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第二篇续)
一片槐树叶
纪弦
这是全世界最美的一生,
最珍奇,最可贵的一片,
而又是最使人伤心,最使人流泪的一片,
薄薄的,干的,浅灰黄色的槐树叶。
忘了是在江南,江北,
是在哪一个城市,哪一个园子里捡来的了。
被夹在一册古老的诗集里,
多年来,竟没有些微的损坏。
蝉翼般轻轻滑落的槐树叶,
细看时,还沾着那些故国的泥土啊。
故国呦,啊啊,要到何年何月何日
才能让我再回到你的怀抱里
去享受一个世界上最愉快的
飘着淡淡的槐花香的季节?……
最后附几首前面提到诗人的“代表作”,以供大家观赏。
《错误》(郑愁予)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深渊》(痖弦)
我要生存,除此无他;同时我发现了他的不快。
——沙特
孩子们常在你发茨间迷失
春天最初的激流,藏在你荒芜的瞳孔背后
一部份岁月呼喊着。展开黑夜的节庆。
在有毒的月光中,在血的三角洲,
所有的灵魂蛇立起来,扑向一个垂在十字架上的
憔悴的额头。
这是荒诞的;在西班牙
人们连一枚下等的婚饼也不投给他!
而我们为一切服丧。花费一个早晨去摸他的衣角。
后来他的名字便写在风上,写在旗上。
后来他便抛给我们
他吃下来的生活。
去看,去假装发愁,去闻时间的腐味
我们再也懒于知道,我们是谁。
工作,散步,向坏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他们是握紧格言的人!
这是日子的颜面;所有的疮口呻吟,裙子下藏满病菌。
都会,天秤,纸的月亮,电木的言语,
(今天的告示贴在昨天的告示
冷血的太阳不时发着颤
在两个夜夹着的
苍白的深渊之间
岁月,猫脸的岁月,
岁月,紧贴在手腕上,打着旗语的岁月。
在鼠哭的夜晚,早已被杀的人再被杀掉。
他们用墓草打着领结,把齿缝间的主祷文嚼烂。
没有头颅真会上升,在众星之中,
在灿烂的血中洗他的荆冠,
当一年五季的第十三月,天堂是在下面。
而我们为去年的灯蛾立碑。我们活着。
我们用铁丝网煮熟麦子。我们活着。
穿过广告牌悲哀的韵律,穿过水门汀肮脏的阴影,
穿过从肋骨的牢狱中释放的灵魂,
哈里路亚!我们活着。走路、咳嗽、辩论,
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份。
没有什么现在正在死去,
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
在三月我听到樱桃的吆喝。
很多舌头,摇出了春天的堕落。而青蝇在啃她的脸,
旗袍叉从某从小腿间摆荡;且渴望人去读她,
去进入她体内工作。而除了死与这个,
没有什么是一定的。生存是风,生存是打谷场的声音,
生存是,向她们——爱被人膈肢的——
倒出整个夏季的。
在夜晚床在各处深深陷落。一种走在碎玻璃上
害热病的光底声响。一种被逼迫的农具的盲乱的耕作。
一种桃色的肉之翻译,一种用吻拼成的
可怖的言语;一种血与血的初识,一种火焰,一种疲倦!
一种猛力推开她的姿态
在夜晚,在那波里床在各处陷落。
在我影子的尽头坐着一个女人。她哭泣,
婴儿在蛇莓子与虎耳草之间埋下……。
第二天我们又同去看云、发笑、饮梅子汁,
在舞池中把下的人格跳尽。
哈里路亚!我仍活着。双肩抬着头,
抬着存在与不存在,
抬着一付穿裤子的脸。
下回不知轮到谁;许是教堂鼠,许是天色。
我们是远远地告别了久久痛恨的脐带。
接吻挂在嘴上,宗教印在脸上,
我们背负着各人的棺盖闲荡!
而你是风、是鸟、是天色、是没有出口的河。
是站起来的灰,是未埋葬的死。
没有人把我们拔出地球以外去。闭上双眼去看生活。
耶稣,你可听见他脑中林莽茁长的喃喃之声?
有人在甜菜田下面敲打,有人在桃金娘下……。
当一些颜面像蜥蜴般变色,激流怎能为
倒影造像?当他们的眼珠黏在
历史最黑的那几页上!
而你不是什么;
不是把手杖击断在时代的脸上,不是把曙光缠在头上跳舞的人。
在这没有肩膀的城市,你底书第三天便会被捣烂再去作纸。
你以夜色洗脸,你同影子决斗,
你吃遗产、吃妆奁、吃死者们小小的呐喊,
你从屋子里走出来,又走进去,搓着手……
你不是什么。
要怎样才能给跳蚤的腿子加大力量?
在喉管中注射音乐,令盲者饮尽辉芒!
把种籽播在掌心,间挤出月光,
——这层层叠叠围你自转的黑夜都有你一份,
妖娆而美丽,她们是你的。
一朵花、一壶酒、一床调笑、一个日期。
这是深渊,在枕褥之间,挽联般苍白。
这是嫩脸蛋的姐儿们,这是窗,这是镜,这是小小的粉盒。
这是笑,这是血,这是待人解开的丝带!
那一夜壁上的玛丽亚像下一个空框,她逃走,
找忘川的水去洗涤她听到的羞辱。
而这是老故事,像走马灯;官能,官能,官能!
当早晨我挽着满篮子的罪恶沿街叫卖,
太阳刺麦芒在我眼中。
哈里路亚!我仍活着。
工作,散步,向坏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为生存而生存,为看云而看云,
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份……
在刚果河边一辆雪撬停在那里;
没有人知道它为何滑得那样远,
没人知道的一辆雪撬停在那里。
《过黑发桥》(覃子豪)
佩腰的山地人走过黑发桥
海风吹乱他长长的黑发
黑色的闪烁
如蝙蝠窜入黄昏
黑发的山地人归去
白头的鹭鸶,满天飞翔
一片纯白的羽毛落下
我的一茎白发
落入古铜色的镜中
而黄昏是桥上的理发匠
以火焰烧我的青丝
我的一茎白发
溶入古铜色的镜中
而我独行
于山与海之间的无人之境
港在山外
春天系在黑发的林里
当蝙蝠目盲的时刻
黎明的海就飘动着
载满爱情的船舶
《逍遥游》(庄梦蝶)
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怒而飞……——庄子
绝尘而逸。回眸处
乱云翻白,波涛千起;
无边与苍茫与空旷
展笑着如回响
遗落于我踪影底有无中。
从冷冷的北溟来
我底长背与长爪
犹滞留着昨夜的濡湿;
梦终有醒时——
阴霾拨开,是百尺雷啸。
昨日已沉陷了,
甚至鲛人底雪泪也滴干了;
飞跃呵,我心在高寒
高寒是大化底眼神
我是那眼神没遮拦的一瞬。
不是追寻,必须追寻
不是超越,必须超越
云倦了,有风扶着
风倦了,有海托着
海倦了呢?堤倦了呢?
以飞为归止的
仍须归止于飞。
世界在我翅上
一如历历星河之在我胆边
浩浩天籁之在我肋下……
(《中国现代诗歌、诗人及争议》“下”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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