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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悬在屋顶,蹑手蹑脚地探看厅堂的人影缩回脑袋,皱眉想了想,又正巧看到有人从厅内走出,不由赶紧追上去。
“伐檀,你过来。”鬼鬼祟祟地拉过伐檀,施家五少爷悄问,“三哥今天很高兴哪,做上什么大买卖啦?”“与真腊、高丽的商人谈了十万两新印书籍的买卖。”这是第一件大买卖。
“哦──”他这个弟弟岂不是又有大把银子可以败啦。
“去年的雕版,以八万两卖给日商。”第二件……
“哇──”会不会败得他心慌慌呀。
“《金刚艳》雕版的样已经出来了,三少爷很中意您配的画,准备将画加插到三印的活字本中。”
“耶——”他的嘴合不拢了。
“……还有一件小事。”施伐檀低头,开始讷讷。
“说吧、说吧,一并告诉我。”施五少爷脸上全是笑——败家的笑。
“三少爷答应赵老爷,让您参加今年五月初五的‘一点飞星赛’。”这是小事。
“哈……等等。”笑脸僵住,他求证,“你刚才说什么?”
“三少爷让您参加今年五月初五的‘一点飞星赛’。”施伐檀抬头,脸上是偷趣,刚才就是为了掩饰才低下头。
“三哥让我参加书会的踢鞠?”被人卖了的施五少满眼戒备,变脸,“伐檀啊──”
“在。”
“我记得你刚才说,这是小事?”
“对。三少爷随口应了赵老爷,没有考虑太久。”对于不用主子思考的事,施伐檀一向归为芝麻类。
恨恨瞪他一眼,施龟书气闷,“赵老爷答应三哥什么了?”他家三哥不是那么没兄弟情的人哦。
“什么都没答应,好像说也会请其他三家的公子组队。”
“其他三家?”
“周梅林三家。”
“你的意思……那三个家伙也会参加今年的飞星赛?”他们可是庆元有名的四大败家子耶,若是同队踢鞠,想必会……嘿嘿,惹来许多姑娘家的青睐吧。
“依赵老爷的意思,应该是。”
“也不错嘛……”自得完后,施五少爷回神,“等等!你说……三哥没从赵老爷那儿得到什么好处,就这么干脆地把我给卖给蹴鞠队啦?”
“是。”
“我就这么不值钱?”被无偿售出的人又开始眯眼。
“您在三少爷心中是最宝贝的兄弟,三少爷又怎会拿您与外人做交易。”马屁偶尔还是要拍的,虽说败家子没什么脾气,发起火来也让人受不了。
“嗯,这还差不多。”眯紧的眼松开,笑容又回到施龟书脸上。
看来,这马屁拍得挺对地方。见他掩着嘴要出去,施伐檀突又道:“五少爷,还有一件大事。”
晃向大门的人顿住,侧首,“什么?”
“三少爷说——郗姑娘是他的人。”
定定定,用力地定!听了他的话,施龟书半侧半歪的懒腰就那么定在院子里,在施伐檀眼中,成为夕阳西下前的人雕剪影。
消化完他的话,施龟书倒跳三步来到他面前,“你听得可清楚?三哥真的用了‘我的’二字?”
“小的就在三少爷身后,三少爷的话小的听得一字不漏。”
“真的?”施五少怀疑。除了自家亲爹和他们四个兄弟外,他家三哥从来不说“我的东东我的西西”之类,会在某物前冠以“我的”,只表示三哥对此物看得很重。今日的物件……不对,似乎是个人──“三哥真的说……西什么啊的,是他的人?伐檀你没骗我吧?那西什么的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是真的。”施伐檀嘴角含笑,“想必您前些日子听到传闻,说三少爷‘情不自禁’地轻薄了一位姑娘。”传闻的始作俑者就是施老爷。
“啊!你一提我倒想起来了。”施龟书拍手。
“那位姑娘就是郗姑娘。”施伐檀顿了顿,正要说那郗姑娘目前正暂居后院时,眼角瞥到院门拐角走出来的一排人,出口的话不由一转,“五少爷,您今儿只怕出不去了。”
“什么出不去的?”面对施伐檀的人看不到身后走来的一群人,也没看到为首的那张脸上闪着不满。“老爷。”施伐檀低头。
白的头发在夕阳下泛出金光,施老爹对身后抱着画卷的数名下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拿进前厅,“龟书,你进来。”
语气很严啊!他最近忙着为三哥画稿,似乎没惹什么风流烂账?不会又是哪家姑娘在爹面前哭诉他三心两意地负了人吧?忐忑不安地随着施老爷进屋,施龟书不忘幽怨地瞪一眼不提醒他的人。
“五少爷,老爷在瞪你。”施伐檀这次很好心地提醒。
哼!扭开头,施龟书想起厅中看书的人,忐忑之感微微缓了些。
迈入厅中,下人已经一字排开,每人手中提着一幅美人图,施老爹坐在椅上,施龙图放下手中的书,打量的眼中含有趣味。
“爹,我让伐檀告诉您了,别费心。”施龙图勾起温和的笑。
对对对!赶紧点头,施龟书无声附和。他爹没事就开个“赏美会”,也不知在哪里寻得这些小姐美人图,真是精神啊!一边赞同自家三哥的话一边仍兴致有加地欣赏画上美人。正看到第六幅,厅外又迈进一人,正是满身算盘的施凤图——
“爹,你找我?”
“对!”重重地咳了咳,施老爷炯炯有神的眼扫过三个风采各异的儿子,“你们也不小啦,想我三十年前醉里挑灯看剑的时候,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把你们两个娘迷得芳心大乱。如今有了你们五个小子,可怜我白发早生,只能取红巾翠袖,抹一把英雄老泪。”
“爹最近是不是读辛弃疾的词太过火了?”施龟书小声地询问三哥。
“可能。”以书敲打他的头,施三少爷点头。
“你们有没有听我说啊?”拉过婢女的衣袖拭了拭眼睛,施父瞪向幺子。
“爹,你是担心孩儿们的亲事吧?”为了顺着亲爹的意思免被家法处置,施龟书讨好道,“您放心,只要大哥二哥三哥四哥成亲后,孩儿我也会成亲的。”紧要关头,死和尚不死贫道。
臭小子!瞪他一眼,施凤图拨着手中的算盘,道:“爹,等大哥二哥三哥成亲了,孩儿自会娶妻。”
施老爹的嘴角轻微抽搐了一下,怀着微渺的希望看向三儿。他既然说不让费心,是不是对住在后院的小顽……
“爹!”施龙图动了动唇,微笑。
“在在在,爹在这儿。”就差没将耳朵贴在他三儿的嘴上了。

“等……大哥二哥成亲,孩儿自当红绳迎亲。”
“咚——”施父直直地倒向地面。
呕血八升,不知道能不能将这三个兔崽子塞回他们娘亲的肚子重新来过?老大老二全野在外面,怎么找得回来?家中三子你推我,我推他,存心想气死他。气死他啦!
“爹!”三声惊呼合成一道,响在施父头上。
哼哼哼,心急了吧!若是他这老骨头受不起气病倒在床,看这三个……不,还加上外面那两个兔崽子,会不会顺他的意快点成亲?
“管家,爹醒了告诉他,我今晚不回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远去。
“管家,别让爹受凉了,不值得。”噼里啪啦的算珠碰撞声后,又一阵远去的足音。
……
“老爷,三少爷已经走了。”老管家的声音响起。
成亲啊……呵呵!
漫步在回廊上,施龙图对福身的下人一一回以微笑,脑中浮现一张艳红的枣儿脸。
二十七了,也的确是该娶妻生子的年纪。不是没想过会娶怎样的女子,在他以为,能让他喜欢、心动,甚至爱上的,必定是个才色双绝的女人。所谓才人爱色色贪才,指的就是他这种人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算得上聪明,但不笨。
经营墨香坊,开书铺做书商,不代表他是书痴书癫,不会终日手不释卷,非谓“书窟”;不是无书不记,更非蠹书虫。总的来说,他算不得文人,应该是个重利的商人,诸如掉书袋、学究、书生之类更不能套在他身上。只是,他觉得,书本中记载的东西,无论是故事还是帝王纪事、厚黑技、农工家医等,很有用。书本身并无价值,有价值的是其上承载的学识和……前人勾心斗角的智慧。读得多,看得多,心思往往会试着去揣摩那些智慧和心思,他喜欢如此。故,他认为能伴随自己一生的女人,必定是有才有心计的。
他的野心不大。自大元开朝以来,世祖忽必烈废了科举,轻视汉人划分族类,让诸多读书人没了入朝的途径。想入朝为官的人只有通过荫叙、推举,他那二哥正是因机缘巧合救了位蒙古族高官,被那官硬是引入朝中,从每月的书信看,似乎玩得挺开心,既然如此,他当然不会再趟浑水。不值一文的正义感也与他无缘,有个大哥混江湖就行了,不少他一个。不过,人生在世得吃喝拉撒,得赚钱让自己衣食无忧。他只觉得书挺有用,也就顺便做个书商,努力赚银子让自家人生活得舒服。
他爱才,也爱色,所谓才色相连思不开,但他讨厌蠢蛋。千万别告诉他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那是放屁……呃,不是骂人。当朝者喜爱远征,据说版图已经很大了。但一个只攻不守的皇帝能拥有江山多久?读书?哼,那是笨蛋才会做的事!
万般的确皆为下品,读书却绝对不能清高。他读过的书不可谓不多,却绝对不高——虚假是他的面具,诡计是他的手段,阴险狡诈、惟利是图是他的目标。即便对妻子,他也如此要求。否则,依爹时不时抱来二十八幅画像的热情,他随便挑一个就能娶了,何必等到现在?
对城中随时可见的女人,他没兴趣。三个月前他曾想过,若是再无心动女子出现,不介意娶飘香楼的绮心为妻,因为她够美,也够有才气。就算日后再出现令他心动的女子,他亦不介意娶作二房三房。最好的榜样就是他爹,娶了两个,大哥二哥是大娘所生,家中三个则同出一母,他与施二的年纪相差只在月份上。幸好兄友弟恭,没什么东墙西墙的隔阂。
如今,似乎不太想娶绮心了。太多太多的心思,竟然全放在了那抹灰影身上。
以他爱才的习惯,她一手独特的字确能引来他的欣赏。除开欣赏外,心中似有个奇怪的东西,一把将欣赏踢得老远,独自在心上打转,勾得他心痒不已。每每看到她,胸中不仅升起爱才之心,更有爱色之意。
对她……爱色?唉——重重地一叹,施龙图不觉已踱回院,坐在梅树下长嘘短吁起来。
明明不是张艳丽的脸,眼睛很亮,偶尔会流露些许的自卑,对上他的时候却坚定而固执。身上没什么香气,多数时候是墨味;手腕白皙而纤细,运笔时格外灵活。
但是,她,特别的聪明。
脑中描绘着椭圆笑脸,唇角升起一抹笑意,不同于一向的温和之笑,夹了些温柔隐隐地浮现。
她的读书面很狭隘,绕着书堂走了一围,经史子集瞟也没瞟一眼,农医技类摸也不摸,只挑些曲本故事,再不就是才子佳人的话本翻阅,翻得不认真,随意浏览便放下。她喜爱书法,却绝对不喜欢读书——这是他的发现。别人是“漫卷诗书喜欲狂”,她是“手倦抛书午梦长”,看得昏昏欲睡。
呵呵……轻笑出声,脑中的枣儿脸越来越清晰。
优雅地张开五指,举过头顶慢慢收拢形成虚空的拳,将半轮月色牢牢地定在拳心——不管是什么目的让她来到墨香坊,他总会找出缘由。但,既然来了,也就没那么容易走掉。
“郗、顽、洛!”沉缓轻吟,如草露滴水,轻悠叮当地打在他心上。
院外——
廊门边躲着——不不,此人光明正大地看,只能算蹲。施伐檀抱着账簿跑来,见到蹲在灌木中拔小草的人,不由脱口轻叫:“老爷?”
“嘘——”连忙拉低他蹲下,施父瞪眼,“今天我见着龙图与小顽一同回来,你成天跟在他身边,有没有看到什么?听到什么?”
“老爷,三少爷今天说了句很重要的话。”学他含着声音,施伐檀觉得说话很辛苦。
“什么重要的话?”施父两眼发光。
“三少爷说……”压着辛苦的声音,施伐檀轻道,“说郗姑娘是他的人。”三少爷吐出此句时,负手傲立,背影全打在身后的姑娘身上,流露着绝对的占有。
“真……”“喀嚓——”灌木枝不小心地被折断,吓得施父捂嘴噤声。静了半晌,确定院中人仍在对月长叹,方拉起施伐檀狂奔。
“老爷、老爷!”喘口气停下,施伐檀不解。老爷怕被三少爷发现赶紧逃跑可以理解,那他呢?他跑什么?他有什么好怕三少爷发现的?
瞧着手中的账簿,施伐檀皱眉。他是做正经事的,跑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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