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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2年的夏天像所有的夏天一样潮湿多雨,在这天底下发生的事情,作为翻过去的泛黄发脆的书页无甚可记。农民照样下地耕作,有时不得不放下田里的收获,被领主召唤去采摘贝壳或草莓;市民照样开业经商,叮当作响的各式钱币从手里的小秤上过数;贵族照样寻欢作乐,在森林里打猎,在城堡里饮酒狂欢;人们照样生活,照样死亡;有人祈祷,有人咒骂,有人欢笑,有人恸哭;但是在9月到来时,德意志这个深沉广大的湖面被人故意用力投进去一颗石子,打破水面的平衡,激起了一**浪花。济金根从他的埃贝恩堡把炮口和刀尖对准了自己的旧主人和老对手、选帝侯兼大主教格莱芬。当特里尔的卫队不得不在城墙上满头大汗地装卸炮弹和弓箭,并咒骂这些忘恩负义的骑士反咬自己的主人时,济金根的士兵们就反唇相讥道:“去你们的大主教!我们的老爷要自己作选帝侯啦!”
胡滕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陈设,在显眼的位置搁着一套磨得发亮的盔甲,写字台上有一本摊开的德文福音书;墙壁上没有悬挂圣像画,连十字架也没有,取而代之的是数柄利剑。他几乎一夜未合眼,不过还是早早地起床,撇下自己凌乱不堪的床铺,舔舔干裂的嘴唇,坐在桌前摊开纸快速地写起字来。
“奉唯一的救主耶稣基督之名。我们是为了高贵的自由而战,为了伟大的德意志而战,所有为消灭那些**德意志的主教和主教制度而献出生命的人都是真正的可敬的基督徒,他们将要欢笑,并在德意志的土地上看到魔鬼的失败,而上帝的意旨得以奉行,祝福将会降到每一位浴血奋战的人身上,凝聚在他们的刀尖上,它们将不会由于对邪恶的姑息放纵而失去血的温度……以上是乌尔里希·冯·胡滕的文告,在他的心中除了上帝之外一无所有,阿门!”他停下笔皱着眉头,思考着在“阿门”之前应该再加入哪些辞句会更完美。没想到身后传来一个慢悠悠的声音:“要念给你们的兵士听吗?还是特里尔的军民?不然是特里尔大主教本人?”
胡滕神经质地跳起来往身后看。卡尔洛夫正靠在门框上,微笑着盯着他。他松了一口气,把笔插回墨水瓶里,回答他说:“你说的都对。我希望它不局限于我的脑袋里,能够传多远就传多远。因为这些是真理的声音。”
“您不愿意陪我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吗?”卡尔洛夫耸耸肩,并没有接续他的话题,“今天早上天气不错,登上塔楼可以望得很远。”
晨风很舒适,有一丝凉意。胡滕披着一件褐色皮外套,卡尔洛夫穿着白色衬衫和紧身长裤,这个装扮在九月的日出之际是有些寒冷的。他们两个在冷清的露天回廊里走着,顺着石砌的阶梯登上埃贝恩堡的罗曼式塔楼。它非常高,从这里可以遥望特里尔的城墙和里面的城市,成片的屋舍,教堂尖顶和主教城堡。周围起伏的山丘上还有零零散散的房屋和修道院。还可以清楚地看见在城墙下驻扎的济金根军队的白色帐篷。现在为时太早,那里连炊烟都没有升起来。
“你们有多少人?”卡尔洛夫把远方的这一切都观察一遍后才开口问道。
“将会有至少八千五百名骑兵和超过一万名步兵聚集到特里尔城下,而大炮的数量——”
胡滕踌躇满志地回答着,却马上被卡尔洛夫打断。“我问的不是‘将有’,而是‘现有’,乌尔里希。”他转过头来,平静的褐色眼睛盯着胡滕,“可别告诉我这么多军队现在都在城墙下面的帐篷里,我还会数数。”
胡滕咬咬嘴唇,“骑兵一千五百名,步兵五千名,大炮不多,不过都是最好的。”他停顿一下,又补充道:“但是我们在斯特拉斯堡有军队,而且特里尔会有内应的。”
“是的,特里尔的市民会明辨善恶,助你们一臂之力,斯特拉斯堡赶来援军,黑森和普法尔茨侯爵不会干涉,因为他们同情新教——诸如此类,”卡尔洛夫慢条斯理地说,话语不掺任何感情,“您真的这么有把握,一切都按设想的进行吗?”
“我们为此筹备了很长时间。盟友遍布士瓦本和法兰克尼亚,甚至其他几个选帝侯都可以算是;”胡滕辩解着,说话的速度在不自觉地加快,混入了他自己热情澎湃的自信,“而上帝站在我们这一边。”
“我同意。可您怎么让上述人士也坚信不渝?凭借您那理性思想可媲美伊拉斯谟,而号召力甚于萨伏纳罗拉的演讲吗?”卡尔洛夫咧开嘴角,语气里没有多少赞美。
胡滕苍白着脸,僵硬地回应他,称谓却不知不觉地变了,“亚瑟,我很怀疑弗兰茨·济金根欣赏你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你在我们中间扮演的应该是帮助者的角色,而不是从背后捅一刀!可是瞧瞧你在说些什么!要知道,你不是军人,也没参加过战争!”
“是的,我不像您,在教袍加身的前一刻就穿上了盔甲。可是我有常识。”卡尔洛夫淡淡地说,“你也清楚,因我而死去的人比丧命在你剑下的人,可能还要多。”
胡滕嘴角哆嗦了一下,喃喃地说:“说老实话,看见你活着出现在面前……我惊讶极了。当然,我感谢上帝让你活着,并送你到我们这里。亚瑟……这次你是来帮助我们的,是不是?”他凝望着卡尔洛夫的侧面,知道多说也是无益,于是闭了口,眼睛里是毫不掺假的恳切盼望,几乎还有信赖。
卡尔洛夫沉默着。片刻,他低沉地回答:“我愿意追寻上帝的意旨到最后一刻。但是你可以放心,无论如何,我不会站在他们那一边。”
胡滕犹豫半天,再次开口,有些语无伦次:“凭良心说,我宁愿向人布道的是你而不是我。你比我更有强大的说服力。如果不是你有生命危险——如果当时你没有经历那些事情——那时我还在巴黎,根本不知道详情……”
“你是德意志的希望之一,乌尔里希。别说什么你比不上我。”卡尔洛夫拍拍他的肩膀,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执著过去有什么用?我们还是来谈谈明天吧。”
胡滕顺服地点点头。他们都是年轻人,但是面前的这个人比自己更有年轻人的魅力,英姿勃勃,面容是那么和善,笑起来是那么天真,此时此刻,谁也看不出他曾经给人们带来过什么,又将给他们带来些什么。
兰德克骑着快马奔驰在特里尔的街道上,在各个防御碉楼之间来回。他抬头望望天空,天气很晴朗,而阳光很柔和。这样很好,士兵不会因为盔甲反射的耀眼阳光而晕头转向。在意大利这曾经很令他头痛。防卫特里尔并不十分困难,城墙牢固,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济金根的军队攻城已经失败三次了。可是他也清楚,城墙外驻扎的军队会越来越多,而特里尔被封闭在墙内,像一座被不断涨潮的海水逐渐淹没的孤岛,如果没有援兵的话,很快就会暴露兵力不足的致命弱点。双方目前都在消耗自己的战斗力,在相持不下中等候自己的增援,关键是谁能先得到——
街道一点也不像他刚来时那样热闹,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店铺交易停滞,偶尔在街角见到几个行色匆匆的妇女,衣着简陋,面容透着忧虑和无措,也许她们的丈夫就在他将抵达的碉楼里,正在战斗或死亡。
他赶到时正是正午。济金根的军队已经开始再次攻城,远远地就听见了某种此起彼伏的野兽般的嘶喊声。他按捺着自己狂乱的心跳,指挥手下的士兵尽量有条不紊地迎击,一排接一排地向城墙下射箭,把挂在城垛上的云梯一次次地远远抛下去,那些企图爬上城墙的敌人就这么活活摔死,而他们及时替换下伤者。那搬运过程中的惨叫撕心裂肺。兰德克忍耐着不去看他们,他明白相当一部分人再也不会站着回到这来,就像他以前在各个军队里结识的朋友一样。

忽然他身后的指挥塔里传来一阵明显和紧张的战斗气氛不搭调的喧嚷,他禁不住有些怒气冲冲地转身,想看看是哪个自命不凡的贵族将领,登时却愣住了。如果不是那张熟悉的脸,他怎么也不会认得出那个全身穿着铠甲,被满身血污的兵士簇拥的人是特里尔大主教格莱芬,这绝对不是做做样子,他看上去和他自己一样,是个地地道道的军人,可以随时拔剑厮杀,而若是这样进入圣堂,一定会被毫不留情地赶出去。
谁是总指挥官?
毫无疑问是他。他亲自率领着特里尔的军队。他的手可以把圣油涂在垂死者的额头上,却也精通于挥剑砍掉人的头颅。
“队长!”他被突兀的呼唤吓了一跳,面前是一个极为年轻的传令兵,个头还不到他的胸口,“大主教——不,选侯大人叫您过去一趟!”
他应允一声正待转身,一瞬间又停住脚步,定睛看看他的样子。“你是应募兵?”
“是的!昨天刚报到。”传令兵喘着粗气,擦擦头上混着血的汗水,“我是长子。”
“多大岁数?”
“十四岁,长官。”
老天!军队里出现这种孩子,这证明特里尔的兵力已经趋于匮乏了,再这样下去只会变成一只套着铸铁外壳的蜗牛,最终死在里面。但是兰德克不能将悲观情绪传递给任何一个士兵,他只能用胜利鼓舞他们至少勇敢地去死,哪怕胜利从来不属于他们。
“你叫什么名字?”
“约翰·哈登。”孩子挺起胸,大声回答。
“约翰·哈登。”兰德克郑重地点点头,“你很快可以结束任务,我保证。”
当兰德克赶到格莱芬身旁时,发觉他额头沁满汗水,精神紧张而专注,正在不可抑制地发怒。“黑森和普法尔茨的支援呢?怎么还没有消息!”
“我们先前派了使者过去,普法尔茨的答复是……”回答的哈斯拉赫男爵迟疑着说,“‘由于过去与济金根男爵的私人友情,不得不需要慎重考虑’……”
“那就再派人过去!”格莱芬果断地打断他,“直到他肯出兵为止!他应该明白谁才是真正的朋友!黑森、美因茨又如何?”
“还没有答复……”
“我们不能再等了,大人。”兰德克脱口而出,“济金根会有援军从各个地方赶过来,而特里尔的兵力假如坚持不到……”
格莱芬扫了他一眼,嘴角扯出僵硬的直线。显然他也很清楚情况的危险,但是还不能允许部下成为悲哀的预言者。“请你保持信心,冯·兰德克队长。别忘了济金根目前和将来都难以得到支援,斯特拉斯堡、美因茨、科隆到特里尔的道路将被切断,而我们,”他顿了一下,快速而肯定地接下去,叫人难以分辨这是部署还是承诺,“我们还有充沛的物资和兵源可以调遣呢。”
他难道是指特里尔的平民和他们家中仅有的储备积蓄么?兰德克回想起紧闭的店铺和神情惶恐的妇女,突然倒抽一口冷气,他这样思忖着,却不敢问出口,因为格莱芬的表情除了难以反驳的权威,还有深藏其下的思谋,似乎兰德克的估计是错的,他另有打算。最好如此,否则他们也许就要被迫面对来自内外两方的攻击。
突然一声闷雷般的巨响,所有人都感到脚下的地面在震颤。“怎么回事!?”兰德克探出身子,骇然发现城垛被炸出一个破碎的缺口,像一头巨兽的嘴正在吞噬散落在周围的碎石和尸体,血溅了满地。士兵蜂拥上去阻止企图爬上来的敌人,而伤者和死者混在一起被搬下城墙。兰德克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刚刚还与他谈话的传令兵孩子,他大睁着眼睛,胸口被炸开一个洞,鲜血正汩汩地往外喷着,很快将随着生命的流逝而凝结成黑色。
落日给城市涂上一层血红色,晚霞映亮了摩泽尔河,远远看起来好像在燃烧的大火。在房屋沉默耸立的黑色尖角之间,还冒着一股股浓烟。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是来自城墙边的战场,莱涅一定会认为这是天降的大火引燃了特里尔的城市,就像古代传说里的诸神的黄昏一样。圣母教堂白天敲了无数次钟,急促、猛烈而疯狂,不是召唤人们祈祷,而是战斗警报。而此刻该敲响晚钟的时候却沉寂无声。现在的人们害怕钟声。它敲响并非为了洗礼、弥撒或者婚庆,而是叫嚣着催促人赶赴战场去交出生命。
傍晚教堂里非常宁静,与白天疯狂的城市全然是两个世界。空旷的教堂不需要太多光线,只有祭台边点了两排白蜡烛,圣母像有一半掩藏在黑暗里。莱涅坐在第一排长椅上,静静凝望着模糊的十字苦像。
一阵轻轻的、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响起来,有人在屏息走近祭坛。莱涅慢慢地站起,转身,看着那黑暗的影子迟疑着,逐渐走进狭小的光晕。他身上的铠甲还没有脱下,脸上和手上都沾着灰尘和血污。
“您不去休息,来这里做什么。”莱涅的声音很低微,缥缈得像是蜡烛燃烧的轻烟。
“我……想找您。”兰德克有些局促地看看四周,嘴唇翕动了一会,才接着说,“我想找您告解。”
在昏暗中他依稀看见莱涅嘴角微扬,似乎在笑,但丝毫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笑。他连忙补充一句:“如果没有打扰到您的话。”
“这是责任,我很乐意的,”莱涅的声音柔缓下来,“可是您为什么专程来找我,这里有本堂神父,你们也有随军神父……”
“他忙着给临终的人傅油,”他突然变得有些结巴,“而且……我觉得您……您替我代祷,能够被垂听得更多些。”
莱涅沉默了片刻。兰德克有些慌张,因为他看不清他的表情。接着听见他平静地说:“你应该相信其他神父,就如同你不应该如此相信我。而且你有什么重大的罪,非要今天告明不可呢?”
“哦!圣母作证!我怎么会不相信你们!”他回答的声音很大,顿时在高高的穹顶之间回荡起来,“但是从圣体节看见您的祭礼开始,就算没开口布道,您知道已经有多少人被您打动了吗?他们都说特里尔没有像您这样的教士。而且现在我们在打仗,”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我杀了人。很多人。”
“你一直跟随雇佣军打仗,也常常告解吗?”
“我们有时候有忏悔神父,更多时候没有。”兰德克不安地搓着手,“那时我只能默默地祷告。”
莱涅的身影背对着跳跃的火光,在很长时间里沉默着,伫立着,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雕像。最后他冰冷的质问在逐渐加深的黑暗里响起来。
“目睹这么多杀戮和死亡,没有让你失去对天主的信仰吗?”
兰德克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他用尽全力凝视不远处的神秘,嘴一张一合,终于吐出回答,急促,焦虑,好像快要哭出来:“不!我不会!看见地狱,才更让我向往天国。”
他跪下来,膝盖撞击地面发出通的一声响,汗珠滴落到大理石地板上。莱涅走到他身边,俯下身。在那一瞬间,他坚信天使也不会有这样仁慈悲悯的面容。他紧挨着兰德克身边坐下,膝头几乎擦着他的脸,近得可以隐约闻到他身上飘来的焚香气息。
“你是有福的,愿天主保佑你,孩子。”他低缓地说,“我们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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