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水龙吟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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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崖千丈孤松,挂冠更在松高处。平生袖手,故应休矣,功名良苦。
第一节一语奇突揖别旧日樊笼
刀王擎天而立,弓步前冲,双手握刀下劈……
他的面容如经了千年的风霜,在星辉的照耀下,在月夜的掩映下,泛出一种古拙的青白色,手腕上脉络尽显,青筋迭露,就如一尊化石雕像般屹立在山崖边,状若天神,威武雄奇,不可一世!
而他手上的不老刃凌厉的去势,却正是劈向叶风的头顶!
不老刃在触到叶风头顶的那一瞬间停住了,叶风的束发金簪被沛然无匹的刀气劈为两半,尚被刀势紧紧压逼在头顶上;还未完全化去的刀气吹得叶风已散开的头发向后披洒着、飞舞着,荡在漫天星辰下,映在霹雳刀光中。
更可怖的是刀王虽是静止不动,但那一股滂然而下的重压之势,却几乎象是要把叶风深深深深地钉入地下。
叶风一脸死灰,头痛若裂,这一生从未有过一刻是如此地接近死神。
刀王虽是及时收刀,但那挟势而来的刀意已然劈中了他,若不是头上的金簪化去大半刀气,只怕他再也不会看到这茫茫星光。
“我……败了!”叶风喃喃道,直承失利的沮丧令他万分痛苦,出道以来从未败过的碎空刀终于败了,而且败得如此之惨。
就在这短短的几天中,叶风先是在五剑山庄的后花园中受挫于那个神秘人,已然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阴影。而此时再败于刀王之手,一贯坚定的信心在顷刻间土崩瓦解,再也无法恢复过来。
刀王深吸气,收刀,静立不动。
叶风头上的两半金簪失去了不老刃的压力,叮然落地。
叶风呆呆地看着刀王雄伟的身姿,脑中一片空白。
什么报仇大计,什么笑傲江湖,什么鲜衣怒马,什么意气扬扬。所有的美丽不过是一场人生的闹剧,只要适才那一刀再多劈下半分,只要那一刀再少留些余劲……
好一招“寻欢”!
或许,人生不过就只是那一场不问结果的寻欢,欢倒尽头,仍是遍寻不至!
隔了良久,刀王轻轻问道,“何为性情?”
叶风茫然抬头,见刀王一脸萧索,毫无半分得意之情,目光如一支刺透他心脏的长箭般瞬亦不瞬地钉着他,蓦然间便是浑身一震。
少年时的艰辛悲苦与理想豪情在刹那重新回归,他已不是碎空刀叶风,他只不过仍是那个身怀血仇、用铿锵宣泄喘息、用嚣张毁灭狂热的惨淡少年……
叶风眼中射出痛苦的神色,大声嘶叫着,“何为性情?!我管他什么是性情、什么是名利。我不要看别人的脸色做人,我不要我的亲人在我面前死去而无能为力,我不要整日在荒漠上东躲西藏像一条狗,我不要一面用小刀在腿上刻着‘报仇’一面痛骂自己的无用。我要做一个用刀说话的人,我要一个公道的世界,我要那些对我毁家灭族的人付出代价……”
叶风双脚一软,半跪在地上,头上大滴大滴的汗珠在近于疯狂的崩溃中迸泄而出,坠入黑黄的土地中……
他二十年来苦修武功,经过了那么多旁人无法想象无法体会的艰辛磨难,支持他的唯一信念就是报仇!
而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武功在真正的高手面前亦是脆弱的不堪一击!
而他真正的敌人、真正的仇人的武功更是无法望其项背!
刀王那一刀不但击碎了他的斗志,亦击碎了他的身心!
祝嫣红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那一刻,她仿佛亲身感受到了叶风心中深不见底喷薄欲出的痛楚,曾经那么爽朗泰然的笑声已如过眼云烟般再不可闻,那么坚定固执的信心在此时彻底崩决……
刹那间她忘了如今生死未卜的丈夫雷怒,忘了一直在心中隐隐牵挂的儿子小雷,忘了曾是暗暗妒忌着的“笑容浅浅身影纤纤”的沈大小姐,忘了自己脸上那一道只怕永难痊愈的血淋淋的伤口,忘了日后应该何去何从……
可她还是记得初见他时满堂沉郁中唯一明亮的笑容,还是记得他伏下身躯将灶底的火徐徐吹燃的潇洒英姿,还是记得他见到无名的刀下自己一脸血污时充满着忘形与怯然的关切,还是记得击退历轻笙时他手腕上蜿蜒流下的赤红……
这一刻,就在叶风从生死线上挣扎而出的这一刻,就在叶风流着眼泪满面死灰、几无余勇面对人生的这一刻,祝嫣红终于知道了自己是多么在乎这个像个孩子一样哭泣着的男人,她的心在为他而疼、为他而裂、为他而熬煎。
如果可以,她愿意为他去承受那虽未夺去他的生命却夺去了他所有斗志的一刀……
只要,只要他还能笑得那么灿烂,那么明亮,就像初见他那一日绚然的阳光!
这一刻,她就知道,她爱上了他,在他承受一生中最大的失败时!
刀王仰天长叹,“仇恨啊!是不是非要以血泄愤才能完成?”
叶风猛然抬头,目光如火一般燃烧去残留的泪痕,“你不是我,我的仇恨只有用血才能清洗!”
刀王冷笑,“你也不是我,不然你现在不会这般窝囊,跪在地上等死!”
叶风眼中魔意渐盛,“我终有一天会击败你,击败我所有的敌人!”
刀王一把将叶风从地上提起来,一字一句地道,“要想击倒敌人,先要自己站直了!”
叶风再是痉挛般的一颤,刀王的话如醍醐灌顶般令他如梦初醒。
叶风缓缓站直身体,一指一指地扳开刀王抓在他衣襟上的大手,眼中迸出火光,“我能站起来,用我自己的力量。”
刀王长笑,一指崖边,“你看,这些草木纵然经过风吹雨打,纵然经过几百代的荣枯,最后总会留有一片迎风挺立!”
叶风循着刀王的手势看去,长吸了一口气,渐渐恢复平常。
他能忍,他已经忍了二十年,他还可以继续苦练二十年,直到他的刀再斩下仇人的头颅……
刀王道,“你可知道我刚才为何要拼尽全力,不顾损耗真元亦必要让你败这一场?”
叶风讶然抬头,却见刀王似是骤然老了好几岁,才知道这一战刀王胜得绝不轻松。
刀王缓缓道,“我不过是要你知道,既然败过一次,便再无所惧!”
败过一次,再无所惧!
当你履险若夷地走过了嵯峨长崖,当你摇摇欲坠地经历了险死还生。当你将击倒自己的重挫踩踏在脚下、重新站立起来的时候,你还有什么值得畏惧?!
所以,才有了卧薪而尝胆。
所以,才有了置死而后生!
直到此时,叶风才终于明白了刀王对自己的一片苦心!
刀王似是陷入深思,长长叹了一声,“我似你这般年纪时,亦是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一刀在手,驰骋江湖,快意恩仇,直到遇上了他,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武学之道,浩瀚无尽,纵然穷一世之心力,亦未必能一窥至境……”
叶风沉声问道,“他是谁?!”
刀王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情,“除了天下第一高手明宗越明将军,还能有谁让我叹服至此!”
叶风心头一紧,“刀王方才说此次出山是应人之邀,是他吗?”
刀王道,“是水知寒传他之命。”
叶风冷哼一声,“他本可直接找上我,何必要让刀王出山。”
刀王叹道,“你错了。我这一生快意恩仇,却只欠过他一个人情。他亦知道若是不找个机会让我回报,我必是耿耿于怀,郁志难解,只怕还会影响我在武道上的修为。”
叶风冷笑,“刀王似是对他毫无敌意?”
刀王正容道,“他是我这一生最感激的一个敌人!”
叶风讶道,“敌人也可以感激吗?”
刀王道,“武学之荆途,不破不立,若不是有个如此强横的大敌,我亦创不出这忘心七式了。”
叶风心中有所感应,想法脱口而出,“不错,要不是有此强仇,我亦不会练就今天的武功。”
刀王大笑,“叶小兄是否想在武道上再进一步?”
叶风刚才话一出口,已是有了一丝悔意,闻言不答,只是缓缓点头。
刀王笑容突收,一指祝嫣红,对着叶风问道,“你喜欢她吗?”
叶风心神狂震,何曾想过刀王于此时石破天惊般问出这样的问题。不由侧头看向祝嫣红,但见她娇艳容颜上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垂首不语,颊侧尚挂着残存的泪渍……
刀王似是毫无留意到二人的惊慌与尴尬,再问向祝嫣红,“祝姑娘你是否喜欢叶风呢?”
祝嫣红身躯微微发抖,蓦然抬起头来,眼中表露出一种异样的坚决,冷静的声音在空中娓娓飘散,“嫣红适才见到叶公子遇险,心神激荡难抑,在那一刻嫣红就突然明白了一切。老人家既然发问,我只好实言作答,虽明知有违妇道,嫣红却也知道心中实是牵挂着叶公子……”
刀王再度畅怀大笑,声震云霄,仿佛已然洞察了所有红尘世情。
第二节二音震谷啸望天涯长路
穹隆山上,忘心峰前。
气氛竟是如此的微妙。
叶风万万没有想到祝嫣红会在刀王面前直承心事,登时手足无措。
反到是祝嫣红轻拂晚风吹乱的秀发,意态从容。
刀王眼视祝嫣红,“你如此坦白,不怕被世人嘲笑吗?”
祝嫣红昂然答道,“嫣红莆柳之姿,明知配不上叶公子。但所谓人有窍要,心有所思,我既有所思,为何不敢坦白?何况我与叶公子间冰清玉洁,及礼而止,世人有何资格嘲笑我?老人家刚才既然说起人生的美丽无恒,稍纵即逝,与其待得百年后痛悔终身,不若及时坦露心音,纵执迷沉陷亦是无尤无悔,哪还管得了旁人的叽笑讪语!?”
便是以刀王对世情的洞悉明察亦料不到自己的一句问话会引来祝嫣红这番回答,听得痴了。看到叶风亦是一脸迷茫,呆呆盯着祝嫣红,就似是初次认识她一般。
祝嫣红转身朝山顶上那小茅屋行去,“嫣红言尽于此,现在夫君生死未卜,不便与二位多言,失礼莫怪!”
叶风与刀王一直呆看着祝嫣红步入茅屋中,失愣了半晌,刀王方才喃喃叹了一声,“如此女子,如此奇女子啊!”
叶风默然不响,但他的心中已如海潮般翻腾汹涌,诸多念头纷沓而来,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刀王长吸一口气,盯住叶风,“你可知我忘心七式的由来。”
叶风心中正是不知如何是好,既是希望刀王多提起几句祝嫣红,又是希望能及时转开话题,一时心中患得患失,茫然若梦。听刀王如此问,随口答道,“所谓忘心,自是有种先避情于世、方得成大道的意思吧。”
刀王道,“你只说对了一半。我尚未窥天道,实还做不到忘心,但经这几十年的参悟,我却终于明白了要忘心先要忘情,要忘情先要移情的道理……
叶风神志略有些清明了,喃喃道,“尚未种情如何移情?”
刀王肃容道,“叶小弟此言差矣。人生在世,非是草木,孰能无情?人有七情,喜怒哀乐仇怨悲欢何不是情?如你这般自幼立志报仇,几十年念念不忘,种情之深,岂是他人可比?!”
叶风终于恢复常态,失笑道,“刀王的意思莫不是让我移仇情于感情上?这种事亦可勉强么?”
刀王大笑,“我非是勉强你,老夫这一辈子看了多少人物、多少风流,若还看不出你对祝姑娘暗种的情根,岂非是白活了这一把岁数?呵呵,久闻你与落花宫的大小姐交好,此刻亦正合移情之意。”
叶风被刀王弄的哭笑不得,自己与沈千千实是江湖闲言碎语生造出来的一场误会,纵然沈千千有意,自己却是未必有心。当下咳了一声,“刀王莫要误会。再说雷夫人与我相见亦不过数天,雷怒若是果真不幸身死,我……”
刀王打断叶风的话,“你心中可钟意祝姑娘吗?”他倒是坚持以祝姑娘相称祝嫣红。
叶风一时语塞,自问其实对祝嫣红不无情意,但她早为人妇,于情于礼都是说不出口。
刀王冷笑道,“枉你一个大男人还比不上妇道人家的爽快。”
叶风大急,脱口道,“就算我承认喜欢她又如何,她早是名花有主,我更是应该尊她一声嫂子才对……”
刀王眼中目光闪烁,双掌互击,再紧紧交缠在一起,仿佛痛下了什么决断,“这便行了。世俗礼法于我来看全是一纸空文,别说雷怒已死,就算雷怒不死,一纸休书便什么事也解决了。只要你不嫌她,旁人怎么说又干你何事?”
叶风心中怦然意动,嘴上犹是嗫嚅道,“可我身怀血仇家恨,原本不应身陷情海,误已误人……”
刀王咄然大喝,“你有家仇又如何?她已嫁人又如何?谁说英雄就无儿女情长?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更要把握苦短人生的每一刻欢娱。大丈夫立身于世,所求的非名非利,便只是那一份滚涌于胸口的痛快!”
刀王的声音犹如当头的一记棒喝,叶风贮满胸中的血气豪情再也抑制不住地翻腾上来,握拳大喝,“对!叶风苟存于世间,不为名利,不求闻达,哪怕惊世骇俗,哪怕为人不齿,要的也就是这两个字——‘痛快’!”

刀王见得叶风豪勇复生、斗志重振,双眼间闪过一丝欣慰,忍不住放声长啸。
叶风心结已解,闻声意有所动,亦是长啸相应。
一声雄浑,一声朗越,在穹隆山中激昂回响,良久方始散去。
刀王按下如火情怀,沉声道,“水知寒武功既高,为人又能屈能伸,心思缜密,极是难斗。他既知你来此,必不会罢休,我虽让散复来转告他十日后再来此处,但以水知寒的心计,虽是不愿直接违背我的意思,必也是远远派人守住穹隆山各个出口,你可想过脱身的办法吗?”
叶风点点头,“水知寒怎么也料不到刀王会对我如此眷顾,更是以为我有雷夫人这个包袱,必然轻敌。加上穹隆山虽然不大,但分兵围山其力单薄,就算水知寒、历轻笙亲至,我也有把握寻隙而出。”
刀王见叶风重拾信心,轻拍他的肩膀以示赞赏,却又挤挤眼睛,“你叫祝姑娘叫嫣红都好,可不要再叫雷夫人了,哈哈。”
叶风脸上微红,“我正是有些不放心她……”
刀王道,“你可以把她留在我这,届时我亲自送她回娘家,过些日子你去嘉兴会她好了。”
祝嫣红的父亲江南大儒祝仲宁正是在嘉兴。
叶风暗下决心,想到纵然自己未对祝嫣红动情,就凭雷怒惨遭身死,日后亦要好好维护于她。
刀王似是看出了叶风的想法,“先不要去管那许多事,我知道你还惦记着要去救沈千千,但她身为落花宫少宫主,借水知寒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冒犯,最多就是扣留着她引你入彀。”
叶风缓缓点头,知道现在生死关头,必须放下一切,才有望练成武功。
刀王笑着安慰道,“到时我们新老刀王一齐出马,你在明我在暗,就算沈姑娘落在明将军的华灯阁也能救出她来。”他竟然已封叶风为新刀王,听得叶风摇头失笑。
叶风心神放宽,却想起一事,“明将军要是知道刀王放过我又会如何?”
刀王豪笑,“明将军心意难测,就算他知道又能如何,大不了再斗一场好了。不过老夫可不是要放碎空刀一马,而是要你真正击败我,从容而退,那样我也不算有负明将军所托。”
叶风抬眼望去,见刀王一脸慈爱看着自己,目光中满是期待,心头一震。
刀王道,“你可知我为何冒险非要将你留下十日吗?”
叶风垂头寻思,已有所悟,却是在心潮起伏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刀王缓缓续道,“我便是要你在这十日之中忘记你的深仇大恨,移情于祝姑娘。等你悟通我的忘情心法,再接下甚至击败我的忘心七式,你就可以下山了。从此后任凭天空海阔,再也无人能小觑于你。”
叶风眼眶一热,“刀王放心,叶风定然不负重望!”
刀王手指那根直通往雾霭深处的铁链,“对面沿铁链过去十余丈便是一座无名山峰,四面悬空无路,唯有从此链才可回到忘心峰,那便是我练功坐道的地方。我已备下了足够支持一个月的清水干粮,这十日你便与祝姑娘去那里吧,不过可要用心学我的忘情**,十日后若是还不能接下我的忘心七式,便干脆在这等死好了!”
叶风眼望铁链尽处,迷雾层层围绕下,饶是以他的目力竟然也不能看出对面的玄虚来,知道那里定有刀王留下的对武学刀道的慧悟心法,这份大礼可是十足珍贵。
刀王欣然道,“这十日我便留在此处给你做个护花使者,纵是水知寒与历轻笙齐来,我也不会让他们讨得好去。”
叶风心知刀王恩重,喉头一哽,千言万语亦难说出半个字来。
刀王见了叶风的样子哈哈大笑,手掌重重拍上叶风的肩头,“老夫这二十年来眼见刀道沦落,一直是郁志难解,却从未有过今天这般的痛快!小子你可知你虽惜败于我手,却令我仿佛见到了日后如何重振刀道笑傲江湖的碎空刀,足慰老怀矣!”
叶风心怀震荡,只觉面前这个老人对自己实是有再造深恩,忍不住热血翻涌,倒身下拜。
刀王侧身避开,竟是不受叶风一礼,“你且莫拜我,难道要我自认刀王秦空的气度比不上雪纷飞那老儿吗?!”
叶风一呆,胸口犹若被灌入了一大碗暖暖的老酒,一身的热血都沸腾了起来,鼻子一酸,泪水再也止不住夺眶而出。
刀王抬首望天,似是对叶风的动容视若不见。胸口却亦是急剧起伏着,双拳紧握,就像是在痛下什么决心般,口中犹是大笑道,“你小子不是叫过我一声秦兄吗?再叫一声试试,哈哈哈哈……”
第三节三滴珠泪好梦留人安睡
刀王凭立山崖边,满面傲寒,静静看着叶风重又负起祝嫣红,一步步踏上那条铁链,慢慢消失在视线中。
似有似无的叹息凝固在他胸口,欲吐还收的声音徘徊在他唇边,却终于化为一眼的暗哑顾盼,投向惟余天地……
叶风负着祝嫣红踏上了那根细长的铁链。
夤夜深沉,天空浑蒙,铁链刺穿青穹的野渡,秋寒掐灭山火的余温。
碧澈苍郁中,荒野青草间,拶指断痕里,这一刹尽皆独步于记忆……
无常的命运是否必有这一次无怨的重合?
他的心里再无傲世的骄横、沸扬的仇焰、失血的惨淡、殆尽的野性。
唯有暴风醉眼中天堂的余韵、妩媚招纳里精致的诱惑。
赤臂与素手相握,一任乳雾在脚下缭绕;一任夜鸟在耳边哼唱;一任嵯峨险崖的狰狞窃笑;一任万丈深渊的偷眼沉沦……
他……掩闭视听,只是一步一步稳稳地践踩在山风晃荡中,如同踏上一条毅然难返的不归之路。
她……关上睫门,只是一次一次让心跳激扬于铅帐低空下,犹若慢弄轻拨流火岁月的空箜之弦。
情怀在灰烟中呼吸,在市声中踯躅。
逆风与漩流共合谋,在眼界中清瘦。
这一路,好长!
可就算苍黄的故事被风掀过之后,谁又能忘得了这一刻放任心音的唿鸣,这一刻放胆纵情的嚣张?!
铁链不过十数丈,终至尽头。
叶风放下祝嫣红,二人并肩立于山崖边,不由回头望向来路。
但见夜色沉沉,山雾萦绕,再不见对面忘心峰上的刀王,唯有夜幕在眼中层层翻涌,山风在耳边呜呜轰鸣。
二人回想适才在那根细若小指的铁链上,那牵扯一线的忐忑情思溶尽夜色中,沉淀晚风里,恍然若梦。两颗扑腾乱跳的心脏便如掉入了一杯浓浓的**中,既是甜得畅快,又是滞然欲停……
这短短的十数丈,便若是已踏过了人世轮回的数载春秋。
那无名峰顶不过二丈见方,一座青石小屋静静伫立着,云锁雾蒸下,宛若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
祝嫣红刚才虽是在忘心峰顶的小屋中,但夜深谷静,对叶风与刀王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得知叶风亦是直承欢喜自己,心思恍惚下,既觉得配他不上,却又有着初恋情怀般的欲舍难离,心事全被这薰然晚风吹得凌乱飘零,俏面上早是一片酡红……
经过这一路来与叶风的生死相依,心悬意通,什么教义礼法似乎都不再重要,这多年的幽幽怨怼似乎全有所值,两滴情泪终于冲破眼眶的羁绊,堪堪丢在胸前……
叶风心有所觉,偷眼望去,但见祝嫣红一张侧面似嗔似喜,本已嫣红的脸更是红得通透,在夜色的掩映下清丽不可方物,偏又有两滴珠泪盈盈欲落,忍不住心头一紧,双拳轻握……
祝嫣红此刻方惊觉到一双纤纤素手仍在与叶风相握,心头一震。这才记起自己早已为人妇的事实,再不是从前无忧无虑的垂髫少女,更何况乍闻丈夫雷怒的死讯,此刻因情醉而忘形实是大大的不该,连忙从叶风掌中抽出手来,颤声道,“嫣红未亡之人,实难堪公子错爱。只盼能助公子练功有成得报大仇,心愿已尽。”
一股冲天豪气夹杂着似水柔情直撞入叶风的胸口,“叶风原本只是一流落天涯的浪子,只知快意恩仇,不懂温柔滋味,忧苦实多。这几日与你有缘相处,更能得佳人垂青,方知人生亦有快乐。刀王说得对,人生便犹若星升月落般美丽无常,我不过是一介武夫,自幼便少有人教我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人生在世,跌宕浮沉,有多少想做的事都是不可能做到的。唯求此生静好、现世安稳,牵子之手,与子偕老,放任一把痛快,此生更有何憾!”
叶风这段话语意铿锵、掷地有声。
祝嫣红望着他凛傲不群、生死不渝的风概,心中激起滔然巨浪。但觉人生如絮搦风,如萍凌渡,一般的随波逐流,载浮载沉,百年之后,哪还顾得什么俗尘嗔怒,若能与他相依一世,守住静好的此生,呵住安稳的现世,更有何求?
祝嫣红静默半晌,痛下决心般幽幽道,“公子莫要说了。待得你神功大成,嫣红便自回家为夫服丧守节。日后公子若无嫌弃,可到嘉兴来会,嫣红虽是莆柳之姿,亦愿荐枕席。”
叶风胸口剧震,祝嫣红如此明示心迹,更是深恐有损自己的声名,这才宁可不顾江南大儒千金小姐的身份,暗示他并不需明媒正娶,实是对己种情极深。心中感动,再次抓住她纤纤柔荑,“叶风再不识好歹,也知道嫣红对我的一片深情。何况刚才闻得刀王言语,世俗礼教都是一纸空物,我才不会将闲言碎语放在心上……”这尚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嫣红”。
祝嫣红轻挣了一下,亦由得叶风牵住自己的手,叹了一声,“莫忘了你尚身负血恨家仇?”
叶风扬声长笑,“你若是担心你父亲不肯见谅,不若陪我去塞外,我可先将你安置在揽幽谷,届时得报大仇再来接你,日后并缰驰骋大漠草原中,再不问江湖仇杀。”
揽幽谷正是北雪雪纷飞所在之地。
祝嫣红低头不语,适才情怀激涌,脱口说出心中对他的一份情谊。此时方想起家中的年事渐高的白发老父,不过三岁的呀呀孩儿,自问如何能洒脱地陪他去塞外,纵是老父见谅,孩子又怎能抵得住塞外苦寒……
但这一切却又何忍明告叶风,一时柔肠难解,心知前路茫茫,唯有先放下一切,助叶风练成神功,亦算给他一个交待……
叶风哪知祝嫣红心中这诸多的念头,见她垂首不语,只当她已默认。心中高兴,牵她来到那青石小屋边,笑道,“且先猜猜这里面有什么?”
祝嫣红强做笑容,“可不要只是一个蒲团,一面墙壁。”
叶风大笑,推门而入,“你当刀王是得道高僧吗?”
屋内极是简单,仅有一张石床,一副石桌石椅,角落边摆放着一些干粮清水,除此外再无他物。
祝嫣红惊叫一声,“竟然连锅灶都没有呢。”
二人同又想起那日灶边引火的情景,一时相顾而笑,心中都是无限旖旎。
叶风眼利,先见到石桌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本书册,划着火石点燃桌上的明烛,拿起一看,封页上四个大字——“忘心七式”。
想到日后若要想与祝嫣红牵手同骑于塞外,必要先渡得此时难关,当下更不迟疑,翻书而看。
但见书中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且有各式图样,心中大喜。
叶风的内功传自北雪,刀法却是得于自己对天地间的顿悟,少得就是明师指点,现有了刀王几十年慧悟的亲授,自是大不相同。
祝嫣红识趣不再多言,但眼见此处只有一张石床,若是二人独处一室,虽是信任他,却也心中忐忑不安。当下静静坐在石床上,心中思潮起伏。
叶风忽然惊觉,面上泛红,“嫣红且先安歇,我从小就习惯在野外露宿,便是去外面练功一夜也是无妨的。”微微一笑,转身出门。
祝嫣红听得叶风说从小习惯在外野宿,心口不由一酸,想到他从小吃过的苦头,又怜又爱,却是无论如何说不出留他在室内的话,只得任他去了。
回想这些日子里的担心受怕,惨遭横祸的丈夫,又是挂牵远在嘉兴的父亲孩儿,柔肠寸结,几不能寐。听着窗外的风声,又是挂念门外人的寒凉,直苦思到三更时分,几日的身心劳累终于沉沉袭来,这才在迷糊间睡去……
叶风在石屋外盘膝而坐,抱元守一,按着刀王的“忘心七式”修习,在心中比划着刀法招式,浑不知时辰早晚。
叶风功运数周天后,心中已是记牢了忘心七式的心法。
忘心七式虽只有七招,但变化繁复,博大精深处实不亚于任何一门大成的刀法,更有许多匪夷所思与常理不合之处。
好在叶风从未练过任何门派的武功,胸无成法,是以学起来事半功倍。但饶是如此,也不可能一夜尽通,只能将招式口诀与运功法门尽数记下,待得日后在实践中慢慢领悟。
抬眼间方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已是天色渐亮。
百思千虑涌上脑海,想到与祝嫣红终于放下一切羁绊,直承心事,叶风心中不由一荡。
从门缝中偷眼望去,但见合衣熟睡中的祝嫣红不知做了什么好梦,面上露出浅浅的笑容,而一颗尚未干涸的泪珠却还挂在脸颊上,泫然欲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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