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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孩子,远远地走吧。越远越好,不要让他们再找到你。”
“您觉得我会感谢您吗?”
“不,我不奢望。我只求审判日的时候,在基督面前能够问心无愧。他们不该关起你的,谁都不该。”
“那您应该替他祈求宽恕。”
“谁都需要祈求宽恕,因为谁都有犯罪的时候。我们都一样。”
“……卡尔洛夫先生?”一声疑惑的询问将陷入冥想的年轻人拉回现实。“您怎么了?”
他闭上眼睛,掐着自己深锁的眉心,看上去很疲倦。“没什么。刚才有些走神。”
正午的阳光变得有些刺眼,但是洒在身上很温暖。六月的阳光在亚平宁和伊比利亚是个灾难,而在深沉冷峻的德意志是一种珍贵的恩赐。高大的树木越来越稀少,脚下的道路也趋于平坦。远处可以听见河流的水声。
“再往前走就进入特里尔的城镇了。”乌尔默说。他们已经接近城市的外围,前面出现了稀稀落落的简陋屋舍。“我们可以绕道前往埃贝恩堡……”
卡尔洛夫停下脚步,乌尔默以为他要调转方向,但是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眯起眼睛不知在眺望什么,姿态就像那个雨夜,他站在狂风大作的山巅寻找正确的方向。不过没有多久,乌尔默也注意到空气里飘来了隐约可闻的乐曲声,虽然遥远,但节拍无疑是很欢快的。特里尔城的街道上必定聚集了很多人在庆祝什么。
“今天是什么日子?”卡尔洛夫突然不着边际地开口问道。
“6月11日,星期四,怎么?”乌尔默照实回答,尽管他摸不透他在想什么。卡尔洛夫垂下视线,嘴角浮现出释然的微笑。
“基督圣体圣血节游行。”
乌尔默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却看见卡尔洛夫径直而毫不犹豫地继续朝前走去。他吓了一跳,急忙追上他的步伐拉住他:“您疯了吗,还要从特里尔穿过去?现在那里必定有很多人等着要逮捕您!”
“去埃贝恩堡,经过特里尔城不是最近最便捷的路吗?”卡尔洛夫一点儿也没有放慢速度,不慌不忙地回答,“乌尔默先生,我还有一件多余的修士长袍给您穿。游行帮了我们大忙。现在特里尔的大街小巷都挤满了信众和来自各个修会的修士。把脸蒙起来,这样我们看上去就是悲信会的朝圣者,谁也不会注意。”
这回乌尔默没说什么,接过衣服套在身上,像他那样把兜帽拉到最低,整个脸都隐藏在阴影下。在他们越来越接近喧哗的城市时,乌尔默有几分无奈地对自己说:“果然,他当过教士。到现在他还喜欢这一套。”
“Agnus·Dei·Qut·tollis·peccata·mundi。(除免世罪的天主羔羊)”
身着白衣的唱诗队吟唱着拉丁语经文,穿过特里尔最宽阔的一条街道,后面跟着的是头戴花环,同样穿着白纱盛装的小孩子,他们有着稚嫩的脸庞和天真的蓝眼睛,不停地向空中抛撒鲜红的玫瑰花。接着是市政官员和骑马列队行进的巡逻队和主教卫队,队长冯·兰德克走在他们的最前头,全副铠甲在灿烂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表情谨慎严肃。隔了一段距离是排成两列、穿着白披肩红长袍的辅祭队伍,每人都擎着长长的白色圣蜡,第一个人把黄金的基督受难十字架高举过头。神父手摇着香炉,身后是一顶华丽的织锦华盖,精致的流苏从四顶垂下,镀金的枝杆亮得晃眼,这下面是特里尔大主教,双手捧着镶嵌宝石的黄金圣体龛,这里面装着的是祝圣的圣饼:基督为救赎人类而牺牲的宝贵圣体,降临在小小的白色面饼里。基督圣体圣血瞻礼为纪念这个奥迹而建立。
这个壮观的队伍要从圣母教堂游行到大教堂。到处是人,到处是飘扬的旗帜和十字架。各个修会的会士穿着不同颜色和质地的长袍跟着队伍,用高低不同的调子应和唱诗队的答唱经文。推搡拥挤的市民们不懂拉丁文,但跟着他们连连画十字,脸上却带着质朴得近乎粗野的笑容,他们不都了解节庆的意义,对他们来说,节庆游行是繁重的生计奔波和严格遵守的斋期之外最好的放纵,这给他们的单调生活带来短暂的安慰。“你瞧那边那个人,”一个戴着头巾的女人盯着披金戴银的队列,跟旁边的同伴小声说,“他是谁?我从没在教堂见过他。”“不知道。可能是访问神父吧。”“他真好看。那种白衣服他穿起来也比谁都好看。”
她们在看着主祭神父身边的莱涅,毫无顾忌地赞扬他的外表,在烈日下发亮的亚麻色头发和光洁无暇的皮肤,带着最最纯朴的膜拜似的热情。他像其他参礼的神父一样身披节庆日的纯白色法衣,举起手向人群祝福,表情却有些心不在焉。
起伏的圣咏包围着他——基督的身体变成了饼,基督的鲜血变成了酒——虽然曲调因地域不同而千变万化,内容却被亘古传唱。他还记得自己曾经因为这句经文跟别人发生了争论。
“……你瞧,维尔纳,多么奇怪,基督明明留给我们两种形式的圣餐礼,最后一般的信徒却只被允许领受圣体,只有教士能全然不渝地纪念他。”
他还记得自己的回答:“你又想起来提这个?《教理法典》上写得很清楚,领受圣体也等于基督的全体。”
“圣经上也写得很清楚,‘我的身体是为你们而牺牲,我的血是为你们赦免罪恶’。……”

他打了个寒噤,想起来那是1517年在海德堡的庆典游行。他们后来又讨论了些什么他已经淡忘了,唯一记得的是两人紧紧地并肩站在一起,走过内卡尔河上的斑驳古桥,滔滔河水在脚下淌过,金色的阳光辉映着红砖房屋,望得见圣灵教堂的尖顶,悠扬的钟声传出很远;身边到处是欢笑的年轻学生,和他们一样神采飞扬,大声地向他们打招呼。他们望着彼此的眼睛,满怀毫无保留的坦诚和热忱,不知未来的忧愁。而最后海德堡只给他留下噩梦。
“——垂怜吧!”
一声深沉而熟悉的叹息进入他的脑海,似乎是从他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他受惊吓似的浑身一震,猛然回头去看喧嚷拥挤的人群,身旁的辅祭被他匆忙的动作吓了一跳。那里只有全身黑色、在节庆时也蒙面苦修的悲信会修士队伍,虽然有个人朝他这里投去一瞥,但很快就被白袍的多明我会修士淹没了。是他吗?是他吗?不,那太荒谬了。他垂下头,一切的回忆就像时时发作的癔病啃噬着他的精神,他只有以更狂乱的自我暗示,弄得思想支离破碎,才能从泥沼里把自己拔出来。
“您太冒险了,刚才居然和他们靠得那么近。”乌尔默揭开兜帽,直到出了城镇他的心脏还是不禁猛跳。
“他们若知道我们与他们擦肩而过,却从眼皮底下溜走,一定要后悔万分。”卡尔洛夫平静的声音中有一丝得意,以及莫名的遗憾。
他们从喧闹里潜伏过去,远离了人烟,重新返回自然。如果继续往前走,将进入一个微妙的领域。它隐藏在密林里面,无数双警惕的眼睛和上弦的弓箭在窥视和瞄准一切陌生人。当他们整装出发,就轮到莱茵河畔的所有通道驿路不得安宁,尤其是乘驾华丽马车经过的权贵常常被洗劫一空。一般人常常被警告严禁接近,因为“盗匪横行,而法律荡然无存”。只有特定的某些人可以穿越自由,他们在法律之下却大都失去了地位,甚至生存的权利。为了保护这个特殊的避难所他们戒备森严。
埃贝恩堡。它的主人是帝国骑士弗兰茨·冯·济金根男爵。他身上残存的还是属于中古时代的侠义精神和尚武精神,滚烫的血中流淌着莫名的正义感,不过他与他的骑士祖先不同的是,这种正义感发挥在了自己的主人身上;他把自己祖传的这个即将破败的城堡变成割据一方的独立城邦,用作向各个诸侯、选帝侯发难的军事要塞。
埃贝恩堡内部与特里尔城堡有天壤之别,不算豪华也不算宽敞,甚至有些寒酸。但是会客大厅里热闹非凡,热情洋溢,济金根从他那些侃侃而谈的宾客中间站起身迎过来,可以看出他身材高大,带着军人的强壮,突出的嘴角有难以抚平的倔强。他伸出双臂首先去拥抱乌尔默,两人拍打彼此的肩膀。“汉斯!久违了,老朋友!”他粗声粗气地说。
“真高兴又见到你的面,弗兰茨!”乌尔默脱下他的毡帽,同样热情地答道,“我要给你介绍一个人,也是你一直想见的。”他们俩的视线同时集中到沉静微笑的年轻人身上,“亚瑟·卡尔洛夫。”
“卡尔洛夫?您就是那位卡尔洛夫?”济金根瞪大眼睛,丝毫不掩饰他的吃惊。也许是由于他的样子过于年轻,或者出现过于突然。
“男爵,久闻您的大名了。”卡尔洛夫微微欠身,优雅而得体。
“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您能来我实在太荣幸了。”济金根兴奋地说着,把他们带到自己的宾客和朋友中间宣布道,语气里有几分夸张的炫耀,“先生们,这位是亚瑟·卡尔洛夫。”
这句话在他们中间激起了一些截然不同的反应。他一个个介绍他的宾客,有长期跟随他的骑士,也有他聘请或是收留的学者,卡尔洛夫认得出来相当一部分人,穿黑色平民外套的中年学者是马丁·布克,不久前他还和躲在瓦尔特堡的路德通信讨论《罗马书》在整部新约中的地位;旁边是脸色苍白的舒特恩,曾在集市上公开演说抨击婴儿洗礼;然后是济金根的朋友,三十岁出头的学者乌尔里希·冯·胡滕,因为过分思考和奔波,他看上去比实际年岁要老。胡滕站起来,有些激动地说:“您——您居然来特里尔了?”但卡尔洛夫饶有兴味地觉出他吞下了这句话:“您居然还活着!”
“您和乌尔里希认识吗?”济金根脱口问道。
“我们在美因茨见过面。”卡尔洛夫轻描淡写地说;胡滕咬着嘴唇盯着他,点头默认:“对,在阿尔布雷希特大主教的宫廷里。”
“我今天真是高兴,先生们,”济金根豪爽地说,“我们齐聚一堂何等不易,最后还是达成了。这是天意。”
“上帝的意志。”布克说。
卡尔洛夫抿着嘴角,观察他们的神态。尽管有的脸表情残暴,有的宁静内敛,每个人眼里都怀有迫切的、实实在在的希冀。
“这次轮到我们了。”胡滕扬起胳膊,在空中挥舞,好像在指挥看不见的军队,“既然领主们在残暴的皮鞭下凌辱子民,主教们在神圣的土地上亵渎上帝,那么为何不用他们的血来洗我们的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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