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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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让你见到华胥之梦。”
男人抱着年仅八岁的采麟,从揖宁的长闲宫指着下界说道。
夕阳斜照,映着被夕阳渲染成赤铜色的云海的反光,刚刚登基的年轻的王侧脸上也洋溢着光辉。尽管新王砥尚之前的扶王,因其横殓暴政使得举国荒凉,但采麟对主人的话没有半点疑惑。既然他说了让自己见到梦,就一定会见到。
才国拥有称为华胥华朵的宝重,样子如同宝玉制成的桃核。据说睡觉时把它插在枕边,夜里花开,就会让人见到华胥之梦。传说在古代,黄帝对治世感到迷茫时,在梦境中到了华胥氏的国家游玩,在那里见到了理想的社会后,领悟到了治国的真谛——就像这样,这个不可思议的花朵可以通过梦境,把国家应有的姿态传达给做梦者。砥尚说让采麟见到华胥之梦,就是说要创造出一个华胥之国给她。
作为凭证,砥尚把一个如同翡翠的桃枝放在采麟手里,让她握住。
“这个交给你,这样你每晚都可以见到梦想逐渐接近的样子了。”
采麟点着头把宝重紧抱在怀里。采麟眼中的砥尚,浑身上下洋溢着希望而且充满自信,怀抱着采麟的臂弯那么坚实有力、侧脸的表情那么刚毅凛然,意志坚定的双眸就像在凝视着灿烂的未来。采麟胸中充满了自豪,甚至希望眼前这既有白日般灿烂只有夜晚般平静的瞬间可以永远停留下来。
——我会让你见到华胥之梦。
把怀中的花朵挨向脸颊,这样切肤的苦痛究竟因为什么。只要闭上眼睛,仿佛现在也能清晰地看到宁立在金黄色岸边的砥尚和自己的身姿,即使在记忆中也那样耀眼鲜明。泪水不停地滴落下来。
——让你见到华胥之梦……
景象隐约在光亮中,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因为约定好了的。
“什么也不用担心……是这样吧,朱夏?”
被采麟问到,朱夏勉强作出笑容。
少女盖着锦缎的被子,靠坐在雍容华贵的床榻上,微倾着带着病容的白皙脸庞望向朱夏,像在恳求回答般的眼睛一眨也不眨,消瘦的脸颊上留着几道枯树枝划过一样的伤痕。
“……当然是这样,台辅。”
少女像是安心了似的露出微笑,用手里握着的树枝擦拭脸颊,于是脸颊上又留下一道令观看心痛的伤痕。
在脸上划出伤痕的是不知何物的枯树枝,如果是用宝玉制成的花枝当然不会干枯。华胥华朵由采麟转到了王弟驯行手中,驯行向采麟求得华胥华朵后,又献给了与黄帝同样迷茫于治世的兄王。
(台辅连这个,都忘记了……)
朱夏的视线落到自己放在膝头紧握的双手上,自己的双手微微颤抖着。
早听说了台辅身体不适。因为这个原因,台辅在众人面前出现的时间越来越少,然后近半个月来甚至未见身影。宫中开始出现不稳的流言——本来,身为麒麟的宰辅身体不可能会有太大的不适,那么长时间卧病在床的病名就只有一个。
麒麟选择王。被选中的王如果失去正道,令百姓疾苦、使国王荒废,其责任就要由选择了王的麒麟承担。介由麒麟选择了王的天,通过剥夺麒麟的生命,把王赶下玉座。这种因为王失去正道而得的病称为失道。
宰辅失道意味着王朝的终焉。采麟身体不适到底是因为什么,诸官为了知道原因开始奔走。但是官员们没有办法了解关在后宫不出来的采麟的情况。向宰辅的近随请求探望也不被允许,宰辅主治医的黄医也对病情闭口不言。束手无策的冢宰和六官长只好凑到一起硬着头皮造访宰辅居住的任重殿,然后终于只有朱夏一人被允许了面会。
把其他六官长和冢宰放在一边只允许自己面会,对此朱夏本来心存疑问。但实际上采麟的病状已经到了无法下床的地步,因为需要直接来到病榻边上才行,所以只对唯一是女性的朱夏允许了面会。朱夏在进入卧室后,终于明白了理由。
(宰辅病着……)
砥尚的王朝开始崩坏。这一点,看到采麟的样子就非常清楚了。
“——大司徒。”
女官催促一直俯首不语的朱夏,告知她到了该退出的时间。
朱夏点了头,把手轻轻放在依然紧抱着枯枝的采麟手上。
“台辅,微臣就此告退,请您好好休息。”
采麟像是受了惊似的抬起头。
“朱夏也要弃我不顾吗……?”
“才国里怎么可能有人弃台辅不顾。”
“但是,主上舍弃了,舍弃了我、才、还有百姓。”
“怎么可能,不会是这样的,主上只是暂时陷入迷茫而已,很快就会恢复原来的样子的。”
采麟朝苦笑的朱夏用力地摇着头。
“撒谎。一切都是在撒谎……明明说过要让我看到像梦境中一样美好的华胥之国的。”
“主上会让您见到的。长久治世的中途总会遇到曲折崎岖,现在也只是那样而已的。”
“撒谎!”
采麟喊着,消瘦而缺乏生气的脸上,只有目光中闪着绝望的色彩。这表情看起来简直像在憎恨。与慈悲等意的少女竟然会显露出这样的表情,朱夏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什么华胥之国……”
沙哑的嗓音像在诅咒。尽管如此,采麟仍紧紧把树枝抱在怀里不放,就像紧抓着最后的希望一样。
“台辅,请您休息吧。”
“从一开始就全部是梦,一直都在背道而驰!”
采麟像是想留住朱夏似的握住她的手臂。
“……救救我,好痛苦,身体就像被四分五裂一样!”
朱夏没有能够回复的语言,采麟因病消瘦的手像要嵌入手臂似的紧紧抓着她。
“台辅,请您休息。”
这时女官插了进来,望望朱夏使眼色催促她退出。
“大司徒也到此为止吧,不能更久了。”
朱夏点点头,转身离开病榻。身后传来的哀嚎如同针扎般刺痛着她的背脊。
“撒谎、撒谎!梦境和才重叠的时候连一次也没有过!”
※※※
朱夏带着被哀嚎鞭打般的心情走出堂室。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本来砥尚是被周围所有人称颂的人杰。以破格的速度升入大学,只用两年便从所有教师那里得到了修了的允许。出了大学的人,照惯例一般被登用为下士直接进入国府,由府史或胥徒这样的下官开始做起。
砥尚被众目瞩望,前途光明——但是,他厌恶现王,不愿参与国政而直接下了野。
当时的才正值扶王治世末期,国家日趋衰败。愚政持续,法律改革越改越糟糕。受到官民指弹的扶王开始自暴自弃,沉溺酒色,乃至后来放弃政务。对王进谏的高官多数被冷落更迭。砥尚成为这样下野的官吏的食客,靠其庇护支持在揖宁聚集同志,提出纠弹扶王的主张,众多同样愤满于扶王失政的年轻人开始集结在砥尚身边。朱夏也是其中一人。
以砥尚为首的年轻人集团得到民众的支持自称高斗,在扶王在位时期立于民众先头与国家的昏庸无道对抗,扶王倒毙后又与荒芜斗争。待里祠刚一揭起黄旗,砥尚便前往升山,然后众望所归地得到了采麟的选定。
砥尚的登基在每个人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不光采麟,所有认识砥尚的人都对新王深信不疑。可是——其王朝在仅仅度过二十余年后竟然就要沦亡。
朱夏像逃走似的穿过庭院回到前殿。六官长脸上都带着紧张不安的神情等待着朱夏的归来,几人看到她后站起身形,朱夏禁不住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六官长皆为高斗出身。大都与朱夏同样,年纪青青就进入了朝廷。对这些曾经一同讴歌过理想、共同与荒芜斗争过的同伴,朱夏熟知他们每一个的为人,了解他们对新王的信赖、对新王朝的期待,如同对自己的事一样清楚。对这样的他们,朱夏无法把眼下最险恶的事态已经发生的事实说出口。
也许是从朱夏的表情上悟到了事态,众人的神情变得充满苦涩。站着的人像用尽了力气一样颓然坐了下来。
沉默与过于沉重的叹息。过了良久,一个人站起来催促众人退出,是朱夏的丈夫,冢宰的荣祝。
“呆坐在这里事态也不会改变。想确认的事情确认过了,既然疑念得到了证实,那只有正式地考虑对处。”
荣祝环视着垂头丧气的六官长,抬高嗓音接着说道:
“现在就这样消沉怎么行,从现在开始不正需要我们这些作臣下的来努力吗?”
听到荣祝的呵斥,六官长沉痛地点着头站了起来。他们退出后,只有朱夏和荣祝留在原地。然后荣祝也走出堂室,朱夏并肩追上。这时荣祝低声说道:
“……你觉得会痊愈吗?”
“当然……会……”
当然会痊愈,朱夏想这样回答,但没能说出口。因为她听说过,以前已经失道的宰辅中又治愈的例子极其稀少。
砥尚是代表国家命运的王。不仅如此,对荣祝来讲也是表兄弟、是数十年来的朋友,他们像兄弟一样长大,砥尚离开故乡后荣祝也一直是他最好的友人。砥尚在揖宁举起高斗的旗帜时,荣祝第一个前去投奔。此后一起追求理想、一起与荒废奋斗至今。面对这样的荣祝,朱夏无法说出砥尚天命已尽,更无法敷衍着说出只能安慰一时的话语。
仿佛看透了朱夏的踌躇,荣祝在回廊中停住脚步,短短呻吟着把手抵在额头上。朱夏无言地把手贴在因苦闷而低垂着头的荣祝背上。回廊外,园林里一面的桃花齐齐开放,无数花瓣随着风吹飘舞降落。如同梦幻乡一样美丽,也引发人无限的忧伤。
(华胥之梦……)
也许的确是像梦一样的存在。
三十年前,朱夏只是一个对扶王的治世不满的少学学生。为了上少学,她离开故乡来到揖宁,然后加入高斗,与荣祝相遇,与砥尚相遇。朱夏他们那时抱负着一个梦想,一个国家应该如何如何的美丽的梦。每个人都相信着这个梦想,相信只要实现它,国家就会美好得如同华胥之国。他们彻夜畅谈未来,讨论立于国民先头的扶王的堕落和——之后他们与荒废斗争的辉煌过去。在那个高昂的时代中,朱夏与荣祝誓约共同支持砥尚下去。朱夏二十二,荣祝二十六,砥尚二十五。之后仅过三年,砥尚登上了玉座。
回顾过去,那个时代才仿佛身在梦中,令人心痛般的耀眼——年轻时的自己。
过了良久,荣祝抬起头。
“你觉得怎样做好,朱夏?”
“台辅能否治愈取决于砥尚是否能回到正道。我们只有尽力进谏……”
“进谏什么,怎样做?”
被荣祝诘问,朱夏穷于回答。
“如果有应该进谏的地方请告诉我,砥尚到底哪里有问题?”
朱夏摇摇头。
——如果知道这一点就好了。
“需要进谏什么都不知道,还要我对那个砥尚谏言?”
对这句话朱夏也没能回答,如果砥尚像扶王一样搁置政务不顾整日玩乐,或者对人民横暴残虐。这样导致失道可以理解,也知道怎样进谏。可是,砥尚自登基以来,一直都诚心诚意地竭心尽力。在朱夏看来,砥尚从登基至今没有丝毫改变,总是以国家应有的姿态为目标,贯彻着正道。
只看砥尚的样子,根本没有可能会失道。可一旦把视线转向国土,就会明自采麟的失道实在理所当然。朝歌的每个角落都没有得到整治,国土荒废,国民身陷穷困,到处能听到百姓对在位只有二十余年的王谴责的骂声。听说采麟身体不适后马上就和失道的流言联系在一起的理由就是因此。才很明显地走向衰败了。
砥尚也明白这一点,去年已经在面露焦色,新年一过,采麟开始频频述说身体不适后更是显露慌张。但是不久后,砥尚把这些状况看作天给他的试炼,突然变得能够接受了,激励众官说这是天在试炼我们是否拥有克服坎坷的力量,明言只要更加遵循正道加倍努力,采麟的不适总会痊愈,国家也能恢复正轨——
但是。
避开荣祝的目光,朱夏望向如梦幻般飘落的花瓣。梦在逝去,就像眼前这个园林的春天一边凋落一边逝去一样。
※※※
翌日的六朝议在沉重的空气中开始了。聚集在朝堂的六官相互回避彼此的视线沉默着。尽管颁布了箝口令,采麟失道的消息还是悄悄传播开来。从四周不时投向唯一与采麟面会过的朱夏的视线,证明着这一点。
荣祝昨晚直到最后也没有回官邸。是因为执务繁忙还是去见了砥尚,朱夏环视朝堂寻找着他的身影,然后在角落看到了受到打击一样低垂着头望着地面的荣祝。
全员聚齐的铜锣敲响了,整列好的官吏们静静由朝堂向外殿走去。这段距离并不短,但一路上没有一个人开口。随着接近外殿,笼罩在队列上的紧张感也越发变得强烈。进入外殿,诸官整列坐下来时,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甚至足以刺痛人的皮肤。
每个人都避开眼神不去往玉座的方向看。铜锣声一变,珠帘垂下了。官吏们都不知不觉地感到窒息,珠帘后即将出现被天意放弃的王的身形。在微微动弹身体引起的衣服摩擦音都会扎人般回响的静寂中,铜锣再一次打响,平伏着的众官前面的珠帘拉了起来。现在看到砥尚的表情比任何事都使人难过。
但从太宰那里还是传来了仰起头来的号令。号令之后,朱夏他们必须抬起头,面对玉座上的王。艰难地抬起头,视线的前方,端坐在漆黑玉座上的正是砥尚的身姿。
朱夏的胸口像是受到了撞击。身着玄黑的大裘,端坐在背靠金色屏风、饰满螺钿宝石的玉座上的砥尚,一如既往的威风堂堂。身形挺拔威武,容貌显露英知,俯视诸官的双眸依然涨满着强烈的霸气、散发着夺目的威严。
按照太宰的号令行毕三叩之礼,荣祝站起身形准备秉奏议事。这时砥尚举起手制止了荣祝,环视诸官,用淳厚有力的嗓音说道:
“台辅由于近来身体不适,今天也不能参加朝议。”
说完,砥尚把自高斗时代起丝毫未变的面孔朝向诸官。
“对台辅身体的不适,我听到了不稳的流言。朝歌止步不前的状况也许让诸官有所不安,但正如我多次讲过的那样,我不认为这是停滞或是后退。”
众官的视线齐齐集中到砥尚身上。
“治理国家不可能容易到一帆风顺,有辛劳有不安理所应当。自然也会有止步不前的时候,没有反而奇怪。治国之道如果平坦无阻,就不可能有因迷茫于施政而失道的王。这本来就是一条充满苦难的道路。”
“但是,”砥尚铿锵有力地接着说道,“我看得见国家的应有姿态。正因为这样我才去升山并得到了天命。之后朝着理想施政至今。失去了理想或许就会失道,但是我很清楚国家应有的姿态是什么,而且毫无差错地在朝着那个方向施政治民。不论现在的道路看起来多么难以攀登,我都有绝对的确信说这就是正道。如果有人对我感到不信,那不是因为我迷失了正道,而是你们的理想,因为不堪攀登险途的艰苦产生了动摇。”
朱夏惊呆了,她的确在对理想感到迷惑。因为现实情况实在已经严峻到无法自圆其说的地步,不论怎样奋斗都无法改观国家状况的原因,难道不正是因为理想本身有问题吗。对这一点朱夏的确在怀疑。
就像是看透了这时她的想法,砥尚把视线停在朱夏身上,微微露出笑容。
“我没有丝毫动摇。我依然看得见,你们也应该看得到。”
这样说完,砥尚环视排列着跪在外殿的臣下。
“不可因为失望与困难就挫折迷茫。”
像被砥尚充满自信并且坚强有力的声音折服了一样,朱夏身边的大司寇深深伏拜了下去,接着左右传来众人纷纷俯首叩头的声响,朱夏困惑地抬眼望去,看到荣祝一个人带着疲惫的脸上流露出强烈的失意。荣祝背着脸深深叹息着向诸官的方向望去,然后视线停在朱夏脸上,无力地摇了摇头。朱夏悲痛的垂下了头。

果然,荣祝昨夜果然去拜访了砥尚。他们一定用了一整晚来谈论才的现状、采麟的状况。经过一夜的交谈,砥尚得到的结论就是这个。朱夏带着绝望的心情明白了这一点。
对砥尚的疑念、对理想的疑惑,的确是由于失望和困苦产生的。
(但是……)
朱夏见到了采麟。那个样子不是失道是什么。等同于慈悲的少女,在病床上诅咒着砥尚——那个眼神简直就像在憎恨。
※※※
朝议过程中,朱夏一直忍耐着内心有如乌黑的泥浆在不停翻涌的苦闷,待在砥尚面前让她感觉无比辛苦。但结束朝议,看不见砥尚后,内心又会充满不安和悲伤。朱夏带着忧郁无比的心情回到了官邸。
“您回来啦——怎么了,不要紧吗?”
朱夏回到主楼,出来迎接的青喜没等露面就这样问道。大概是从门卫那里听说了朱夏回来的消息,青喜手里拿着茶器,微微弯下腰担心地看着朱夏。
“您脸色比出去时还糟糕啊。”
“不要紧,只是有一点疲劳。”
“是这样吗?”
青喜语气里带着怀疑,把茶器放在桌子上,又唠叨着空气不好、灯光太强,然后前前后后忙着整理起房间——打开窗户、捻小灶台的灯火、移动屏风。
身材短小的青喜跑来跑去忙碌的样子简直就像燕子。朱夏终于松了一口气,青喜总是不可思议地能让她平静下来。
“所以我不是总跟您说不可以熬夜的嘛。昨晚也到很晚都没睡是吧,我可是眼睁睁看到您房间的灯亮着哦。”
“这样说来,青喜也熬夜了,对吧?”
“我不要紧。姐姐工作出去后,我扔下手里的活想睡多久午觉都可以。”
朱夏轻轻笑了。虽然青喜叫朱夏姐姐,但他并不是朱夏和荣祝的弟弟。青喜本来是在扶王殁身后的混乱中失去双亲的孤儿。收养了父母双亡的青喜,并把他放在身边抚养长大的是荣祝的母亲慎思。慎思同时也是砥尚的叔母,为人柔和慈祥、人品出众。她代替侄子早早去世的母亲,给了砥尚不少影响。为了报答养育之恩,砥尚登基后,封任慎思为三公中次席的太傅。受到慎思熏陶的青喜,从少年时代起就出入高斗,照顾服侍荣祝。称荣祝兄长,称朱夏姐姐,十九岁时毫不计较地自愿成为荣祝身边的胥,加入仙籍,之后一直照管着官邸的事务。
“兄长会回来吧?”青喜担心地望着大门。
“不一定……因为现在是非常时期。”
“今天情况怎么样?”
“朝议开始前气氛很紧张……不过,砥尚让众官完全平静下来了。”
朱夏说着,难过地笑了笑。听朱夏说完朝议的情况,青喜皱起眉头。
“主上现在还那么有自信啊……”
“有自信反而更糟……”
受到砥尚锐气的影响恢复生气的诸官中,只有朱夏仍然意志消沉。砥尚充满霸气的样子和信赖砥尚的百官地样子让她感到心头无比沉重。
砥尚是所谓的飘风之王。据说飘风之王要么是杰出人物要么相反,但是至少朱夏他们、高斗的同伴们对砥尚无比杰出这一点深信不疑。最先去升山是当然,得到选定也是当然,砥尚如同疾风般的登基对朱夏他们来说是毫无疑问的事。民众也对高斗——砥尚给予支持。砥尚满心欢喜地迎来了玉座;新朝廷迅速整备就绪了;高斗里聚集了足以支撑新政府的人才,抱负着同样理想的同伴。应该前进的道路十分明确,整个朝廷步调完全一致。空位造成的荒废控制在最小限度,新朝廷转眼间整顿完毕开始了行进。这是新王朝辉煌的开幕,每个人都这么想。
可是,实际中的才没有像朱夏他们想像的那样改变,王朝从一开始就遇到了无数挫折。
砥尚首先考虑一扫放弃政务的扶王治世下滥用国权蛀王国库的恶吏。众多官吏被罢免,但这样一来国家变得无法运行下去了——这个大概不是砥尚的过错,朱夏这样认为。
“明明需要改正错误……仍坚持说有自信,这就是说不会反思啊。”
“是啊……不过怎么说呢,也许该说真不愧是砥尚大人吧,那种情况下还能稳住百官,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对对方感到不信时其实是因为自己在迷茫,原来如此。”青喜自己感慨地点着头,在圆圆的脸上做出酒窝笑着说道,“果然是跟凡人不一样啊。砥尚大人不会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失道的,一定不会的。”
“是啊,”朱夏无心地笑着回答。

和朱夏的担心相反,官吏的多数被砥尚充满自信的言论感召,好像从迷茫中重新站了起来。采麟失道的消息是什么地方搞错了。既便确有其事,只要加倍努力就一定能让才好转,采麟的病也一定会痊愈。朝廷整体充满了这样乐观的气氛。国府恢复了生机,但对朱夏来讲这样反而让她难过。
砥尚对国府的指导也比以往更加投入。可是尽管热情高涨,国府仍然变得更加混乱。砥尚的言行并没有像他本人讲的那样有确信,反而急速地变得迷乱。中午这样说的事,到了傍晚又作出完全相反的决定,这种情形变得再三出现。在朱夏看来,砥尚听到采麟失道后果然产生了动摇,反复无常的政令就是他开始失去自我的体现。
但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砥尚的行动看起来对自己处境窘迫的现实依然毫无自觉。只要有谁指摘砥尚混乱迷失就一定会遭到斥责。当被忽左忽右的政令弄得焦头烂额的大司寇向砥尚谏言、反被激昂的砥尚猛烈地责骂继而被更迭后,官吏们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避而不视的事实,砥尚到底还是在失去正道——。
官吏们再次开始意志消沉。
※※※
晨钟正待敲响的时刻,朱夏被青喜摇醒。
“……青喜?”
“对不起打扰您休息。请赶快起来,小宰前来探访了。”
朱夏吃惊地从卧床中坐了起来,很意外天官长次官竟然在这个天色未明的时间突然特意采访。
“……是什么事情?”
“好像有什么很保密的事,小宰看起来很慌张的样子。我尽量劝他冷静,请您尽快赶来。我先请他在客厅等候了,”
“荣祝呢。”
“姐姐睡过后回来了,然后就一直待在书房。因为姐姐这边起身梳妆要花些时间,我稍后再去唤他起来。真难为他了。”
好吧。朱夏点点头,赶忙开始起身穿衣。整理衣衫的手颤抖着,马上在念头中出现的,是采麟的事情。难道——已经。
朱夏带着微微的眩晕走出卧室,赶到客厅,看到小宰苍白的脸色,正打算询问的时候,荣祝也赶了进来。
“……发生什么事了?”
小宰带着明显地颤抖俯身跪拜下来。
“请冢宰至急移步至左内府。”
“台辅……发生了什么?”
荣祝看来也想到了这个。但是小宰摇摇头。
“不是台辅,是太师——太上去世了。”
朱夏吃惊地和荣祝对望了望。
砥尚登基的同时,把亲兄弟、两亲都加入仙籍,招入王宫授予了官位。其父大昌原本就因其人品高尚很有名望,大昌的弟妹中也以慎思为代表人人德高望重。其弟驯行也从高斗时代开始支持着砥尚。砥尚封与其亲族官位,迎父亲大昌为三公之首太师,慎思位居其次席的太傅,驯行为末席的太保,照惯例他们居住在专用来让王的亲族居住的东宫,深居在东宫的大昌身上绝对没有道理会突降如此奇祸。一旦加入仙籍,不可能会突然身染急病。
“怎么可能,怎么回事?”
“是……有什么人把太师的头颅……”
朱夏禁不住惊呼出来,荣祝则弹立起来逼近小宰追问。
“不可能!怎么可能,你是说太师被人杀害了?”
“是的,”小宰平伏着回答。
事件在天未明时发生了。王宫深部的长明宫内负责宿卫的下官的地方,慎思闯了进来,带着从未见过的慌乱,向下官述说正殿的样子不对。
慎思和砥尚的父亲大昌同住在长明宫。大昌在正殿,慎思在别殿。夜里慎思被一种奇妙的感觉唤醒。也许是什么声音、也许是某种预感,她自己也不怎么明白地醒来,总觉得正殿的方向有什么不对,然后就去了长明殿。进到堂室就见到了这个情景,慎思指着前面对自己带来的下官如此说道。
下官向堂室望去,惊呆了。家具散乱着倒下的室内四处飞溅着血迹,地上留下了大片的血滩。头颅几乎完全被切断的大昌的尸体横卧在血滩上。
“……是母亲发现的吗?母亲她……”
“受到了些惊吓,但还保持着理智。”
下官叫醒同僚,把慎思交与其看护,然后去召唤在东宫门殿守卫的夏官,但发现长明宫的大门敞开着,而在门殿负责夜勤的两名门卫也同大昌一样被杀害了。
“……那么,都有谁出入不知道吗,住在东宫的其他人呢?”
“都在自己的宫殿里。只是,太保现在不在。”
“太保——驯行?”
“是的,”小宰抬起褪去血色的脸接着说道,“下官们正在到处寻找,现在还没有发现。问过太保居所嘉永宫的下官,说是太保说要去拜访太师就出了宫,从那之后就没有回来。”
意味深长的沉默。王父的死、然后是王弟的失踪——这在意味着什么吗。
“……难道。”
朱夏呢喃着望向荣祝,然后很快摇了摇头,那不可能。驯行和兄长砥尚相反,为人木纳谨慎。这样的驯行不可能对人做出暴行,更不用说大昌是他自己的亲生父亲,决不可能下毒手杀害。
像是看透了朱夏的想法一祥,荣祝点了点头。
“总之要先找到他才行——还有,主上那边呢?”
“已经禀报了。因为事关重大,所以眼下只安排人传达给主上——还有六官长。主上和太傅太宰在左内府等候冢宰,说是想尽早当面商谈。”
“我马上去。”
荣祝说完,迅速整理好着装便向内殿的左内府赶去。朱夏送出荣祝后,颓然坐到主楼的地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王朝不稳、百官惶惶的这个时期,遇到这样悲惨的事件。而且偏偏是王父被杀害,而王弟又下落不明。他们居住的东宫,位于守备森严的王宫的最深部。是除了王、在宫中居住的人和服侍在这些人侧近的天官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出入的禁域。慎思是荣祝的生母,但即使是荣祝也一次都没能造访住在东宫的母亲。负责护卫的夏官守卫也只能到东宫门为止。因为东宫所处王宫的最深部,所以只需要守住门就足够了。
(为什么……)
在朱夏蹲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时,一盏茶器带着芳香一起被送到了眼前。
“今晚您一直呆在很低的地方啊。”
“……青喜。”
“放低腰身(译注:指为人谦逊)虽然是好事,不过这样子会让身体着凉哦。”
青喜笑着露出酒窝,拉着朱夏的手,让她坐到了椅子上。
“好了,冷静下来。看起来应该不是谋反。”
“不是……谋反?”
“如果有人想谋反,杀害太师又有什么意义?”
“是……是啊。”
呢喃着,朱夏拿起茶器,手掌中传来茶器的温暖。
“这确实不是谋反。这样说来是什么人……基于私怨的行为。但会是谁?”
“想象不到。不过基本能出入东宫的除了住在那里的人,就只有负责勤务的天官和守卫东宫门的夏官、兵卒了。”
“你是说这其中的人?”
“应该是吧,虽然我也怀疑是不是真的会有这种事。太师根本不是会招人怨恨的人……而且想一想,东宫内是不允许带刀刃进来的。守卫东宫门的夏官虽然带着兵器,但也不允许在佩刀的情况下进入门的内侧。就算主上也不能带剑入内——除了住在东宫内的人。”
朱夏几乎把手中的茶器弄掉在地上。
“青喜——难道……!”
“不过不可能是东宫内的各位大人——话不听到最后可不行哦。”
“啊……嗯,是啊。”
“长明宫的门卫被杀说明有什么人来访过,因为门卫整夜在门殿负责守卫。不过如果不是住在东宫的人,在访问长明宫之前首先要通过东宫门是把?但既然在东宫门被看到了,那么就算被长明宫的门卫看到也应该不要紧才对是把?”
“青喜,如果这样说那凶手只能还是东宫里的人了。”
“所以啊,”青喜笑了一笑说道,“我不是说了,话要听到最后才行——如果是东宫外的人,必须通过东宫门。而那里当然有门卫昼夜守卫,想不被发现地通过根本不可能,而且夜里本来只有拜托门卒开门才能通过。这样就意味着是居住在东宫内的人。东宫的各个宫之间相互独立是吧,宫与宫之间各筑有门扉,每道门都有门卫,而夜晚则会把门锁上再加以夜勤看守。那么东宫的什么人为了访问长明宫,必须首先从自己住处的宫门出去才行是吧?”
“应该是这样吧……”
“对吧?但是做出犯行的这个人要怎么封住自己住处的门卫的口呢?”
“这个……大概会像对长明宫的门卫那样……”
“杀掉不就好了是吧?当然杀掉的话门卫们自然永远不能开口了,但门卫被杀本身就会成为住在那里的人外出过的证据。”
“那……是谁?不是东宫的人,也不是东宫外面的人。”
“一般地去考虑的话,不见行踪的太保恐怕是可疑。但我也认为不会是驯行大人。”
这样说着,青喜突然歪了歪头。脸上显露出奇妙的表情。
“……怎么了?”
“不……没什么。我偶然想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但肯定和这件事完全无关的。”
“什么事?”
“不敢说,我想到了还有一个门。”
“还有一个?”
“对,在东宫的深处。”
朱夏睁大了眼睛——的确有,是后宫至东宫的后门,通过那道门就可以不必通过东宫门就进入东宫。
“……砥尚。”
确实,只有砥尚可能。砥尚夜间在王居宫的正殿休息,正寝的里面是后宫。砥尚因为没有妻妾,所以后宫完全无人,而这个后宫的背面的确有通往东宫的后门。没有被使用的后宫现在彻底关闭着,因为其他出入口的门也关着所以那里应该没有门卫。也就是说只要是在正寝的人,取下闺门的门闩就可以不被任何人看到地进入东宫。
“啊啊,不用那样吓得脸色发白的。不可以瞎猜哦,一定不会有那种事的。”
“但是——”
朱夏脑海里划过一道思绪。对大司寇的谏言表现得激昂,叱骂之后又撤其职位的砥尚。最近的砥尚和他意气轩昂的态度,明显地失去着尺度。万一是大昌对砥尚谏言,最后变成了争执——。
“不行不行。其实不管是东宫还是后宫,区划开的只不过是隔壁而已。虽然规则上在王宫里不可以乘坐会飞的骑兽,但这也只是按照惯例如此,并不是真的乘坐不了。只要有能飞的骑兽,隔壁根本不算问题。穿过围绕王宫的云海,就是从他国一样可以进入东宫。隔壁和门只是在观念上隔开了东宫,实际根本算不上什么障碍。”
“是……是啊。”
青喜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脸上又微微泛起愁色。
“倒是台辅更让人担心啊,在王宫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但愿不会对她的身体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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