,这怎么会是我的缘故而导致灾难呢?以前也有过风不调雨不顺的时候,你们怎么就没责怪过皇室不负责任呢?丰足的生活不是应该靠自己双手去创造的么?”
“公主殿下,请恕我直言,皇室的费用都是我们的血汗,难道也是自己双手创造的么?您作为子民的公主而有庇护皇弟的私心,这本来就是大逆不道的想法。您可不能冥顽不悟!”
黑须老者长叹一声,带着失望的神情,竟不再听公主解释,摇着头回到人群中去,一会子功夫便淹没在人潮里。丝罗娜的话有点自打嘴巴,一时无法反驳。
老者虽然离开,责备的声音却有增无减,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把公主困在中央。
“明明知道千年预言,还做出这种不虔诚者才有的举动,实在太不负责了!”
“预言所指的不虔诚者一定就是她,若非她撒毁我们与神之间的约定,异象怎么会出现!”
“皇弟还是个婴儿,我爱护他是出于天责,如果被杀的是你们亲人难道你们也会无动于衷?”
丝罗娜忿忿不平地挺起胸脯向人群踏上一步。
“这个我们不管。既然这是皇族与神的约定,既然皇室的行为关系到国家的命运,就不能因为个人喜好而影响千万国民。这绝对就是叛逆国家的行为!”
公主明亮的茶眸燃烧起来。
“皇弟为了他素未谋面的人牺牲生命,根本就是我们自私而做的决定!皇室也因为这次灾难几乎丧失殆尽,你们不表示哀悼也就罢了,却还要诸般指责......啊!”
突然一块小石子横空出世,砸到了丝罗娜额上,破损的伤口处,血小蚯蚓般,沿着脸庞往下流,流经嘴角时还有股腥甜的味道。
“我母亲和弟妹在逃难时患上热病死了;我的左手被房椽压碎,这又有谁来同情?!”
“我闺女去了朝拜,结果再也没有回来!我苦命的儿啊!”
“对,都是你这个不虔诚者害得我们家破人亡,你怎么去赔这些性命!打她!”
聚集一起的人,特别容易产生绵羊效应。刚才的石头攻击,不但把难民们的愤怒推向**,还使野蛮行径迅速传染给每个人。俄倾,许多人手上都拿了一些石头稀泥,碎瓜烂菜,朝卒无防备的丝罗娜扔了过去。
“你们......停、停!有话好好说!”
丝罗娜被迫双手护着头部,上身缩作一团地闪避杂七杂八的垃圾炮弹。开始时扔的只是质软的烂菜泥团,后来竟然有些小石子,不管大小的也被投掷过来,击中她的腰肢、她的头,痛得直冒冷汗,眼冒金星,一抹,掌上已满鲜血。
“不要太过份!”
开国以来,奥玛森帝国的公主何曾遭受如此屈辱?终于到达忍耐极限,她拾起一个小石子,生气地随手便往自己正前方的人群还击。
“尼路,尼路!”
扔出的石头炮弹,威力太强,被击中鼻梁的人闷哼一声,流着鼻血闭过气去了。旁边的老妇立即吓得俯身探看,公主吃惊地捂住了嘴。
“杀、杀、杀死人啦!公主杀死人啦!”
“不、不,我不是故意的......”
“身为大逆不道的罪人,居然还敢行凶?!”
“大家打她,打她!”
“打倒公主!打倒皇室成员----”
刹那间,攻击行动迅速升级,朝丝罗娜雨点般投去的炮弹里包括了市集上一切品种的垃圾:石子、泥团、木屑、稻草、烂菜叶、烂西红柿、臭鸡蛋,扔到最后甚至还有完好的萝卜、马铃薯、莴苣......全都毫不吝啬地扔得满地苍痍,令人怀疑人们到底是在发泄自己的愤怒呢,还是在夸耀塞姆敏斯物资的充裕。
今天的市集不同寻常地多了好几个蔬菜贩子,他们在难民诘责公主的时候不约而同加入了战团,卖力地成为激进派,并且主动提供人们投掷的道具,叫嚣着打倒皇室的口号。
(后世的史学家在描述这段经过时作出这样的评语:“......难民对公主及皇室的不满和愤怒,甚至超过了他们在饥寒中对食物的渴望。”)
失控的复仇在继续,误认为被石块砸死的男子渐渐苏醒,但已没人会去留意。对于平白无故就家破人亡的人来说,也许寻着一种冤有头债有主的感觉才是最重要的,而丝罗娜不幸地成为这种心情的牺牲品。
“求求你们,停止吧!”
伴随着哭喊的哀求,那曾被首席诗人拿来与神山草原相媲美的茶发,让臭蛋液烂菜汁粘成了垫牲畜圈的稻杆。可是丝罗娜再也不敢作任何行动----刚刚的事件彻底击碎了她反抗的意识。
“都是食物啊,你们不要再扔了......”有个老人稍存理智地喊着,话音未停,一个莴苣撞中公主的额头,娇躯虚晃两下,扑地倒在瓜菜的残骸上。
“丝罗琳姐姐,帮帮我,给我力量站起来,求求您帮帮我!”
刚想站起来又被再次滑倒,衣服亮丽的色彩早已面目全非,破碎的瓜果灌了少女整脑的腥臭,若非目睹事件的经过,别人还以为被围攻的主角只是一名普通的女乞丐。
“为什么大家都这样说!丝罗琳姐姐,您告诉我,我不会是罪人,是吗?请您告诉我!”
丝罗娜颤抖着嘴唇,用淹没在众人呼喊中的微音艰难地祈祷。
“帮帮我,求求您,帮帮我......”
晶莹的眼眸闪烁着泪花,向上望着虚无,天空依然能映出自己的清蓝,却同时也写进了它的孤独与绝望。
......
奥玛森的天气状况历来是国民值得自豪的一部分,但今天这场意外豪雨却几乎让全城人尝到落汤鸡的滋味。
雨水冲散了丝罗娜身旁的渣滓,冲刷了身上的龌龊气味。豆大的水点打在脸上眼里都有点痛,落在跟前织成白帘模糊着视线。丝罗娜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有时一场大雨是好东西,它能像洗净树叶上的污垢那样洗净岁月,却终究无法涤去人心里的迷惘和痛苦。
围观的人群早已为避急雨作鸟兽逃,他们一哄而来,也一哄而去,只留下狼藉的街道和身心俱疲的少女,不多久,随着雨势加大,少女的身影也从他们视线中消失了。
“天上的雷电不断地发出咆哮之声,在灰白背景下,被雨水紧紧包裹的身躯渐渐溶入到白茫茫的远方。塞姆敏斯的人们并不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看见公主丝罗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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