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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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答。
隐约入耳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大雨初歇后水珠自檐下滴落的阵阵声响。
缓慢、规律,而连同雨后更显清新舒凉的空气,让初醒的神智很快便又为浓浓睡意所掳获。
一如过往每一个平静安稳的午后或清晨。
令人眷恋的宁适充塞心头,让记忆深处隐约存着的几许哀恸懊悔遥远得彷若不真实的梦境……本能地不愿去分辨那份疼痛的来由,还想在榻上多缠绵些时候的凌冱羽困倦地欲拉起被子遮挡外边灿亮的阳光,怎料手臂却是一阵酸软,竟连动一动都十分勉强!
他乃是习武之人,自然因身子有此异状而瞬间清醒不少。只觉手臂之外,整个身子亦是又酸又疼,竟连一丝气力都提不起;平日积蓄真气的丹田更是虚荡得可怜……比之与人大战三百回合还要糟上许多的状况让凌冱羽隐隐察觉了什么,可待要细思,仍然昏沉难当的脑袋却是阵阵钝痛袭来,胸口亦随之一疼——
「呜……!」突如其来的痛楚令青年不由得难受地呻吟出了声。他勉强睁开了无比沉重的眼帘,入眼的却不是平日惯见的床帷,而是以某种干草铺盖而成的房顶。几根粗木横梁交错其间。似曾相识建筑式样让凌冱羽终于明白了自个儿刻下所在之处,可更深的疑惑却也随之而起。
身子究竟因何难受至斯?而他……又怎么会……
「三当家!」
强撑着昏沉钝痛的脑袋思索未果,熟悉的唤声却于此时响起。凌冱羽眸光一扫,入眼的是一脸如释重负匆匆奔至床畔的杨少祺,向来温雅从容的面容却带着一丝难掩的憔悴。
「杨……大哥……」见来人是自个儿向来倚重的杨少祺,满心困惑的凌冱羽张口便欲询问,可无比干涩的喉咙却疼得让他连这样简单的一唤都显得无比嘶哑,怎么也没能将话接续下去。
察觉他的难处,杨少祺连忙将人扶起,并倒了杯水送至他唇前。后者有些吃力地将水咽了下,而后撑着酸软难当的身子,微微颔首谢了过……杨少祺摇了摇头含笑示意他无须客气,凝视着青年的眼眸却难以掩饰地掠过了一抹忧色。
而凌冱羽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纵然脑袋仍旧昏沉得难以思考,胸口却已是几分不安泛起……见杨少祺搁了水杯便要让他再次躺回榻上,急欲弄清事态的青年忙使力推拒了下。
因缺乏气力而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抗拒,却仍让细心的杨少祺明白了过来。眸间忧色因而转深,却仍是在停顿片刻后依了青年的意思。
「想问什么就说吧……但别太勉强了,你身子还没好呢。」
「嗯……」明白他的顾虑,凌冱羽轻轻应了声,而后方启唇问:「这里是……越……族吧……我怎么会……」喉咙虽已不像先前那样干涩,那份灼烧着的疼痛却没有缓和多少。好在青年嗓音虽显得十分沙哑,却仍足以让对方听明白他所欲询问之事。
如此问题本在杨少祺预料中,遂留心着措词小心翼翼地作了答:「你受了风寒在山里昏倒,是图猛长老把你救回来的。」
「受了风寒……在山里……?」自个儿刻下的状况确实与以往受了风寒的情况有些类似,可向来有真气护身的他已许久没病过,又怎么会……更别提还是在山里真气耗尽……
在山里?
伴随着如此字句于脑海浮现,那连同强烈的哀恸懊悔给一同压抑住的记忆,亦如潮水般瞬间涌上了心头——
秋雨中、山林里的仓皇奔逃;孤身躲避在洞**里寂冷……还有这一切的起始——为火光所笼罩的家园,充斥、包围着山林的官兵……以及,那个手持铁扇技巧击败陆涛的、他曾自以为无比熟悉的身影……
「霍……西门……」忆起一切的同时,那种彷若撕裂心肺的痛也再一次袭上了青年此刻病弱难当的躯体。凌冱羽只觉胸口一阵窒涩,虽挣扎着嘶喊出了声,吐息却艰难得难以延续。过于剧烈的反应连一旁早有准备的杨少祺都给骇了一跳,忙抬起他下颚让他呼吸得以畅通,并拍了拍他的背助他平复过于急促的气息。
好在凌冱羽很快就逼自己平静了下。藉由杨少祺的帮助几个深呼吸后,他顺利稳住了吐息,而旋即失了气力地一个望前倒入对方怀中。
过于苦涩的笑意浮现于青年苍白却又带着几分病态嫣红的面庞。纵然脑袋昏沉依旧,可忆起一切所带来的痛却反倒让思绪变得清晰起来,一经一纬地,将与那人共有过的「美好」回忆织究成了名为圈套或陷阱的大网。
可笑他还为自己终于能化解对方心防成为朋友而自矜自喜,却不知一切全是出于对方的算计,而他却落入了圈套而不自知。
在岭南的小小成就让他太过自信也太过自以为是,忘记了江湖险恶及人心难测,终至一败涂地,梦碎人醒。
是他的错信与大意,亲手葬送了辛苦建立的基业与家园。他终于体认到了世事的无常,也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欺骗、什么叫背叛……可这个教训却太深也太重,让他在理解的同时,也痛到几乎难以承受。
更别提这张由头顶直罩而下的网,并非全然难以察觉。
刻下想来,自个儿追问「霍景」究竟因何愿意坦承身分时,那人的回答,便已说明了一切——不论是『时机到了』,还是『对那时的我而言,要想换得你的信任,那个时机、那个方式,是最好的选择』。
那时他自以为是的将之曲解成「霍景」拐弯抹角的认可和重视,却不知那其实是句再直白不过的大实话。刻意利用了这样虚虚实实的身分,真正的目的,便是为了在适当的时机抛将出来,一方面换取他的信任、一方面以此作为障眼法隐藏真正的身分。
而那人也的确成功了。他傻傻地因此交付了全盘信任对其万般依赖,还总是自顾自地为那人的每一个行为、每一个言辞作美化、作辩解,而不曾怀疑过对方过于优厚的条件,不曾怀疑过那些个「相助」背后的真意。他真的相信了那人就是霍景,是海青商肆的神秘主事、一个会些拳脚功夫的商业奇才,却没想过一切都只是伪装。那人真正的身分是西门晔,是那个实力不凡、智计足与师兄相提并论的流影谷少谷主。
终于将一切完全厘清的同时,懊悔、自责、不甘、愤恨外……某种失落、哀伤与空虚,亦随之涌上了心头。
他曾那么样深切的崇敬、信赖对方,将对方当成可以谈心也可以倚靠的知己,可这份曾让他深深自豪而眷恋着的情谊,却是在对方的欺骗下建构而成。可笑他还曾自豪于自己看人的眼光,实则却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此刻的他,终于能够体会到师兄昔年的心境了。
被最信任的人所欺瞒、背叛,这样的痛,实在……
「三当家……?」
中断了青年紊乱思绪的,是杨少祺和稳的嗓音。
见凌冱羽倒入自个儿怀中后便久久无了声息,深知青年状况的杨少祺不禁有些担忧地一声轻唤——可这简简单单三字听在已回想起一切的凌冱羽耳里,却只是更加深了他心头的自嘲与苦涩。
他轻摇了摇仍抵靠于对方怀中的头颅,音声微涩,叹息道:「喊我冱羽吧……杨大哥……行云寨……已经不在了……」纵然是早已认清的事实,可亲口将之道出时,凌冱羽仍不禁微有些哽咽。
但他很快就逼自己压下了那份泫然,因为他早已决定不再哭泣。
不让心境继续沉浸在这样的愁云惨雾之中,深深吸了口气后,青年勉强撑持着抬起了头,道:「幸好……杨大哥平安无事……」说着,他想朝杨少祺笑笑以表达自己的欣慰之情,可微微牵动的唇角却终究没能化成昔日明朗温暖的笑……
纵然忍住了泪水,但那种强作坚强却仍掩不住泫然的表情看在杨少祺眼里,却反倒让人更加心疼。
但见凌冱羽犹自强忍着,他也不好说破,只是顺着先前搀扶青年的势子轻搂了搂对方,以着听不出一丝阴霾、平稳宁和的音调开口道:「也是我运气好,先前正好为运货的事来了趟越族,准备回山寨时却发现入山的各个道路全给官兵封锁了住。我潜伏着一番打探后,这才得知了流影谷对山寨动手的消息……见势无可挽,我遂回到越族暂求托庇,并继续探听相关的消息。」
说到这儿,望着青年仍显得十分憔悴的面容,他微微一叹:「流影谷连山寨四近都还没收拾干净,自然不可能冒险到越族来搜查……只是他们将整个山头封锁得十分严实,若非图猛长老在巡山时发现了山洞中昏迷的你、趁夜抄着山径将人带回,你我能否再见只怕十分难说……那时你不仅昏迷,还发着吓人的高烧,幸好族中巫医颇有能耐,你本身底子也打得不错,这才在昏睡四天后退了烧。」
「是吗……」知道自己会病得那样厉害多半是心力交瘁所致,凌冱羽轻轻应了声,心下却因自个儿又睡过四天的事实而微微发苦——
先前他在山里躲了三五天有,这一睡又是四天,也不晓得岭南的情势究竟怎么样了?师兄知道此事后又会如何担心?
他并非愚人,自然明白流影谷虽是对行云寨下手,真正的目标却还是在于行云寨背后的擎云山庄。只是以他的性子自然不至于对师兄或擎云山庄有什么怨怼,反倒是忧心起山庄会否受此事牵连而遭罪、以及刻下定十分担心他下落的师兄了。
见凌冱羽一声应后便不再多言,杨少祺本以为他有些乏了,不想低头一望,入眼的却是青年带着病容陷入沉思的模样。知道这代表他已经多少能克制住伤痛,杨少祺略感欣慰之余亦不禁起了几分不舍。
杨少祺本是进士出身,以他的才华,若非昔年的那场变故,成就自然是不可限量的。这些年虽因故落草,却也只是为了报恩及藉此一偿兼济天下的抱负,倒非真认可了这个「山贼」的身分——这也是他如此大力支持凌冱羽改革的原因。
几年的相处让他将凌冱羽当成了一个值得辅佐的对象,却也清楚这个过于单纯的少年仍有所欠缺……也正因为如此,这次山寨被剿虽令他十分痛心,可以一个谋士的立场而言,向来顺遂的主子有此磨练亦未尝不是件好事。[www.xiaoshuodaquan.com]
至少,他原先一直是这样理智地思考着的。只是这些几近谋算的想法,却在望见凌冱羽先前痛苦得几欲窒息的模样后,瞬间烟消云散。
他虽不清楚事情的真相、不清楚让凌冱羽难过至此的真正原因,可那种转瞬失去一切的那种痛,曾迭经剧变痛失挚爱的他自然十分清楚……
此刻,看着怀中略显单薄的身影、以及那张深深震撼了他的苍白面容,让同样将凌冱羽当成弟弟般关爱的他,终究没能舍得出言逼迫青年振作起来。
但凌冱羽却还是靠着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了。
眉宇间的凄苦虽仍难以掩藏,可青年此刻的神情,却已再不复先前为伤痛所攫获的癫狂。
略带沉色的眼眸虽因犹在病中而有些湿润,可那份直透人心的澄亮光芒,却仍未为仇恨的阴霾所改变。
明白这点,杨少祺微微松了口气的同时,心下仍不禁起了几分交杂……见青年犹自强撑着苦苦思索,他微微一叹,也不顾凌冱羽的反应便半强迫地让青年躺回了床上。
「你病才刚好转一些,再怎么费神苦思也只是事倍功半,还是先把身子养好再说吧!不论心底有何图谋,总也得有力气执行才成。」
「……嗯。」犹豫半晌后,知他说得不错,凌冱羽一时虽很难静下心思,却还是顺着他的安排乖乖躺了下——或许真是体力不支的缘故,明明眼下天色正亮,可青年头才刚沾上竹枕不久,便有些控制不住地沉沉阖上了眼眸……见他很快就睡熟了,又自看顾了阵后,杨少祺才出了屋子,迎向了外头正一脸焦急地守候着的蓝玉和绍鹰。
先前凌冱羽醒来时,最先察觉到的其实是绍鹰。他本想亲自来看看,却又担心同样守在一旁的蓝玉会耐不住性子跑进来打扰病人,这才先一步通知杨少祺。
方才两人谈话时,他和蓝玉也一直在外头听着……也幸好他是让杨少祺入内探视,否则若换了自己或蓝玉,只怕都没能安抚得了先前失控的凌冱羽。
「杨大哥,凌哥哥没事吧?」
「嗯。他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只需再调养一阵就好了……这趟还多亏了白月、黑锦二部相助,杨某就先在此替冱羽谢过了。」
「杨大哥客气什么?凌哥哥是自己人,自己人互相帮助哪要这么虚礼?是吧,绍鹰哥哥?」
「是啊。」给蓝玉拉来帮腔的绍鹰重重点头应了过,「你两人就放心在此待着,到风头过了再离开也不迟……外头的消息就交给咱们族人吧。岭南出了这么大事儿,咱们定能探到些风声的。」
「那就交给二位了。」因对方的真诚与热情而心有所感,杨少祺含笑应了过,心思却已不可免地再度飘到了已成为历史的「家园」上头——
***
自那天短暂的失控后,凌冱羽便不曾再有过任何激烈的反应。
由于身子仍相当虚弱,青年虽已自多日的昏迷中醒转,却仍是以留在榻上静养为主,只在情况许可时开始运功调息以恢复真气。
随着原先干涸的真气逐渐积蓄运行于周身,凌冱羽的状况也有了显着的好转。两三天后,尽管手脚仍难免酸软、面上病容亦未褪尽,可他却已能够自行下床走动、进餐,整体气色也大有改观……如此进展自然令杨少祺等人放心不少。可当凌冱羽清醒的时间逐渐增加,新的忧虑,却也随之而起。
凌冱羽的反应……太过平静了。

那日之后,失去一切的青年不仅没再有过任何激烈的举动,甚至就连一般的哀恸落泪都不曾。除了面上仍无法像以往那样放松开朗的露出笑容外,他同几名友人谈话时的神态音调和以往几乎没什么不同,平时总笔直凝视着对方的眼眸也依旧澄亮一如过往。真要说有什么不同之处,也就是他总在一个人独处时轻靠着床沿静静地思索着什么而已。
每每望着凌冱羽过于平静的面容,杨少祺心底便是一阵强烈的不安涌上——他曾亲眼见着凌冱羽失控,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青年所遭受的打击。也正因为这点,当绍鹰和蓝玉都对凌冱羽的表现感到安心时,他心中的危机感,却一日强过一日。
他并不认为青年已经成功克服了满心的哀恸。相反地,在他看来,刻下的凌冱羽看似平静,实际上却只是将满心的仇恨强自压抑了下。若不好好宣泄、疏导一番,只怕这股闷烧着的怨愤之火,便将一点一点地灼烧、吞噬掉一切……到时,青年那双澄澈明亮的眼眸,也终将为仇恨所蒙蔽。
而这,自然是杨少祺所不乐见的。
思及今儿个刚由绍鹰处听到的消息,望着房中方自调息收功的青年,杨少祺犹豫半晌后,终还是提步进到了屋中:「冱羽。」脱口的,是自那日方始的一唤。
凌冱羽此时功力已恢复了四、五成有,自然早就注意到了他的来访。目光对向神情温和、眸中却似带着几分忧虑的男子,青年唇角微勾,以一个连称之为微笑都有些勉强的表情朝他略一颔首:「怎么了吗,杨大哥?」
经过多日休养,凌冱羽的声音虽仍有些微哑,却已能听出原有的清亮。只是嗓音虽复,询问的语调却已再不复旧时的轻快与朝气……平和的音声虽透出一股以往未曾有过的沉稳感,却也同样丧失了就有的单纯明快。
一如青年此刻澄澈依旧、却不似以往那样闪动着慧黠光芒的明眸。
清楚体认到这点的同时,杨少祺心头更是阵阵疼痛泛起,却终只得低低叹息了声,反手带上房门后提步至凌冱羽身旁歇坐。
「有消息传回来了……流影谷已经正式宣布了此次『剿匪』的成果:为首的陆涛、田义遭擒,旗下诸寨的主事和成员也因官府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而几乎给一网打尽。以行云寨为首的岭南十一寨联盟就此成为历史,寨中一应财物全部充公。被逮捕的成员们会在初步审问后视情况送交府县衙门处理……陆爷和田爷的部份,则将由流影谷亲自押送回京后再行论罪。」
叙述的口吻相当平静,音调却已带上了几分苦涩:「主要干部中侥幸逃过一劫的,怕是只有你我两人了。」亲口道出最后的结果时,仍旧笔直凝视着青年的目光,更是连一瞬也不敢移开——杨少祺不晓得自己究竟是该盼着凌冱羽因这个消息受到打击而伤心难过,还是静稳如旧地接受这已无法改变的事实。他有些心焦地等待着青年听到消息后的反应,而得到的,是青年平静如旧的面容,以及好似看穿一切、却又交错着几分挣扎的双眸。
凌冱羽没有马上开口,眸中复杂的色彩却已越趋浓烈。曾让杨少祺深深震撼的沉痛袭上明眸,而终在下定决心般地深吸了口气后,青年双唇轻启、低声问:「你不好奇吗,杨大哥?」
「好奇?」没想到入耳的会是这么个词汇,杨少祺闻言微愣,「好奇什么?」
「……好奇本已前往远安的我为何这么快就回到岭南、好奇为什么我会如此轻易而平静地接受了方才的消息,全无半点错愕?」平缓如旧的音调,语气却已袭上了几分自嘲与苦涩……意有所指的话语令听着的杨少祺不由得面色一变。
「冱羽,你——」
「以杨大哥的才智,在看到损坏的碧落时就应该有了一些猜测,不是么?既然如此,杨大哥难道不好奇……我究竟是如何逃出生天、顺利躲过流影谷追查的?」话头方起便给青年越趋冷彻的音声所截……
入耳的字字句句令听着的杨少祺表情更显凝重,一时却不晓得该因凌冱羽有此情绪表现而放心、还是为隐藏在这番言词之下的心结而担忧。望着眼前看似平静、实则内心充满挣扎的青年,沉默半晌后,杨少祺轻轻一叹,神色略缓,柔声回答道:「不错,我确实因你当时的状况而有过一些揣测,也曾对事情究竟是怎么发展至此有过一番思量……但不论这些推断最终得出什么结果,有一个前提却是我不会也不可能无视的——我相信你,冱羽。」
「相信……么?」听着这个自己曾十分熟悉、如今却显得那样遥远的词汇,凌冱羽呼吸微窒,一瞬间浮现于脑海的,却是那个从各种意义上都已深深刻画入心的身影……两年间,彼此相处的种种于脑海中闪现,而终化作了利刃、在那本已疼痛难当的心口添上了一道新的伤痕。
他轻轻闭上了眼,有些艰难地逼自己维持住吐息的平稳,而后才在杨少祺担忧的目光中重新睁开了双眸。
原先紧紧抿着的双唇,勾勒出了一抹终于称得上笑容、却太过苦涩的弧度。
「杨大哥应该还记得吧?我之所以会动身前往远安的理由。」
「嗯……是崔京云来信告知你那位远亲哥哥的行踪,并约你在远安相见吧?那时你曾说会在远安多停留些时日,所以事情刚发生时,我本还以为你因此逃过一劫,却没想到不久后便见图猛长老将病重的你带回,连随身的碧落也……」
「……那日到达远安后,我虽没能找到景哥,却意外得到了流影谷将对行云寨动手的消息。当时我虽觉不敢置信,却终究没能冒险当做没这回事,故留书予那人后便动身匆匆赶回岭南。」
「然后……便正好遇上流影谷行动的时候吗?」由凌冱羽一口一个「那人」而隐隐明白了什么,杨少祺顺着他的停顿出声提问,望着那张清俊面容的目光却已带上了几分怜悯与不舍。
但见青年略一颔首,苦涩之外、几分足称凄楚的色彩,亦随之浮现。
「看到车马行被查封时,我就知道事情只怕真往我最不愿见到的方向发展了……当时我一方面对流影谷如何能找到这么个『好』时机下手感到困惑,一方面也盼着自己能早一步赶回山寨阻止、挽救一切——可这份期盼终究落了空。当我赶回去时,流影谷已然攻破了山寨。外围的机关根本没能派上用场,突来的袭击和实力的差距让伙伴们士气全失兵败如山倒……纵然仍有零星抵抗,可行云寨的灭亡,却只是时间的问题了。」顿了顿,「只是当时我自然没可能转身就走。想到陆伯伯只怕仍在寨中,我仗着对四近地势的了解找了个流影谷围困的漏洞杀入寨中。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当我寻到陆伯伯时,望见的却是那副景象。」说到这儿,凌冱羽容颜微垂,说不清是憎恨还是悲伤的复杂情绪袭上面容,再度开口的音声,亦已不由自主地有了几分微颤——
「那时,陆伯伯正与一名手持铁扇、该是流影谷少谷主西门晔的年轻男子打得不可开交……纵然容貌有所不同,可那身影、那神态,却与我所认识的『霍景』——或者说『崔京云』一般无二。」
「你是说——」
「海青商肆的『合作』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我以为是霍景的那个人,实际上正是行云寨最大的敌人、流影谷少谷主西门晔。」亲口将这个事实道予友人时,凌冱羽神色已是一派惨然;而听着的杨少祺,也被这个远比他心中所猜更来得惊人的消息所震慑。
他曾和「崔京云」有过一些接触,也很清楚此人在凌冱羽心里的分量有多重……如果实情真是如此,那也难怪凌冱羽受到的打击会如此之深了。
不光是家园被毁而已……伤他最深的,只怕还是对方的背叛——或者说利用——吧?但……
「你说容貌不同……那他——西门晔有承认吗?」
「他没有承认,却也未曾否认。可当我对着他喊出『霍大哥』时,正同陆伯伯交战的他却露了破绽险些失手……只是他的实力终究高上一筹,就那般硬生生地逆转形势、击败了陆伯伯。」说到这,凌冱羽涩然一笑:「我本不愿相信,可事实却容不得我不信……当他望着我、开口说不想杀我要我离开时,那音声那眼神都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可笑我还信任他至斯,以为已突破他心防成了朋友,甚至为此而沾沾自喜,却不知一切本是出于他的作戏。两年间的种种全是假象……而沉浸在这虚假幻梦中的下场,便是碧落剑断,行云寨灭……」
「但他仍没杀你,不是么?」回应了青年充斥着自嘲与悔恨的言词的,是杨少祺的一句反问。
他从凌冱羽激越的言词中明白了对方的心结所在,却也同样发觉了一项不知该说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的事实——仍为愤恨与懊悔所囿的凌冱羽或许未曾察觉。但那西门晔虽是刻意设计、接近他,从而达到剿灭行云寨的目的,可同他相处时的种种,却非全然出于作戏。
若非在乎极深,以一个敌人、而且还是行动主事者的立场,西门晔是断无可能放这个实质上已是行云寨第一把交椅的人离去的,可他真的这么做了。从事前千方百计地想办法让青年避开此事,到一切真相大白后却仍出言要对方离去。种种行为无不表现了他对凌冱羽的情分,可对方却全无所觉——或者,是不愿面对。
见凌冱羽因他方才的那句反问而陷入了沉默,杨少祺微微一叹。
单纯的憎恨或许会来得容易许多……但他却不愿见着青年因此而忽略了事情的另一面、甚至因此而丧失了对人对己的信任。
也因此,尽管清楚此时的凌冱羽多半极难接受,他却还是再度开口,道:「西门晔接近你的理由确实不单纯,但若因此便全盘否定过往、彼此相处的一切,却忒也有些过了——你对他人的感情向来敏感,又怎会分辨不出对方是否真心相待?况且,若一切全是做戏,他只将你当成敌人、当成利用的对象看待,你我如今又岂有相见的可能?会甘愿冒着被人发觉的危险放你这条大鱼离去,不正代表了他是真心在乎你的?」
「哼……西门少谷主的心思又岂是我这个愚民所能估量?也许他不过是另有安排,打算放长线钓大鱼罢了……流影谷此次行动的根本原因还在于擎云山庄。他放了我,多半也只是盼着我向师……向擎云山庄求助,从而得着理由给山庄冠上一个『通匪』的罪名罢了。」冷哼一声回应了杨少祺的反问,青年神色微沉,澄澈依旧的双眸却已罩上了一层寒意。尖锐的字句透着无可忽视的怨愤。
听着如此,杨少祺不由苦笑,摇头道:「放长线钓大鱼,也得有根线系着。可若你当初没意外得到消息赶回岭南,而是事发后才知情,在没有重兵大肆封山、搜索的情况下,以你隐蔽行踪的能耐和擎云山庄的实力,要想瞒过流影谷彼此接触又有何难?尤其你也提过,流影谷内权力斗争极盛。若西门晔真的行了这个险招,只怕你行踪一失,他也立时落了个把柄到他人手中。如此推想而下,这个所谓的『安排』自然没可能存在。」
「……即便如此,那又如何?」饶是凌冱羽打从心底不愿承认这种说法,可他合理的分析却让青年终究只能薄弱至极地这么回了句。明显失了理智的话语让杨少祺面上苦笑愈深,而终化作了一声叹息。
他一个抬掌,轻揉了揉青年半掩住明眸的前发……似曾相识的举动让凌冱羽不由得微微一震,可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便已听得杨少祺道:「我知道这些事儿很难让人接受,也知道单纯的憎恨会让事情变得容易许多……但冱羽,如果你真的放纵自己、任由憎恨蒙蔽你的双眼,只看到你想看的,而忽视了事情的另一面……那你就输了,输给了西门晔,也输给了即将面临的种种挑战——唯有迭经磨练仍能保持本心,才是真正能成大事的人。是面对还是因为困难所以逃避,决定权都在你的手上……」说着,见凌冱羽犹自怔然,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起身行至门前:「我言尽于此,你有空就自个儿好好想想吧。」言罢,他不再多说,启门径自离开了屋中。
耳听那足音渐远,凌冱羽明眸中透着的迷惘,却只有越渐加深。
当他听着杨少祺那充满恳切与关怀的字字句句时,浮现于心底的,却是一切仍未发生前、在那初秋的森林中,彼此道别的情景。
轻轻为他拨开浏海的指尖、贴覆着面颊的宽掌……以及,那张虚假的面容之上带着的、难以忽视的苦涩与忧郁。
『我从没对一个人有任何盼望过。可唯有你……纵然尘世污秽,世事险恶,我都盼望你能保持着一如此刻的心境、一如此刻的眼神……』今日之前都还觉得格外讽刺的话语,与杨少祺的劝解却是那么样地相似。
但,这可能么?回想起赶回岭南后所见到的一切,凌冱羽胸口一痛,名为憎恨的情绪,便又瞬间占满了心头。眸光对向身旁已然断成两截的碧落——初时绍鹰还怕他自寻短见而没敢拿出——却又不禁忆起了那日自个儿收不住力往断剑上撞去,却给西门晔拦腰扶抱住的情景。
明明仍是怀着满腔忿满的,但那一度给掩盖了的迷惘,却又在此时重新冒出了头。
满心的苦涩纠葛,亦同。
过于复杂的情绪让青年吐息微窒,一时竟强烈地怀念起此刻多半正身处江南的师兄来。——可这些,终究也只是无望中的奢望而已。
强忍住因无助与迷惘而升起的泫然,凌冱羽背抵墙沿、再次阖上了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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