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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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大昌登遐的消息在天官进行了公表,但没有提及死因。面对本不可能死去的太师的讣报,众官脸上露出困惑不安的神色。当日的朝议上,砥尚到最后没有露面。第二日也没有出席,但是傍晚时刻突然酩酊大醉地出现在采麟掌管的节州府,让众官困惑不堪。这天夜里,朱夏和青喜被一起叫至左内府。
在左内府和天官一起等候的荣祝带着疲惫的表情。大昌的讣报以来,荣祝没有回过官邸。不仅荣祝,天官夏官还有秋官从那天开始一直奔走往返于内殿外殿,连好好睡觉的机会都没有。尽管荣祝的操劳是不可避免的事,但朱夏相隔数日见到了丈夫憔悴样子后还是吃了一惊。
“有事想问你们两个——特别是青喜你。”
“问我?”
荣祝让青喜坐到椅子上,自己也坐到桌子对面,太宰小宰等人站在旁边。
“据说太师出事那天你和太保交谈过,是这样吗?”
青喜点点头。
“我和太保——嗯,的确谈过话。我们是在松下园遇到的。我去给兄长送换洗衣服,在回来中途经过松下园看到太保,然后就在路亭谈了一阵话。”
“谈了什么?”朱夏禁不住不安插嘴问道。
“有什么不对吗?太保那之后……”
“至今还是去向不明。太保那天一到晚上就和太师太博一起出了三公府,之后回了一次嘉永宫又马上出去。出去前留了话说到了时限就可以关门。然后就一直没有回宫,也没有通过东宫门,完全不知所踪。”
大昌遗体的样子说明有人从背后劈了一刀。本来这是足以致命的重创,但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大昌是仙,身受重创后仍然拼命奔逃,然后又遭到砍击追杀。大昌伤口大小六处,大概是扑到在地时头上被劈的那一刀夺去了王父的生命——荣祝表情扭曲着进行了说明。
“大概就是因此,长明殿内才会到处飞溅着血迹。堂室当然不用说,连回廊上也有——但是,大司马说这很奇怪,说这如果只是一个人的血迹实在太多了。”
“那么,难道连太保也……”
“不知道。堂室里铺的地毯不见了,太保也许也被杀害搬了出去。或者,是太保斩杀了犯人,但自己又因为害怕而出逃。也可能袭击太师的就是太保,有人从中协助,太保为了灭口又把此人杀掉。”
“不可能——太保不是那种人!”
朱夏叫喊道。荣祝深深叹了一口气。
“……朱夏,有流言说太保对主上有反意。”
啊,朱夏吃了一惊,“怎么可能!”
“我也难以相信,所以也认为那只是流言。流言说太保可能是嫉妒过于优秀的兄长乃至产生恨意,所以乘主上遇到挫折的这个时期掀起事端。我以为这不过是下人们的胡思乱想也没有仔细去听。可是……”
说道这里荣祝停了下来,然后重新面向青喜说道:
“所以想请青喜一定告诉我,在松下园你和太保讲了什么,太保有没有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
“没有,”青喜刚刚说出口,然后突然停住了口。“……不,这样一说,那天的太保是和平时稍微有些不同。”
※※※
发生事件的那天,大概是太阳开始回落的时候,青喜这样讲述道。从内殿的左内府回来,他打算从松下园穿过,然后看到了坐在回廊旁边路亭的驯行,当时驯行好像在想着什么事情的样子。该不该打招呼他本来有些迟疑,但看到了总不能无视,只好过去行礼问候,但驯行先张口说了话。
“青喜,好久不见了。在这里干什么?”
驯行缓和了深刻的表情向青喜问道。驯行身为太保,官位远高于青喜,但两人都把太傅慎思当作母亲。所以从高斗时代起,他对青喜就一直十分随和。
“好久不见了。我刚刚给兄长送换洗衣服去了。”
青喜回答完,驯行呢喃着是这样啊,表情上又罩上了阴影。
“听说荣祝近来好像留宿在左内府连日未归。一定让你担心了吧?”
“只要关系到主上,他就总是放心不下。”
青喜露出笑脸。驯行也跟着微微一笑,然后马上又沉下了脸深深叹着气。本来驯行就是长相瘦弱的小个子,这天看起来更显得小了一圈,令人担忧。
“……希望主上至少可以冷静地多听听荣祝的话,最近的主上完全失去了尺度……”
“主上大概也有一点焦躁吧。”
“是这样倒也好,”驯行低声呢喃着。
“主上如果认清了处境,因此而焦急的话我也可以欣慰一些。但我怎么看也看不出是那样……只感到一天比一天变得不安。带着这样不逊心情的,不知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您觉得不安吗?”
驯行坦率地点了点头。
“台辅身体不适,就意味着主上正在行进的道路有什么地方错了是吧?可主上却顽固地说有自信。”
“是啊……”
“的确,我也并没有认为主上严重得完全在倒行逆施。但是没有在倒行逆施并不等于就是正道。如果主上的确步履在正道上,那台辅既不会身体不适,国家的局面也决不会无法收拾。”
“是啊,”青喜含糊地回应道。
“——主上也正是明白这一点所以会那么忧郁苦恼,多次与王父叔母相谈,甚至向我这样的人征求过意见。可到了最近,反而说有自信了,而且是那样地顽固。”
青喜也听说砥尚到去年年末为止的确十分苦恼的样子,时常去慎思他们所在的三公府和东宫。
三公和采麟共同辅佐王。从官职上说,三公位于宰辅之下,但并不是辅助宰辅,完全相当于王的谋士或教师。砥尚一度时常探访三公府,甚至出入他们的居宫,可见当时曾有多么烦恼。可是尽管这样,砥尚突然变得向前看了。就是新年过后,采麟频频诉说身体不适,众官中怀疑这难道是最糟糕疾病的前兆的流言开始出现的时期。
青喜沉思了一阵,然后忽然抬起头看向驯行。
“太保好像把以前台辅赐给你的华胥华朵献给主上了吧?”
砥尚的烦恼用一句话概括的话,就是理想的是非问题。打算向着理想施政治国,但国家一步也不向理想靠近。那么华胥华朵应该可以纠正这个,在梦中向砥尚映出国家应有的姿态。
驯行点了点头。
“因为看到主上那么迷惘,我想或许这样可以多少起到一点帮助。我想华胥华朵也许能消除主上的迷失吧。可是……”
“主上没有使用华胥华朵吗?”
“不知道。只是,我把它呈献给主上时,主上十分不高兴的样子,斥责我拿了他给台辅的东西,给他丢了丑……”
“让你为难了吧。”
“不过,主上总算收下了,说不定现在又还给了台辅。”
“那倒是没有……前日,姐姐面会台辅时,台辅没有拿着华胥华朵。”
据姐姐说,代替华胥华朵采麟抱在怀中不断划伤她脸颊的,是一支丑陋干枯的树枝——那个情景实在太过悲惨、令观者心痛不已。
“是吗……那久,也许果然还是因为主上使用了华胥华朵态度才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时期也正好吻合。”
青喜眨了眨眼睛。
“这是……什么意思?意味着华胥华朵对主上保证了他的理想没有错?”
“这不可能,”驯行极少见的干脆地否定道:“也许应该说,正是因为结果不是这样,兄长才不得不采取了那样的态度。”
“啊……?”
“兄长至今从没有错过,不论什么时候,兄长总是对的。我就是对此感到不安。一次也没有错过的人,只有一次,而且是在国政这样的大事上错了的时候,能不能承认呢?”
原来是这样,青喜点了点头。砥尚至今为止,恐怕没有经验过由于自己的过错而导致的失败。因此变得抵触现实、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正义——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性。
青喜叹了一口气,自然地变成了沉重的叹息。如果不能承认挫折,砥尚就没有回头的可能。这样下去,砥尚的命运总有一天会走到尽头。对荣祝和朱夏来说是朋友,对青喜来说也是值得敬重的党魁,而且又同是被慎思抚养长大的儿女,这样的砥尚将会和采麟一起走上不归之路——。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主上到底犯了什么样的过错呢?”
“青喜有没有怀疑过你兄长说的正道?”
被驯行询问,青喜感到有些意外歪起头。
“没有过……太保有吗?”
青喜问完,驯行像是谜茫于怎样回答似的闭口沉默了一阵儿,然后指着身边,说坐下来怎么样。于是青喜在路亭的一角坐了下来。
“我对兄长追求着的东西是否真的是国家应有的姿态怀有疑问。实际上,我一直这样想。”
说完,驯行带着像是要哭出来的表情笑了。
“大概青喜会认为我现在才这么说很卑怯吧。我自己也觉得很卑怯,但我还是这样想。”
“我没有那么认为……”
驯行一直崇拜着处处都很杰出的兄弟。砥尚刚刚揭起高斗的旗帜,他就立刻投奔到兄长身边,即使被人和兄弟比较嘲笑其鲁钝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为了砥尚一直竭心尽力。这样的驯行不可能对兄长说出异议。
“是吗,”驯行低下了头说道,“……我当时只感觉到有一点点疑惑。兄长言语中提到的国家应有姿态,实在太过完美,就像这座园林。”
说着,驯行手指向从路亭的格窗可以看到的松下园风景。
“这个是幽深奥妙的溪谷的风景。有满覆翠绿的假山,有近乎完美的石峰,有从断崖上涌出的泉水做成的清流。深山幽谷——这种风景就是这么称呼的吧。”
“嗯……大概是这样吧。”
“但是,那个石峰其实连房檐的高度都没有,一切都比实际的尺寸要小,只是人造的景色。正因为小,所以能用人手造出来,也能像这样修整得很美观。俯视溪流的松枝每一根树枝都经过细心调整,没有一根杂草,也没有尘埃弄脏流水,眼前的这片景色里,不美观的存在完全被清除掉了……”
驯行站起来,眺望格窗外面,然后回过头来面朝青喜。
“这样的风景中,像我这样既无特别才能、又毫无风度的人,没有立足之地。”
“太保……您不要这么说。”
“不用安慰我,青喜。我对自己有多大的器量还有自知自明。我承认兄长出类拔萃,他总是非常正确,没有差错,和我完全不一样。兄长总是对我讲述他理想中的才,那虽然是非常了不起的国家,但我感到有些失落。因为感到兄长讲述的才里面,没有像我这样的人的存在空间。”
“但是,”驯行说着,用力握紧了双手。“世上的人,大概像我一样的人比较多吧?”
“您不是……虽然是这样。”
“兄长很了不起,朱夏、荣祝——高斗里的人也都十分了不起,在我眼中都很耀眼。但是,国民的多数是像我这样的人。从大家眼中看来,又渺小又鲁钝毫不起眼……”
“太保,兄长和姐姐决没有……”
驯行用力地摇了摇头。
“现实的人身上有缺点有不足,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兄长那样完美。在我看来,兄长讲述的理想就像要建造这个园林一样的事。但是,建设国家就像要建造真正的深山幽谷一样吧。现实并不是小石头,要移动真正的岩壁建造成美丽的山路,要改流移木调整景色这样的事,人真的能做到吗?”
“这个……大概不可能吧。”
“兄长讲述的才,我听起来就像美丽的梦幻一样,我曾认为正因为这样才叫理想。不可能创造出完美理想的才,这种事兄长当然心中有数,但仍要这个想法置于心头,为了能接近一步而奋斗——我想理想就应该是这样,所以不管怎么崇高都可队,正因为崇高所以才叫理想。”
“是啊……”
“但是,兄长真的想去实现那些想法。但是——要我来说,那样的国家是牢狱。”
“——太保。”
“不是吗?兄长描绘的国家里,没有愚蠢无能者的立足之地。所有官吏都必须明白正道、决不沉迷私欲、既勤勉又有能有为。而民众则必须敬业守道、善良谦虚、勤劳向上。不是这样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进去。那么,不是这样的百姓该去哪里?被国家驱逐吗,被杀头吗,还是为了让这些百姓绝不会心生恶意不会怠惰地对他们进行监视矫正?”
“这个……”
“如果那是兄长追求的理想之国,对我来说就等于牢狱——对我来说,国家的应有姿态不是那样的场所,是能允许一定的怠惰、一定的自私狡猾存在,有余地包容愚昧和无能的国家。我近来在想,真正的理想或许应该是那样才对。”
“也许是那样。”
“但是,兄长现在也在向着自己想像中的理想迈进,向着不可能实现的国家应有的姿态突进,而且对此没有丝毫的疑问。我想是兄长错了……我这样说了,但他一点也听不进去……”
青喜眼中的驯行,脸上带着悲壮的表情。
※※※
“……讲完这些,太保就闭上口沉默了。我带着难以释怀的心情离开后,就再没见过太保。”
听完青喜的话,荣祝深深地沉默了。青喜为难地抬头看着荣祝,这时朱夏插口说道:
“……的确,太保说的话是针对主上的批判……但,太保假如、就算方一对主上报以反意,那么又有什么必要杀害太师?”
“这倒也是。”
比起这样,不如说——朱夏险些说出口,但还是竭力控制住了自己。
驯行自三公府回来后马上去了长明宫。这很有可能是他为了向太师——自己的父亲大昌传达自己的想法,为了找大昌相谈。大昌也认为驯行的言论有一定道理,砥尚正好来到、或者被找来。两人向砥尚谏言,然后演变成争执。砥尚激昂中杀死大昌,而勉强逃走的驯行因为畏惧砥尚,逃出了王宫。
“……不可能是太保。据说太师是被硬生生砍断了头颅吧?”
荣祝惊讶地点了点头。
“这样的事,对太保来说可能吗?驯行大人从高斗时代起根本就没怎么拿过武器,你也记得对吧?”
和民众并肩战斗的时候,驯行也因为害怕而不愿去碰武器。一部分人暗地里指责驯行,嘲笑他没有骨气。
“是啊……的确是这样。”
“连武器都没怎么拿过、更谈不上懂得剑术的驯行大人,有可能一剑就让对方身负重伤,进而砍断对方的头颅吗?”
荣祝陷入了深思。
“……的确,那应该是懂得剑术的人才能做到的……”

“犯人不是太保,荣祝,根本不可能是他。”
“也许是这样,”荣祝说道,然后仰起头望着头顶。
“但是,那会是谁?”
呢喃着,然后荣祝突然睁大了眼睛,受惊了一样望向朱夏。朱夏微微点点头。荣祝也觉察到了那个可怕的可能性。
荣祝慌张地看了看太宰他们,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朱夏也带着失意叹息着——就是这个时候。
堂室的门被唐突地打开。像雪崩一样涌进来的,是身着甲胃的禁军兵卒。站在先头的左军师帅,向着在场的众人摆出一道书状。
“冢宰以及大司徒、太宰以及小宰,涉嫌谋反,我等奉命前来捉拿。”

朱夏愕然了,荣祝和其他人也同样惊呆地站在原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齐声抗议也徒劳无功,朱夏一同被捆绑起来,禁闭在左内府的一间空室。弄明白眼前发生的事情,是大司寇被左迁后代职指挥秋官的小司寇来到之后。
“太保欲图大逆,杀害知道其企图的太师,逃出宫城。然后,大司徒……”
被小司徒面无表情地呼唤,被缚的朱夏抬起头。
“你和太保勾结、串通台辅捏造失道的流言之事已经查明。”
朱夏惊呆地张开了口。
“请等一下,这是在说——台辅身体不适是假的?”
采麟伪装身体不适,朱夏与其面会捏造失道的证言,难道是想这么说?怎么可能,难道想说采麟也参与协助了谋反?哪个世界的麒麟会对自己的王举起反旗!
小司寇制止了想喊叫出来的朱夏。
“不得反驳。”
语调虽然强硬,神情中却透漏着深深的苦涩,小司寇也无法相信这样脱溢常识的事情——。
“大概是冢宰通过自己的下官和太保勾结,有人目击到有下官多次和太保密会的情景。”
“请等一下,”朱夏张口欲言,但再次被无视。
“太宰、小宰以及当日在东宫门担任警卫的禁军左军将军,也都协助了驯行凶行和逃亡。进而和冢宰勾结,把太师惨死的现场佯装成突然悴死、妄图掩盖凶行。这些也均已查明。”
小司寇伏着双眼,就像背书一般淡淡阐述着罪状。
“以上人等,在接到秋官的通知之前要在自邸蛰居。出于温情解开绳缚,但官邸将由兵卒封锁,不可走出,也不可与旁人联络。”
说完,小司寇望向朱夏等人,像赔罪一样伏下脸。脸上带着困惑的兵卒上前带人时,荣祝平静地说道:
“只有一件事想问。”
小司寇背着脸,没有反映。
“……这是主上得出的结论吗?”
还是没有回答,小司寇只是深深垂下了头。
※※※
朱夏等人被缚着带往燕朝南边的官邸,到达主楼后终于被解开了绳索。大门被从外面锁上,另有身着铠甲佩戴着武器的兵卒加以包围。
“对不起,兄长、姐姐。”一进入堂室,青喜就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说道,“都怪我多嘴和太保交谈,把你们卷入这样的事中。”
“不是的,青喜。”朱夏抱住坐倒在地板上的青喜的肩,“怎么可能是你的错呢?”
“但是……”
朱夏摇着头,抬头望向荣祝。
“荣祝……这是……”
朱更想问的,不用说出来也明白,砥尚相信了驯行谋反。大昌被害的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或者就像朱夏抱着的疑问那样,是砥尚被两人的谏言触怒逆鳞,对大昌和驯行下了手。也可能砥尚和事件无关,但认为是驯行杀害了大昌并逃走。不管怎样,砥尚把驯行的行为断定为大逆。而由于青喜和驯行的交谈,荣祝和其妻子、唯一见过采麟的朱夏也被怀疑为共谋。
“砥尚为什么……”
荣祝像停止了思考一样把身体深深陷在椅子上。
“竟然连台辅也怀疑,这种愚蠢的事,砥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当然是有什么地方不对。”荣祝低声呢喃道,“……因为他是失道的王。”
朱夏一瞬间几乎停止了呼吸。
“大逆是死罪……我们必须做好觉悟。”
“砥尚真的会杀我们?难道砥尚真的相信这种事?相信驯行大人会谋反,我和荣祝也参与了大逆这样的事?”
“连台辅都能怀疑,其他人恐怕更难以逃脱干系了吧。”无力地说完,荣祝望向朱夏和青喜,“……砥尚说得很对,朱夏。”
“说得很对?”
“不能相信对方时,不是对对方、而是对自己失去了自信。砥尚不是怀疑驯行,只是——明白了自己既然失道,所以想到驯行的谋反也不是不可能吧……”
“怎么会这样。”
“现在最痛苦最动摇的就是砥尚自己。砥尚一直以拥有崇高的理想自负,可是他还是失败了。虽然表面上还不承认失败,但他至少应该已经明白才不是什么华胥之国。他本可以创造一个更好的国家,本应该成为一个更好的王——但现在与此相距最遥远的不正是砥尚吗?”
“……也许是这样吧。”
“这样子简直就像扶王一样,砥尚大概不得不想到这个吧,那么会想到有人对自己抱有反意也不奇怪。大概有人会对自己轻蔑憎恨吧、甚至想干脆反逆讨伐吧——驯行、我、朱夏都是。”
朱夏捂住了脸——但是,砥尚真正轻蔑憎恨着的,是他自己。
“砥尚的命运真的在走向断绝……”朱夏抬起了头,“我们会怎么样……不,台辅会怎么样?”
是啊,荣祝低声的回应道。
“如果能赐我们一死,那我们至少可以不必看到砥尚破灭的样子……”
※※※
第二日一早,小司寇再次来到朱夏他们所在的堂室。走入堂室,小司寇让兵卒把门关紧,满面苦楚地朝向朱夏他们。
“……事情变成这样,实在无颜以对。”小司寇小声说完,表情苍白地递上一份书状。“主上让台辅前往奏。”
“这怎么可以……台辅现在的身体……”
对朱夏的话小司寇悲痛地摇了摇头。
“一定是……所以才会这么想吧。主上自己已经无法继续忍受呆在台辅身边了。”
“啊……”朱夏苦涩地应声道。砥尚是因为无法忍耐病患的采麟的存在。
“并且要你们两人护送台辅。”
说完,小司寇望了望青喜。
“主上说允许你们带上最少数量的人员随行,送台辅到高岫的奉贺,在那里有奏的人前来迎接。确实把台辅交给使者,整顿好台辅身边事务后要你们两人回到揖宁。”
朱夏有些不解,小司寇点了点头。
“你们回来后会按照大逆的定性给予定罪处罚。就是说——主上在说要你们两人不可回来。”
朱夏沉默了。这是砥尚对常年同伴的温情,在对我们说带着采麟去奏,然后别再回来。如果回来就必须要按惯例以大逆之罪赐死。
想到砥尚在怜惜自己的性命,泪水禁不住流了出来。砥尚直到现在还对荣祝朱夏心怀友情,但仍然要以大逆问罪。想到砥尚不能以断然的态度一口否定这种事不可能,就不禁感到无比悲伤。砥尚已经被逼追到了听不进去谏言、不能对他们倾吐和商讨烦恼、不能携手重建王朝的境地,已经不能相信自己到不能断言他们不可能谋反的程度。想着自己一定被瞧不起吧、一定被轻蔑憎恨吧、因此而生的大逆吧,但又不忍心赐死。
小司寇用颤抖的手把宣旨交与荣祝。
“请……体谅主上的心情,无论如何不要回来。理解您离开才等待朝歌走向末期的心情,但您如果回来,主上就要背负上让他更痛苦的罪过。”
明白了,荣祝低声说着,握住小司寇的手。
“让你承担了这个艰苦的角色。我们明白你的苦衷,由衷感谢你。”
小司寇深浑低头施礼。
“恕在下不逊,代表主上……祈愿两位大人今后多福多幸。”
※※※
又过一日的深夜,朱夏在宫城门户的皋门再次见到了采麟。
“台辅……您感觉怎么样?”
朱夏一边跪下行礼,一边向夏宫抬着的轿子里看去,但采麟只用没有感**彩的目光看了看便不再做出任何表示。而荣祝则是第一次见到采麟因病衰弱的样子,一脸愕然的表清。瘫软地横躺在轿子里的少女,目光虚恍,一只手牢牢握着一根枯枝。像是在避讳别人注目一样,采麟被迅速移动到一辆略旧的马车上。照顾采麟的女官只有三名。朱夏他们也坐上外观陈旧的马车。因为担心受到牵连,青喜和其他六名下官与朱夏同行。他们无言地乘上第三辆马车。
深夜的皋门紧紧关着。周围没有人目,只有兵卒包围着三辆马车。每辆车均由夏官把缰,跟随五名兵卒,负责护卫或者监视——也许两者都是。然后,皋门悄悄打开。在小司寇唯一一人的目送下,朱夏一行从宫城出发了。正可谓是萧瑟到极点的起程。
到高岫为止,马车要一个月以上,因为有采麟同行,不能住宿客栈。一行只好在马车上起居,所以夜间马车也可以前行。带着天棚的马车看起采粗陋,内部倒也装饰得像样,但仍然远远谈不上舒适,旅途照样辛苦。
更让人辛苦的是采麟病重的状况。采麟在马车的卧榻上虚脱一样地整日躺着,时而恢复自我念及百姓哭泣不己,哭累了就以悲痛的声音怨念砥尚。漫长的旅途上,不论乘上哪一座马车,采麟如同哀嚎的声音都会清楚地传到朱夏他们耳朵里。特别到了旅途的后半,甚至服侍采麟的女官们自己也耐不住苦役、哭得倒下。时而需要朱夏代替憔悴已极的女官来服侍采麟。这种时候,更是无法塞住耳朵,不能避开视线。
“大家都会死。国土会被鲜血玷污,朱夏。”
“台辅……不会这样的。”
“不。主上舍弃了才,从今开始可怕的时代就要到来了,妖魔出没——而主上会比涌出的妖魔更多地撕裂百姓。”
“我也……”采麟用双手握紧枯枝。“我、朱夏、大家都会被杀死,主上就会这样把才杀死。”
“不会这样的,”不管怎样也要让采麟平静下来,只为了这个朱夏重复着苦涩的谎言,“主上一直很担心采麟的身体,怎么可能会加害台辅呢。主上只是想让您在奏好好修养,请您放心。”
“不对。主上舍弃了,我们被丢弃了……朱夏不明白吗?主上会杀掉无数的百姓,会把一切都抛弃掉。”
握着放声大哭的采麟的手,朱夏只有不停地安抚。
“台辅,求求您了……”
“扮作一幅名君的样子——却什么都没有做到就把才舍弃了,明明说过要让我见到华胥之国的……”
“台辅……”
“我一直相信主上等待着,朱夏。相信每夜的梦中都会看到才接近理想之国。但却是一直在远离,才连半点也不像华胥之国,一步还都没有接近就不断远离了……明明那样说好的!”
伏在床上的采麟突然抬起头。
“啊……王气又变暗了。”
“台辅。”
刚要出言相劝,这次采麟紧抓住朱夏。
“求求你,让我回揖宁,不救主上不行。为什么朱夏要舍弃主上?主上现在就像一个人在不停走向毁灭一样。”
采麟看起来就像被对砥尚的思慕和憎恶撕裂一样。从同样的口中,曾经诉说过砥尚是多么了不起的王、选择了砥尚的自己曾是多么幸福,而现在则在咒骂谴责舍弃百姓的砥尚,也同时谴责着朱夏,说她舍弃了砥尚。
“这样实在太可怜了……”
每次和女官交替后,朱夏回到马车都会痛哭。
“姐姐……”
朱夏抬头看着因为担心把手贴在自己背后的青喜。
“砥尚想待在台辅看不到地方的心情我很明白,但实在看不下去。”
采麟的病就是过失的佐证。这不仅是砥尚的过失,朱夏他们、被砥尚重用的官吏们全体导致的结果,才是采麟失道。如果只是因为疾病而衰弱——比如因为血的污秽憔悴——也许不会这样痛苦,可是采麟的样子过于悲惨了,让人无法不避目不视——的确,这就是所谓的失道吧。这个现实残酷地摆在朱夏他们面前。
“这就是我们所做的一切的结果……但是,为什么?”
朱夏望着青喜和荣祝,她至今还看不到自己犯下的过错。
“我们一心追求的事情过于理想,这是事实。满以为自己明白正道,以为追求它就是追求理想。只要把这个当作旗帜,什么都会顺利。不否认我们的确曾经这样想过。”
朱夏他们作为理想描绘的国府里,不允许存在利用职权中饱私囊的官吏。所以有这样行为的官吏时就把他们排除了。然而排除了这些人,国家无法运行下去了,不得已又让他们复职。结果的确导致了失败。但是,这是朱夏他们——是砥尚的罪过吗。
对待走上邪道的官吏,只要查明他们的罪责、给予惩罚,他们就会醒悟吧,他们就会对沉溺罪行的自己反省而且感到羞耻吧。看到被处罚的人,犯有同样罪过的人也大概会知错悔改吧。朱夏他们有意无意的都这样认为着。根本无法想像会有即使被问罪也不知羞耻、被处罚也不知悔改的人存在。这是现实,朱夏他们对现实认识不足,所以失败了。这样来看的话,也许的确如此。
“……可是,这是我们的罪过吗?像太保讲的那样,难道我们做出了牢狱?我们并没有对百姓强求正道,并没有对不遵从者就加以虐杀。”
即使对待专横的官吏,也只是免职而没有处以极刑。裁决罪责时都怀着温情,决没有做出违背仁道的事。但是国家却依旧走向荒废——和采麟的荒废一样。
这样旅行的中途,不愿意也会看在眼里,百姓的生活明显的处于贫困。贫困的原因一半在地方官吏的榨取,剩下的一半则是朱夏的责任。虽然被委任治理土地,但朱夏没能给百姓带来恩惠。扶王的时代,大多数官吏都专注于中饱私囊,根本没有顾及治理。到处是没人照看荒芜了的农地、没有得到修补而被添埋的水路、损坏放置的堤坝、由于官吏的榨取变荒凉的市井街道。朱夏本来必须整治这些让它们发挥应有的作用。该做的事非常明白,但国库没有把这个目标加以实现的富裕。不能对被奸吏榨取得穷困不堪的民众再谋以重税,砥尚这样怜悯百姓减轻了赋税,但如此一来国库里就没有了充分治理土地的余地。
采鳞的病、国土的荒废,百姓的穷困——旅途中的所见所闻就像在不停地印证着朱夏自己犯下的过失。这样,到了看到高岫山时,朱夏终于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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