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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过了晚饭时间多尔衮还没回来,我的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这几日梦中总是皇太极吟吟的笑容,须臾又是残杀多尔衮的血淋淋场面,醒来时也扪心自问,自己既然深爱着皇太极,为何还一定要拼了误会甚至拼了性命去救多尔衮?我的爱情会就此夭折么?我和皇太极还有没有未来?辗转反侧,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只是却明白,不必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爱情害了别人的性命,害了小玉儿深爱的多尔衮。
到了掌灯时分,立秋死命拽住我强迫我吃饭,我拗不过只好坐下来。喝了两口粥,惠珠在屋外喊:“王爷回来了。”
我忙站起来,背上一扯,疼得直咧嘴。多尔衮已经撩帘进来,见了我的样子,忙过来扶住我小心坐下,满是关切:“怎么这么不小心?还疼得厉害吗?”
我皱了皱鼻子,拉他坐下吃饭,“今天进宫怎么样啊,有没有处罚?”
他一脸的淡然,“没有什么,无非是责骂一通罢了,你不必担心,”又看看桌上的菜,一脸不满:“怎么才吃饭,这么不应时,你们是怎么服侍的?”
看他又转向立秋开始训斥她们,我忙止住他:“不干她们的事,是我想等你。还有啊,这粥苦死了,跟药似的。
立秋她们被我惯坏了,一点都不怕主子,张口就来:“怎么会不苦嘛,我瞧着是加了荷叶和莲子,说是清热败火的,总比药好喝吧。”看她说话直冲冲的,多尔衮忍不住瞪了她一眼,“怎么不搁点冰糖?”
立秋毫无惧色,知道多尔衮看在我的份上不会真的责骂她们,一张小嘴更是说个不停:“福晋从来不吃冰糖的,说是什么怕胖,怕得糖什么的病。”
“糖尿病。”我瞪她一眼,示意她闭嘴。
她不理睬我,小快嘴依然呱拉呱拉的:“我知道的,主子平时不爱吃冰糖,嫌药苦汤苦的总是搁蜂蜜呢。可是今天您吃饭晚,我一看咱屋里的蜂蜜没了,去厨房要,厨房说咱们离家的那几天蜂蜜都被拿到李氏侧福晋屋里了。让我好一顿骂,可是都掌灯了,让下人们哪里买蜂蜜去?我说要去东院要嘛,您拦着不让我去,现在又嫌汤苦了,可不是让我腆着脸挨王爷训嘛!”
“你…”我被立秋的话弄得好气又好笑,这个丫头说她讲理吧,劝我时大道理说得头头是道,说她不讲理吧,蛮横起来连我都敢白话,看她又把李氏搅了出来,睿王府正在风口浪尖上,我可不愿搅进那些女人争风吃醋的事儿中去,“你挨训?我怎么觉得今天净是我挨训了?敢情你和王爷合伙来训我?整天一张嘴就数你会说,去去去,我快烦死你了,叫惠珠进来陪我吧。也让我清静一会儿。”
“那可不成,奴婢还要服侍主子呢。”立秋有些悻悻然,嘴里反抗着,终于出去了。我抬头看着多尔衮,眉头紧锁,不知道是被立秋的多嘴弄烦了,还是为我们的罪责担心。还没开口,多尔衮先道:“小玉儿,你是这府的福晋,永远都是,我知道你脾气好,不愿多事,可是,谁若是敢仗着点什么就欺负到你头上来,我第一个不答应!”
原来他是听了立秋的话生气,我有些好笑,“谁仗着点什么,到底仗着什么啊?”戏谑地朝他看去,那些女人之所以敢无法无天还不是仗着你的宠爱嘛,你还在我这儿充什么好人。
他听出了我的话意,微微有些脸红,过来欲拉住我的手:“小玉儿,你别记仇,从前都是我的错,我保证,从今往后…”
“哎哎,”我忙止住他,多尔衮不会以为我对他还是以前那个小玉儿的感情吧,“咱们以前都说过的,你可别趁我生病来占我的便宜,”顺势把手抽回来。
多尔衮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占什么便宜呀,傻丫头,”又厚着脸庞凑过来,“那你占我的便宜好不好?”
虽然好心去救他,可并不代表我就会任他为所欲为,当即脸色一变欲恼,他知道我与他相处时的底线,忙道:“好好,是我错了,你别生气,”又是给我一通夹菜,见我脸色和缓,他望着我的眼睛郑重地说:“此次一劫,你肯拼了性命带人去前线救我,有勇有谋,你的胸襟与气魄,比起汉人历史上的穆桂英梁红玉等巾帼英雄毫不逊色,我等男人都相形自惭,小玉儿,今后你爱怎样自然有你的道理,我多尔衮都信你。日后我若负你,定遭…”
我听得多尔衮夸我,正在飘飘然,突然他又开始赌咒发誓,吓了一跳,心想:你可别不负我,还是负的好,忙用一块帕子去掩他的嘴:“好了好了,我要吃饭,别烦我啊。”
对于我的无礼多尔衮已是见怪不怪,宠溺地笑望着我,便闭了口。
“你今天下午进宫真的没事?”我忍不住又追问。
“没事,无非是低头请罪罢了。”他淡淡道,一顿饭便轻松吃完。晚间他依然要睡在外间,撵他不走,哄骗他去陪有孕在身的李氏也只是摇头,只好随他。
第二日一早,多尔衮便上朝去,下人说他走时吩咐过午饭不会回来吃,上午那几个女人又过来请安,看见李氏挺着大肚子倨傲的神情我便烦她,草草打发她们回去。
背上有伤,晚上只能趴着睡,极其难受,所以不想再睡午觉,午饭后便让惠珠她们在院中支好藤椅,趴在上面看书。没看多久,忽然古硕进了院子,古硕此次也随我一同进谷,所幸倒还没受伤,我嘱他休息几天,他也不肯,“禀福晋,麟趾宫来人看您了。”
“快请进来。”
古硕近前一步,“来人说最好避开人,可能是不想闲杂人知道。”
我点头,不知贵妃姨母派人来有什么事,便让古硕将院内院外的闲杂奴才遣开,立秋惠珠扶我回房等候
不多时一个宫女和两个太监进来,惠珠出去院中张罗,我忙起身相迎,一个宫女和一个太监向我施礼,还有一个太监却站立不动。我有些诧异,向那人看去,粉面朱唇,衣着光鲜,还带着些得意的笑容,不是贵妃姨母是谁!
“哎哟,姨母,我想死你了,你来就来了,怎么这副打扮!”我扑过去,牵扯背上的伤,疼得呲牙咧嘴。
她过来将我按回座位,让自己的奴才也出去,屋内独留下立秋和我们,洋洋得意地转了个圈,向我展示身上的男装:“怎么样,小玉儿,我穿上还算漂亮吧。”
这个姨母最爱臭美了,我撇撇嘴,“漂亮死了,就是这身衣服太新,质地太好,总管太监的衣服都不如您。”
她不理会我,只顾自己转着圈欣赏,一会儿又扑通坐下,“听说你穿了男装上战场,又漂亮又威风,我也让下人做了身男装,今天正好出宫穿,哎呀紧死我了,还是不如宫装舒服。”
我有些好笑,没见过自己要找罪受的,忙让立秋去找件旗袍给贵妃换了,姨母比我略高也略胖一点,立秋找了件宽大的家常旗袍给她换上,还算勉强合适。她又挑剔地捏捏布料:“小玉儿,你现在可是越来越不讲究了,睿王府又不缺钱,怎么也得用锦缎做料子,这丝绸一点形也没有。”
我素来不喜欢花团锦簇的锦缎,倒喜欢颜色素雅些的南方丝绸,略微宽大些,随风一摆觉得人似乎也要飘起来,听到姨母的絮叨,我不以为然地岔开话题:“你怎么出宫的?偷偷出来的?”
“我用得着偷偷出宫?从皇上到皇后谁不买我的面子!”她瞟我一眼,“不过啊,要是说来你们睿王府可是出不了宫的,皇上正在生你们家多尔衮的气,谁敢去惹他?给皇后说了她都不允的。”
看来最近睿王府的日子真是不好过了,我转而有些感激能在这个时候来看我的姨母,“多谢姨母来看我。”
她用了一贯亲热又洋洋自得的腔调:“咱们是血脉相连的亲戚,我不疼你疼谁?”又俯过身来压低了声音道:“起先我还真为你担心呢,不过看情形,多尔衮对你还真是有情有意。”
“怎么?”我有些不明所以。
“你不知道哇?我猜着就是,这不赶紧来告诉你啊。”她瞄了瞄紧闭的屋门,更是压低了声音,“听说皇上为你私自带人去救多尔衮的事很是生气呢,你也是的,闯下那么大的祸来,那天夜里你私自带人出城的消息没多久就被上报了兵部,第二天朝上就乱开了,和多尔衮要好的朝臣主张要派兵去救,可你家多尔衮平时也得罪不少人,反倒拟了你们不少罪责上来。后来还是皇上急着点了三十万人马赶去,要不啊,我看你是小命难保,”她戳一下我的额头,我心里明白,皇太极若是不顾念我,不会在那么快的时间亲率大军赶到,只是,他到底是为了我赶过去呢?还是为了那场战役的胜利?
贵妃继续絮叨下去:“昨儿个到今天上午,你们家多尔衮一直在殿前跪着呢,还不是为了你!有朝臣上折子,说你家多尔衮军机处置不当,该降罪,我想不过是罚些俸禄就完了,而你私自带兵出城,依律是谋反的大罪,别说这个福晋当不当得成了,只怕小命都不保。这两天我特意派了人去探听消息,昨天下午皇上问多尔衮愿不愿罢了你这个福晋的位置,你家多尔衮跪地说任凭如何处罚他都无二话的,只是,谁要是敢动你,他拼死了也不会答应,可不就僵在那里了嘛?今天上午多尔衮还跪在殿前为你揽罪,要一力承担呢。”
多尔衮感念我的相救,肯为我担下一切罪责,怕我担心还不肯告诉我,我的心里暖烘烘的。只是,他越是显得夫妻情深,皇太极的误会岂不越深?他越是不肯放手,我和皇太极就越是没有未来。我的眉头又蹙了起来,心里更是发疼,我的穿越,我现在的身份,我被阻隔无望的爱情,都开始纠缠着痛起来。
贵妃姨母又絮叨些什么,我再也听不进去,不久屋外传来惠珠的声音:“王爷回来了。”多尔衮囊囊的脚步声传来,许是看到院中的宫女太监,想到有客,脚步声停下。
“哎,说曹操曹操就到啊。”姨母懒洋洋靠在椅子上,我请示她的意思看是否让多尔衮进来,她随意地挥手:“都是自家人,还在宫外,哪有什么讲究的。”
我背上有伤行动不便,让立秋轻轻地请了多尔衮进来,多尔衮见了贵妃也是一脸惊诧,忙施礼请安,贵妃让他不必拘礼,说来看看我就走。
多尔衮叙礼落座,一双眼带了探究向我看过来,我也不避他,直截了当问:“膝盖跪得累了吗?”颇有些埋怨他不肯告诉我的意思。
多尔衮忙陪笑:“说起我这羞人事,贵妃娘娘也在场,让我臊得更加无处藏身了。”
贵妃忙打圆场:“害什么臊啊,小玉儿几辈子修来的福分,难得你肯这样真心对她,若是有人肯为我一直跪着抗旨,便是死了也值得了。”
多尔衮知道连日来我心中一直不安,见贵妃又说什么死不死的,忙岔开话题,问起贵妃如何出宫,贵妃突然想起来,问皇上是否散朝,多尔衮说是,今日皇上还在生气,散得早,她便吓得跳起来,直说要赶紧回宫,万一被皇上知道私自来睿王府可就惨了。
多尔衮忙施礼出去,她的奴才也进来,一阵手忙脚乱,仍换上来时的衣裳,匆匆离府。待转头要寻多尔衮,想对他隐瞒之事责备一通时,他却已经溜掉了,以为他今晚必不敢来见我,谁知晚饭时分他又悠哉游哉地过来,腆着脸听了一会儿我的数落,只怕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压根儿没当回事。
“说你呢,只顾吃,你甭再去跪了,我大不了不当这个福晋就是,要治什么罪我也不在乎。”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我才不想当你的福晋呢,正好趁此解脱。
“不成,我多尔衮连自己的福晋都不能保护好,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被他一口回绝。
“那,就算我求求你,别保护我好不好?我可不喜欢被你保护着。”
“不好,”他怡然自得地啃着一只鸭腿,“就算你现在不喜欢,将来你一定会喜欢我的。”这个男人死皮赖脸地缠上我了,我恨得牙都痒痒,却无可奈何。
一个多月过去,又到了秋季,黄叶满地,我背上的伤早好了,有一道淡淡的肉痕,处置我们的旨意还未下来,多尔衮的差事也被停了大半,每日里乐得闲散,偶尔陪我去新修整的花园看看,象个跟屁虫似的。我悄悄让立秋去醉仙搂几次,想看看魏安或是皇太极可会去,却每每落空,他真的生好大的气么?心情一直不好,找茬朝多尔衮撒撒气,他也不恼,有时甚至带上多铎一起和我胡闹,有时我也会想起豪格,不知他是否被惩罚,多尔衮老是粘着,我也出不去。
这日宫里来了旨意,说是贵妃姨母生辰到了,准我进宫探望她。我和多尔衮都有些诧异,这一个多月来我们几乎都被打入另册了,基本上没人敢与我们来往,他的正白旗镶白旗党羽也只能私下来往,看来还是贵妃的面子大,生辰时提出了见我的要求,皇上皇后居然也肯答应。
换好了装束进宫,已是近午时分,直接去了麟趾宫,姨母果然在等着我用饭,行了礼坐下,看姨母盛装打扮,虽然她的年龄与不少年轻宫妃相比已经偏大了不少,但她本就生得富贵相,一身玫色金花的宫装,衬得她二十六岁的脸庞格外娇艳,一只沉甸甸的赤金凤凰在头顶摇曳,分外炫目。
吃饭时唠起家常,她又忍不住夸自己的这根赤金簪,让我也跟着夸赞了好一会儿。吃过午饭,姨母遣去宫人,我们俩在厅中安静地聊天,她也是平日里憋坏了,没个体己人儿,拉住我说个不停。好容易她说得累了,咕咚咕咚喝茶,我问起上次探望我的事,“姨母,上次你私自去我们府,回来可受到了责罚?”
姨母放下杯子,眉飞色舞道:“哎呀,那次真是好险,我赶回来的时候皇上恰巧到我宫里来了,我吓得出了一身的汗,身上还穿着男装哪,忙给皇上请罪。可是,谁知皇上见了不仅没生气,还说女子穿了男装分外好看,那天我可就穿着那身紧巴巴的衣服给皇上歌舞了一晚上呢。”说着她又凑过来低声:“你说怪不怪,自那以后,皇上倒经常来我麟趾宫了,听说宸妃和他闹了两次他也不理,哼,我说嘛,那个克死了丈夫的女人只能狐媚住皇上一阵子罢了,还想压在我头上!”
我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本不想问,却没忍住:“那,皇上问起我,我们的情形了吗?”话出了口,顿时觉得羞愧无比,从他的老婆口里探听他对我的牵挂,我为了爱情,这样下贱的事居然也做了。“我自然给你们说了不少好话呢,皇上问起你的伤,我说不打紧,我又趁机向皇上进言,说你们小夫妻多恩爱哪,感情好得跟蜜里调油似的,你是尊贵的科尔沁格格,惦记丈夫,情急之下去了战场,怎么会有谋反之心呢?依我看哪,我的话皇上八成是能听进去的。”

我无语,姨母虽是好心,可是越是这样解释,只怕他心里的结越是解不开。
她继续自顾自说下去:“哼,那个宸妃,一定不会有好结果的。我可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啊,你可是第一个知道…”
有宫女撩帘进来,“启禀娘娘,皇上来了。”
“哎哟,我想着皇上晚上参加晚宴就得了,没想到现在就来看我。”贵妃喜孜孜地站起身来,忙去镜中视看装容,拢拢鬓发到门前站立,我的心中一阵酸涩,能见到自己日夜思念的人,却是在这样一个状态。
施礼后是淡淡的声音“不必多礼,起吧。”抬头看他,面色如常,感觉到我的凝视,他也向我扫了过来,眼光一滞,我想从他眼中读出什么,是生气、失落、还是痛楚?好象什么都没有,也好象什么都有。
贵妃撒娇地拉住他的衣角,腻声说起话来,若是往常依我的性子早就会告退,不要见到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可是今天不知怎的,我无法离去,我盼着能够有机会和他说话,能够向他倾诉一切,他的失落、不解和不开心也一定会随风而去。
他又扫我一眼,迟疑了一下终于向我开口:“你的伤好了么?”
“还好。”我开口只吐出了这两个字,背上的伤好了,心里的伤呢?
“多谢皇上惦记小玉儿了,”贵妃一向喜欢大包大揽,替我致谢,拿过宫女端上来的一碗**,亲手送到皇太极唇旁,“皇上国事辛苦,快喝点**吧。”
不知他是否是顾及我的在场,手略推了一下:“朕不渴,你喝吧。”他在自己的宠妃面前依然自称朕,对我却从未用过这个字,我的心里有了一丝甜蜜。
他将那碗**推到贵妃面前,贵妃忙掩鼻,“哎哟,皇上,我最近可闻不得这个…”话音未落便欲呕,慌忙从身上揪下丝帕掩口,本已坐下的皇太极起身扶住她,宫女忙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碗,。乱了一刻,她终究没有吐出来,见了我们的诧异,她顺势撒娇地扯住皇太极的胳膊,“皇上请恕臣妾无状。”
前些日子皇后整肃宫中规矩,以往宫妃们讲话都自称“我”,现在改了称呼,一口一个“臣妾”听在我耳中如同针扎。
皇太极温言道:“你不舒服就多休息休息吧。要不要传太医?”
贵妃娇羞地垂下头去:“皇上,臣妾昨天传过太医了,还没跟人说呢,臣妾第一个想告诉您,皇上一定喜欢,臣妾,臣妾有了…,还不足一个月呢。”
我如泥塑一般呆在当处。
一时间仿佛身边的人都不存在,我直愣愣地向皇太极看去,他身上令人屏息的明黄,硬生生压住了我的视线,让我什么也看不清,他的面容神色,他的眉眼,他的喜悲,我都已经看不见。
皇太极听得贵妃的话,也是一怔,眼光越过贵妃看过来,迷途阡陌,红尘百丈,那身浅浅的旗袍,几朵稀疏的粉海棠娇弱地飘在衫子上,乌黑的头发从来也扎不板正,脸颊旁落下一撮来,没有过多的装饰,薄粉着面,掩不住一脸的苍白,就那样呆立着,衣袂儿动也不动,却已经吹动了自己古井一般的心。想起旧日的波澜,无边的寒意止不住地钻进身体每个毛孔里去。
就这样,隔了他手中扶着的女人,我们两个远远地相望着,两个都黯然,两个也惘然。
身边的人都跪下去,洪亮的“恭喜皇上、恭喜娘娘”声音响起来,我被一个宫女扯了下衣角,机械地行礼,“恭喜皇上,恭喜姨母”,这声音落在了所有声音结束之后,显得突兀,在巍峨的宫殿中如冤魂嘶叫一般回响。
我再没有半个字,象个幽灵般离场,整个麟趾宫沉浸在喜悦和震撼之中,没有人注意到我的无礼,皇太极的嘴张开,似乎想说些什么,我如同负伤的野兽一般疵牙一笑,转头离去。
此后的一个月,我再也没有走出过屋子一步。
自打那日从宫中回来,我的脸色惨白,不愿搭理任何人,立秋略微知晓一些,一改往日的聒噪,也不多话,每日用心服侍我,多尔衮不知道缘故,想尽办法弄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来哄我开心,譬如学舌的鹦鹉、一大缸的锦鲤,都放在我院里,我也没心情理他,每日只是睡觉,或是发呆。
我回府的第二日,皇太极便有旨意下来,将多尔衮降为郡王,便算是罚过我们了,还有多铎、豪格都一并降为郡王,此种处罚过轻,众人都知道过些阵子多他们立点战功便会又升亲王,这点处罚根本不算什么,嘴上不说,心里都想着皇上毕竟偏袒自己人。
我每日里只是在屋中发呆,多尔衮颇为着急,开始张罗想请大夫给看看,我懒得跟他讲话,将门一关,继续拿本书发我的呆,他在门外急得跳脚,却也无可奈何。
这日我在看一本《般若波罗密多心经》,提到达摩祖师的一首偈语:“心心心,难可寻,实时遍法界,窄也不容针。”触动心事,叹一口气,将书放下。立秋恰巧进来,见状忍不住将书拿开:“好主子,我虽然不懂,不过您年纪轻轻的,也别看什么佛经不佛经的,”见我依然不语,迟疑道:“您不高兴,前些日子的事我都没跟您说呢,魏公公来过两次,您吩咐过谁也不见,我都没让他见您,上次还跟他吵了一顿,今天他又过来了,死活要见。我看还是把他打发了吧。”
多日前的那一幕又在眼前浮现,我知道自己太钻牛角尖,他本来就坐拥三宫六院,我不过是个背着丈夫偷情的女人,何以能用我的标准去要求他?也许是我对自己的爱情太苛求了,这些日我也慢慢想得开了,我的思维跟不上古代的形势,便不要勉强自己,凡事错了可以重来,若是我不能接受自己的爱人拥有别的女人,我不要去爱总可以了吧,对他放手,也许自己就能得到解脱,至于自己的伤口,只盼着能慢慢愈合吧。
心中一松动,便有了些笑意:“你又胡闹什么了?跟人家吵什么。”
立秋见我情绪好转也是大喜,笑嘻嘻说“我替您不平呗,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您心里是怎么待他的,您见着他的那个欢喜劲儿呀,是打心底里喜欢,可是见不到了,您又饱受那个什么之苦来着,”我白她一眼,“去去,又开始胡说了。”
“我才没胡说呢,”立秋委屈道:“可是,他不仅不惦记您,还去跟,跟别人。我听了都心里有气,别说您了,”立秋本来年纪就不大,跟着我耳濡目染,思想也比常人开放些,“所以那天魏公公来了,我就告诉他不见,还话里带刺地骂了他几句呢。”
“你呀,”看她跟着我慢慢也学得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只得苦笑:“你胆子也太大了,小心我都保不了你。”
“才不会呢,奴婢跟您学着,连战场上的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
我拿她没法,想着让她把那块玉佩交给魏安带回,便在箱匣中翻找起来,找了好一阵子找不到,只好让她先回了去。立秋走开,屋里空荡荡的,我起身想寻件透亮点儿的衣服穿,打开衣柜,才入眼便是一件嫩芽浅绿的窄袖旗袍,疏疏的几枝萝藤,腰间正悬着那块水绿色的玉佩,看见衣裳,便想起初春那日穿了这件衣裳在崇谟阁找花瓶,恰摔在皇太极的怀中,那份痴缠,那份柔情,那满室的馨香,眼泪不觉又掉下来,在衣服上湮开,便如同当日的樱花一般,迅速枯萎消散,那么,我们的爱情呢,是否会留下些许痕迹?那些痕迹,是否会让我们常常思念?
立秋悄悄地进来,见我又不语,侍立一旁,静了一阵忍不住开口:“主子,魏公公走了,他临走前给我说了些话,我听了心里怪难受的,说给您听听,”看了看我的神色,继续说下去:“魏公公说,他,他不是心里没有您,”我明白立秋口中的“他”自然是指皇太极了,她私下里总怕说漏了嘴,从来不肯提皇上二字,只以“他”来代替,“说他心里焦急,什么都不顾也要亲自率军去战场救您,还有,他不知道挡在刀下的是您,要是知道了,他怎么也不会忍心挥下去,回来后他心里闷,他生您的气,才去了麟趾宫…”
“你不必说了,”我打断她,我无法想象自己深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情形,他也会温柔地搂着她说着情话,他们的那份温柔与缠绵,与我的可曾相同?“立秋,你以后再也不要提起他。”走到窗前,冬日的阳光依然有些刺眼,看着院子里的落叶被风卷走,又被风吹过来,我的心也如同落叶一般翻滚,忽上忽下,突然很想逃离这一切,若是不能够再回去,只要能逃离这个王府,逃离古代的盛京,生死由命吧。
冬至那日吴仁和吴纶两兄妹来府请安,多尔衮也在,知道这两个酒楼老板甚得我看重,也和我一并见了,说些市井家常话,我见吴仁兄妹在他面前拘束得很,笑着让他忙去,我们自在说话。
多尔衮下去,吴仁吩咐妹妹去厨房亲自做几样精致点心呈给王爷福晋,我笑着谢过,让立秋也去厨房学着点手艺,妹妹下去后,吴仁才开口:“福晋,我想着一件为难的事,若是说得不对,您可别见怪。”
看着眼前这个器宇宣昂的儒雅汉子进府后就一直带着点奴气,我真有些看不惯了,“你别见外了,从前一直喊我‘玉姑娘’的,别把我当福晋看,有话直说,我可不喜欢你这样。”
他有些羞涩地一笑,眉眼间如同化开了一池春水,模糊而温柔亲切,“以前是叫惯了,可是怕你不喜欢了呢,”用了低沉磁性的声音道:“我妹妹年纪不小了,想着该寻个好人家,想着也没个人商量,怕你笑话。
“哟,她今年多大了?”
“过了年都十七了,她挺懂事的,能持家,针线女红都不错。”
“得了,不用你夸,我都知道,人又年轻又漂亮,我又不是男人,你对着我夸妹妹有什么用。”我笑着打趣他,他的脸竟有些红了,“你,还有你妹妹,想找什么样的人呢?你放心,我能帮则一定会帮的。”
吴仁想了一下,“我想着让妹妹嫁到不愁吃喝的官宦人家吧,我们两兄妹在这里也没个亲戚的,又是汉人,想着能有个指靠,若是有王爷贝勒能瞧上眼呢,也是她的福气。”
看不出吴仁还有这个想法,虽然凭着吴纶的姿色,想做个年轻王爷贝勒的妾室的话,身份虽然低些,但我或是多尔衮保媒也就差不离了,只是,一入候门深似海,年轻漂亮的侧福晋、格格们多了去了,只怕她虽然会衣食无忧,一生却得不到快乐。
把我的意思说了,吴仁还是坚持想把吴纶嫁给皇亲国戚,我问起有无具体的人选,吴仁迟疑着说若是能入了皇子的府最好,好高的眼界,我暗抽口气,皇子如今成年的只有大阿哥,可不就是豪格嘛!
想起豪格,自打回来后我就没见过他了,挺想念他的,虽然吴家兄妹有意,我一时间却不知如何对豪格开口。不是不知道,豪格喜欢我,我也是利用了他的喜欢去战场上营救我们的,可是,我始终把豪格当作自己在这个古代最好的朋友,肯跟我玩,跟我疯,不求回报。
片刻的静默,我推说不大懂得皇子选侍妾的规矩,要和多尔衮商量商量看。
“你自己呢?就想着妹妹嫁人了,自己有什么考虑?我给你保媒去。”我带了笑意向他道。
他微微闭目,一脸的凝重,“不必了,我吴仁已经有负于人,怎可再…唯愿妹妹平安幸福而已。”他的语气云淡风轻,可是,在他的身后,也一定有着太多不快的记忆吧?却在他每日的笑容中沉淀下来,化作宁静祥和,化作不肯起半点涟漪的湖泊。
“你…唉,”他的话触动了我心内最柔软的部分,一时也说不出什么,眼光瞟向远处,你呢?你负了我,可也会在午夜梦回之中百感交集?心中可会有一丝丝的懊悔?
我的哀伤看在他的眼里,他对着我静静一笑,“凡事总有定数,勉强不得。”他的笑干净纯真,好象春风拂过池水,让我觉得原本杂乱的心里一下子就温柔平静了下来。
他用了平静的语调给我讲起故事,“你知道忘忧草的故事吗?传说,很多很多年前,在佛组成佛的那一天,他心爱的女人死在他的面前,死的时候,微笑着说,从此要生生世世忘掉他,忘掉那几千年,从此轮回转世,然后平凡到老。佛祖左眼流泪,右眼流血,泪水落在那女人身上,便化作了忘忧草。”
空气中弥漫着心痛的味道,倔强而孤寂的泪水一颗颗滴落,在这个冰冷遥远的古代,没有一个人可以供我倾吐不可告人的心事,而吴仁的话,象温柔的春风吹进我沙漠般干涩的心里,冰雪刹那间融化,化作泪水奔涌而出,泪流尽了,凉凉的微笑与悲伤浮上我美丽的面颊。
他也笑着,没有看我,眼神飘向远处,笑容又悲伤又落寞,眼神却是那么温柔,仿佛安静的月光。我低下头,我呢?我的脸上是不是也有这样静静的笑容?
淡淡的茶香,两个同样落寞的人,他看着冬日的风,我看着风中飘逝的过往。
“闲时可以多去我那里坐坐。”临告别时,他留下淡淡的一句。
晚间我吩咐厨房包了饺子,盛京的满人还没有这个习惯,我不理,任性地要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多尔衮过来吃饭,我向他说了吴家兄妹的想法,隐隐地又想起吴仁的宁静祥和,心下以为他们不该是这样趋炎附势的人,未及细想,多尔衮带了些喜色道:“那个吴家姑娘我看是很不错的,性情好,人又标致,豪格相救咱们的情意,若是能借着这桩姻缘报偿也好。”
“她是汉人,身份低些,我担心将来会受欺负。”
“汉女也没什么不好,皇上都说了要推行满汉一家了,咱们将来连汉人的江山都拿过来呢。”多尔衮安慰我。
我转念一想这本就是吴家兄妹的意愿,将来若不幸福也怪不得别人。我们睿王府中不就有汉人格格吗,我眯起眼坏笑:“是啊,咱们府里的汉人格格可就没有受欺负啊。”
多尔衮红了脸,半晌方对着我认真道:“小玉儿,从前都是我猪油蒙了心,你不要生气,我都保证过了,今后…”
“打住!”他老一套的表白又开始了,我忙用手捂住他的嘴:“你不必说了,我可不爱听。”
“你还是不喜欢我,所以才不爱听么?”
看他一脸诚惶诚恐,我不忍说出无情的话,“你要表白就来点新鲜的花样,整天就只会发誓烦不烦啊?”敲一下他亮光光的前脑壳,不理会他的不满,“你要是觉得行就交给你了,将来你可以去吴家兄妹的酒楼永远吃白饭。”
用过了晚饭,多尔衮陪着我看书说话,赶他也不走,直到我喊困了,他才自去翼楼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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