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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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知秋却猛地揪住戚少商的衣襟拉近:“再没有了吗?你果真不记得了吗?戚少商!大师兄!”
戚少商浑身剧颤,如被刺中一般,一抬头,与叶知秋面面相对,目光惊疑的在叶知秋脸上逡巡,口舌结道:“你——你——你——”
叶知秋愈发悲愤,一字一字道:“晓风残月剑门下大弟子戚少商!”
戚少商心门豁开,往事片断如细蛾扑火,纷飞而至,双目渐亮,惊道:“你——你是——七师弟!小石头!”
叶知秋脱力的松了手,笑道:“原来还记得我的绰号。”
戚少商怔怔的看着叶知秋:“你果然是七师弟?小馒头?”松下绷紧的身躯,叹道,“没想到竟能再见到你。”
叶知秋道:“你一点也没变,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你。”
戚少商凝视着叶知秋,柔声道:“你却变了很多。”
叶知秋点头道:“从一个孩子长**,自然会变。”
戚少商笑道:“那时你们都很小,只有我最大。”
叶知秋道:“你是大师兄,师兄弟们无不争先恐后的围在你身边。”
戚少商道:“因为你们还小。”
叶知秋道:“我们都是孤儿,都视你如亲大哥,亲父亲,比亲大哥更威严,比亲父亲更亲近。”
戚少商垂下头,声音渐低:“对不起。”
叶知秋凄凉一笑:“你可记得小师妹?”
戚少商呼吸一滞:“记得,那时你们几个都暗恋小师妹。”
叶知秋冷冷道:“可她喜欢你。”
戚少商叹道:“是我对不起她,她——现在如何?”
叶知秋声音冷硬,像把一块块石头掷在地上:“死了,堕崖死的。”
戚少商忽然哽住,慢慢地,攥紧双拳。
叶知秋不管不顾的继续说道:“她最喜欢看你立在崖边沉思的样子,她便是从你常眺望的悬崖边掉下去的。”
“我们几个都喜欢她,可我们几个衷心的认为只有你才配得上小师妹,若有别人队小师妹有了一点半点意思,我们甚至联合起来护住小师妹,都以为,她嫁给你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可你却在结婚前夜忽然跑了,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留,像从没有过你这个人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小师妹等了你一天一夜,忽然开始往山上跑,师傅追了过去,然后——只带了一片衣襟回来。”
“从此师傅心灰意冷,不再招徒,对我们也日渐疏远,师兄弟们纷纷散去——”
“够了!”戚少商突然爆喝一声,双手在铁链上挣得鲜血淋漓。
“为什么!”叶知秋仰起头,目光灼灼,一声声无比清晰的质问,“为什么!为什么逃跑!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杳无音讯!为什么背弃小师妹!为什么不说话!不敢看我!”
“因为我喜欢男人。”
骤然静默,四周仿佛忽然陷落,只剩下震惊到极限的空洞。
漆黑的,沉重的,虚无的空洞。
戚少商的脸从黑暗中缓缓浮起,绽出一个惨淡的微笑,仿佛夜河中开出一朵白莲,声音寂寥的在空中来回碰撞。
“我,喜欢,男人。”
叶知秋一动不动,仿佛已随同这一刻被冰封。
戚少商笑得愈发凄艳薄凉。
有的人穷其一生都不知自己所爱,而我,则是过早的明了。
七岁那年,家道衰亡,流落江湖,虽只是七岁小孩,我却非常清楚自己要不择手段的生存下来。
为了生存,为了求活,在陌生而残酷的江湖上苦苦挣扎。
信不信一个七岁小孩可以连眼睛都不眨的杀人,只为了十两银子?信不信一个七岁小孩的痛哭流涕,跪地求饶只是做戏?信不信一个七岁小孩敢在电闪雷鸣的雨夜去扒坟,毫不畏惧的取下腐尸身上的珠宝?
幸运的是,我碰到了师傅,号称“晓风残月剑”的师傅。
青衫如雾,笑容如水的师傅。
生活,因此而有了希望。
我常常想,如果当时我没有碰到师傅,我会变成什么样儿?我大概会变得和顾惜朝很像,很像。
但我碰到了师傅,因此,我不是顾惜朝,我是戚少商。
我常常痴迷的看着师傅舞剑,如杨柳临风,如金菊耀日,如轻云蔽月,如流风回雪,如上天揽月,如拂散星辰,那是美和力量的完美结合,残酷而优雅,迅急又从容,带着一种超出世外的寂寞冷傲,一种睥睨天下的豪情霸气,这是剑,王者之剑,霸者之剑,从此,我亦痴迷上剑。
我便是要成为这样一把剑,一把寒剑,一把冷剑,一把带着日月之光,星辰之辉的剑,一把令对手沮丧,令观者恐惧的剑。
我的梦里萦绕着一漾一漾闪闪剑光,舞动着师傅挥剑的身影,他颀长的身影在水面上被温柔的拉长。
从容的挽起凌厉的剑光,师傅回头对我淡淡一笑。
我进步的很快,快得让师傅吃惊,欣喜,我是师傅最得意的弟子。
如果便这样糊里糊涂的快乐下去,该多好。
那天阳光很柔媚,扑的满身蓬松松的金色毫发。
师傅演示剑法,我在看,这时,一只蝴蝶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
师傅童心大发,一剑阻住蝴蝶的去路,蝴蝶一闪一转,师傅又刺了一剑挡住。
就这么一剑一剑又一剑,只见那蝴蝶翩翩飞舞,上颉下颃,或绕或闪,竟被师傅一把剑阻得无处可逃。
剑光如水,剑光如银,剑光如月,剑光如丝,剑光轻柔的像雾水凝成的梦。
师傅终于浅浅一笑,拨开剑锋,放那蝶儿入青云里。
便在这一刻,我如遭电击,心扉訇开,那隐秘的模糊的一切被柔媚的阳光逼得无处藏身,无处可逃,再明白不过,再清楚不过。
那被师傅困住的蝶儿终于逃去,而我却从此心陷囹圄,画地为牢,在微妙的快意与撕裂的愧疚中来回游走。
我所想的事如此惊世骇俗,如此大逆不道,我不能告诉任何人,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亦从这一刻起,我觉得孤寂,觉得自己被排斥在巨大的空虚中。
师傅扶着我的手纠正姿势时,我看的不再是剑,而是师傅的手。
修长苍白,隐隐透着皮肤下的青筋,如一尊严谨得近似苛刻的雕塑。
如果是这双手,我愿意把自己交托。
这时,我遭遇了一个意外,这年,我十五岁。
也因这事,我不再是懵懵懂懂怀着单纯爱恋的小孩,我明白一切欢爱都要从身体的抚慰开始,从隐秘的痛楚和**的纠缠开始。
我开始变得沉默,常常到崖顶去沉思,师弟们却认为我这样显得内敛深沉,也偷偷学着我沉思的样子。
师弟们看不出,只是师傅,你也看不出吗?
十几岁的我,笨拙的处处破绽,那些小心又鲁莽的试探,那些大意又故意的泄露,那些遮掩又急切的话语。
**的碰撞,暧昧的摩擦,勾引的眼神。
师傅,你真的不知吗?我将永生在迷惑中猜测,揣度。
但不管怎样,结果都不会变。
十八岁的时候,师傅要我娶小师妹——他唯一的女儿。
我被这所谓的喜讯惊的七零八落。
我怎么能娶小师妹!怎么敢去小师妹!
从师傅纵蝶那日起,我便与世人不同,我再无法与世人相同,我怎么能够娶妻生子,冷冷清清,度此余生?
结婚前夜,我找到师傅,坚定的告诉他,我不会娶小师妹。
师傅怒了,我从未看过师傅如此生气,愤怒到心伤,伤心到失望,失望到冷漠,师傅冷冷道,拔剑。
我与师傅在夜色中激战一场,我拼尽全力,战至身心疲废,战至天色将明,无望而疯狂。
最后,师傅利落的削断了我的剑,说:你我师徒情份,有如此剑。

我带着断剑奔逃下山去。
我又独自一人在江湖上漂泊,后来,我入了小雷门,再后来,我遇到了红泪,一个真正的值得任何男人为她守候一生的女人,我却让她等了我五年。
这五年,我眠花宿柳,四处风流,见过金闺玉质,见过曲江绵柳,只求片刻温热触感,只求暂时快意错觉,只求在梦里不再看到那如烟如雾的一袭青袍,被困挣扎的一只白蝶,那壁立如牢的片片剑光。
梦中惊醒,我已是冷汗涟涟,身旁的如花美女犹自酣睡,万物俱寂,只有我心如战鼓狂擂,轰隆隆排山倒海而来,从四面八方围住我。
明明拥着温香软玉,我却像独自一人赤身走在旷野上,羞耻得近乎惶恐,寂寞得几乎无助,冷得如卧寒冰,黑得一望无边。
我无助的将脸埋入手中。
师傅,师傅,你在哪里?
我在梦里逃亡了五年,我终于决定娶红泪。
看得清楚又怎样?懂得明白又怎样?我没有勇气戳破这一层薄纸,没有胆量去面对世人的眼光,也没有机会去挽回一切,没有资格得偿所爱。
我所有的感情,都过早的夭折在十八岁的那个夜里,再没有力气重新开始。
我要把这个秘密烂入心中,化入骨髓,封入永生的缄默中,永没有人知道戚少商曾有的爱恋痴情,我要把这个秘密带入棺材,随我的皮囊一同腐朽破碎,化成飞尘,永远永远消逝。
五年前,我和红泪从旗亭酒肆开始,五年后,我又来到旗亭酒肆,决心就此埋葬一切。
便用这儿的炮打灯,这儿的杜鹃醉鱼,去祭我如爆竹一响而散的缘分,如醉鱼不觉醉死的青春。
楼梯上响起沉闷的脚步声,一袭青影跃入我的眼帘。
那一刻我惊得几乎脱口而出:“师傅!”
如果是师傅,如果是师傅——我会不顾一切的挽留住他,向他坦白,向他吐露所有不为人知的过去,做师傅也罢,做岳父也罢,只要能守在他身边,伴在他左右,什么“九现神龙”的虚名,什么世俗道德的枷锁,不要也罢,不留也罢。
那一刻我心乱如麻,脑中空白,我急急的唤住他,不管这搭讪有多可笑,有多傻气。
他抬起头来,我怔住,他不是师傅,他比师傅年轻,笑容带讽,面容犀利俊朗。
我们一同成了这酒肆的活计,我不断的刺探他,徒劳的想找到任何与师傅有关的蛛丝马迹。
他叫顾惜朝,有英雄之气,有英雄之才,只可惜没有英雄之地,我和他谈天论地,说古道今,很多想法不谋而合,好不痛快。
那夜,我与他拼酒,原以为他和我一般是个好酒的汉子,不想竟喝了几碗边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我不得不为他洗了大半夜的碗。
他睡得极是不安,眉头紧蹙,不知负担了多少心事,但面庞依然稚气,鲜嫩光滑仿若新月一洗。
我突然觉得自己真是老了,望向自己的双手,竟已被时间的刀劈斧砍损毁的如此伤痕累累,这具衰朽的身躯,怕是再也点不起任何热情了,我果然应该携红泪归隐山林,从此与世无争。
我心下暗定:要把连云寨交给他,给他一个立足之地,以施展拳脚,打出一片天地,他还年轻,应该还有许多机会,应该还有许多可能。
我帮他把书补好的时候,他激动的像得了礼物的孩子似地,说要奏一曲以酬知音。
夜凉如水,月华如练,帐幔飘扬,乐音叮咚如泉声从弦上跳脱而出。
我怔怔的望着他恣意的笑容。
他不是师傅。
我的胸膛忽然被酸涩涨满,他不是师傅。
我再也见不到师傅了。
那些岁月,真的已成了过去,再也挽不回留不住改不了的过去。
握住冰凉的剑柄,金玉铿锵,铮铮声中长出一段白亮的剑刃,我将剑缓缓从眼前横过,暴涨的剑光刺得眼睛火辣辣的痛。
剑柄在手中旋了几旋,荡起涟涟水光,我长啸一声,剑随心动,心随风过,不羁之风,逍遥之风,无拘无束,无牵无挂,上天入地,任意翱翔。
那是我最后一次使师傅所教的剑法,也是使得最好的一次,好的令我心醉神迷,好的令顾惜朝陡然色变,那从来都来着孤傲冷嘲的眼神也闪烁着动摇。
旗亭一夜,此生难忘。
我将顾惜朝引入连云寨,封他做大寨主,自以为就可以安心退隐了。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转瞬之间,连云寨破,七寨主亡,我负伤忍恨,千里逃亡。
原来旗亭几日不过是个局,顾惜朝也只是制住我的一枚棋子而已。
一切来得太过迅速,太过残酷,我不能逃避,只能面对。
有好几次可以杀顾惜朝的机会,但我只要对着那身青衫,看着那肖似师傅的脸,就无法狠下心,提起剑,任何怨恨都不足以令我下定杀念。
我,杀不了顾惜朝。
那我枉死的兄弟怎么办?那些被顾惜朝屠戮的好汉如何安心?那些毁诺城里被玷污的仙子们何其无辜!
他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而我,何其无能!何其软弱!
真相大白,尘埃落定,顾惜照抱着亡妻的尸身带伤而去,我最终还是没能杀他。
便让一切都由我承担,若有地狱,就让我被打入最底层,剖心挖胆,寸寸磔尽,若有来世,就让我生生世世历尽苦痛,不得其死,一世一世偿给那些枉死的冤魂们,流离的妇孺们,**的仙子们。
只是这一世,我杀不了顾惜朝。
经此一役,我失去了红泪。在鱼池子里,顾惜照说:“你失红泪我失晚晴。”不想竟一语成谶。
红泪和赫连春水离去的那晚,风狂雨瀑,雷鸣电闪,我抱着酒壶边走边饮,一任酒水混着雨水注入口中,冰凉中泛着苦涩。
小巷那头,也出现了一个落魄的身影,一瞬间我恍惚觉得自己是在向水中的倒影走去,走的近了,我才看清,是顾惜朝。
一条深巷,两个人影。
顾惜朝颓然倒下。
我只得将他安置到附近的一家客栈,他伤得很重,又没有好好医治,伤口苍白的似乎流尽最后一滴血,脸上已现黑雾似的死气,枯瘦的手紧紧抓着我,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就着昏黄的灯光,我俯身看向他的脸,突然一道电光泼喇喇丢下来,映得他的眉宇间一片雪白,惊得我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他,一点都不像师傅,一点都不像。
师傅的青衣,是落在林间的岚气,是如茵绿草上的晨露,是黄昏时在叶间点染开的一场疏雨。
顾惜朝的青衣,是失落在泉间的一块冷玉,是悬崖上的一块突兀青石,是无边长夜中拱起的荒山。
他孤傲乖张,心狠手辣,他寂寞无依,孤独无靠,他比猛兽凶残,又比孩子更单纯。
他不像我的师傅,那个永远带着淡淡微笑的师傅,那个以一把剑困住飞蝶又从容放生的师傅。
可我还是杀不了他。
我抱紧双臂,把手抓在心脏出,深深的蜷起身体,以此来抑制心中的惶恐。
是上天给我开了一个荒谬的玩笑还是我本身就是一个谬误?
此生所爱,第一个,是师傅,第二个,是仇人。
这份情感违天理,逆人伦,人神之所共愤,天地之所不容。
我转眼望向窗外,低低的冷笑起来。
好吧,既然注定是一个谬误,就一生错下去,既然要开这个玩笑,岂敢不奉陪到底?
寻回力量,我重新站起来,凝视着顾惜朝,轻轻翕动嘴唇。
你不会死的,因为我一定会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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