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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灾三天后。
施宅,龙院。
蔷薇、木樨绕着院内,时有香气浮动。银袍男子坐在梅树下,盯着落尽艳红的瘦骨枝干,面无表情。
“三哥、三哥!”身着青罗织金半袖袍的俊美公子抱着一叠图跑到男子身边,轻佻的眼中满是讨好──“这是小弟画的配图,张张取自《金刚艳》中的情景描述,你看看,保证能让雕版书增色不少;不然,加在活字本里重新印刷也能卖个尽。”
“这些日子你倒是挺快的。”接过画纸,男子扬起微笑。
“能为三哥效点力是小弟应当的,咱们是兄弟嘛!”青罗袍的公子谄媚道,“三哥你慢慢选,把不喜欢的挑出来扔掉,小弟再画也行。”
点头,男子举起画稿翻看,又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样子。
见他翻了两页后又开始发呆,俊美公子转了转眼睛,提起袍角蹑手蹑脚地走开,就怕惊动了入定的三哥。待他走后,龙院恢复成原本的静谧。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院门外探头的小脑袋以为他睡着了,才听到极细的纸张翻动声。
“他好像很受打击呢!”
长长的发辫垂在地上,蹲在院门灌木中的灰衣人影自言自语,脸上带着一丝好奇。自从三天前墨香坊失火后,她就常有机会见到人人景仰的三少爷,也发现他近来最常做的事就是发呆。
探头再看,就见侧门叮叮当当地跑进一个挂满金饰银饰的蓝袍公子,手里拿着木珠大算盘,腰间坠着银珠小算盘,脖上挂着金锁算盘,就连束发的冠上也是一颗雕成算盘珠子样的珍珠。真是……一身的算盘。
“三哥!”算盘公子叫着,与梅树下发呆的男子有几分神似。
“怎么了,小四,跑这么急?”放下没翻几面的画稿,施龙图又扬起淡笑。
“小弟算过了,墨香坊失火虽说烧了些纸张书册,除了仓房严重一点外,其他损失倒不大,小弟已经拟好最节简的法子,保证让三哥用最少的钱银重修墨香坊。”算盘公子噼里啪啦地拨了通算珠,将打好的珠子放到施龙图眼皮下。
“谢了,小四。”抬手拨动算珠,施龙图看向满身金银的四弟。
灰衣小脑袋躲在院外看着,本以为算盘公子会满不在乎,不想竟看到他红了脸,又故作不在意地叫嚷道:“对我说谢字干吗?咱们、咱们是兄弟嘛,说谢字就太见外了。那、那……我回傲凤楼了,三哥你别把失火的事放在心上,所谓火旺火旺,我特地去周家解梦堂为你算了算,有好兆。官府找你的事也别放在心上,我听伐辐说,其他印坊的老爷全被官府请去查过,不止你一个,没事的。”
“周家?”施龙图蹙眉。周家似乎有个老三与他家老五是一丘之貉呢,名列庆元赫赫有名的“四大败家子”之席。
“是啊,我特地找周老爷测的字,花了五十两呢。”说到钱银,算盘公子的红脸立即变白脸。 收回算盘,他道:“三哥,我不同你说了,你也别生气,这些天就当休息,宽些心。我走了。”
看着算盘公子叮叮当当地跑远,灌木中的灰衣人又开始自言自语:“这人不会是施四少爷吧,全身亮晶晶的,怎么看都不像辐管事口中‘勤俭节约’的人啊?”
“对对对,我也这么觉得。”灰衣人身后突然扬起赞同。
突来的赞同让灰衣人震了震,转过头便看到一头白发在眼皮上摇晃,“你……你是人是鬼?”
“小丫头,大白天的,我当然是人。”白头老者年约五十,一身锦服,眉毛又粗又浓,双目闪着异亮,因为没有蓄须,看上去十分精神。
“你……你是谁?”鬼鬼祟祟地从身后跑出来,存心吓她呀?
“我是谁?”老者似乎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嘴角突然爬上笑意,蹲下身与她平视,也不管锦袍垂到地上,“小丫头,你先说你是谁,我就告诉你我是谁。”
“你是施管家?”她听说施宅的管家是个面善的老头。
“先说你是谁?”老者不答反问。
“我、我叫郗顽洛,是坊……”灰衣人抱紧怀中的东西,小心挪后两步。
“哦,是三天前夜里搬进后院的墨香坊工人?”老者猜道。他就奇怪嘛,宅里下下哪个他不认识,难怪看着她面生,定是暂住后院的坊工。
了点头,郗顽洛再退,直到靠上冰凉的砖墙。
老者见她后退,倒也不说什么,只是学她探头看向龙院内发呆的男子。看了半晌,突然叹气,“唉,他这么发呆也不是办法啊。怎么办呢,小顽?你说那些当官的是不是白拿俸禄啊?不管朝廷是单抽还是双抽,施家的岁课税金哪年不少交呀,那只长肚子不长脑的市舶司居然敢说墨香坊有印制假宝钞之嫌,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你说对吧!”
盯着眼前舞动的老拳头,郗顽洛点头。
三天前的那场火扑灭后,官府查出是人为纵火,火源全部来自印书坊的几间仓库,而且全被人泼了桐油。水行兵出现救火在情理之中,令人意外的是,庆元的达鲁花赤、知府知尹、市舶司全出现在西印街,将飞奔而来的各坊主“请”回官衙问话,说是接到密报,西印街有人私印宝钞,正想查证时突然失了火,令他们“深感蹊跷”。因为没有真凭实据,问过话后就将这些老板坊主放了回去,施龙图正是各坊主中的一人。
当夜,施龙图映着火光的面容,她只能用“阴沉”形容。听到市舶司说在场的坊主均有嫌疑时,他的脸就不再阴沉了,却一副凶罗刹的模样。凶狠的模样闪得虽快,只因她眼光未离地盯着他,所以看得真切。如此凶狠的男人,为何在他人眼中会是温和有礼呢?她实在好奇。
“小顽啊,那些肥脑官竟然敢欺负到我施家头上,你说我们是不是要给他们一顿好看?”收回脑袋,老者拉了拉她的灰衣袖,寻找同盟。
听清老者的叫唤,郗顽洛叹气,“你可以叫我小郗或小洛,顽洛也行,不要叫我小顽。还有,要给他们好看的是你,不是‘我们’。”

“别怕嘛,小顽。”老者以为她不相信自己的实力,赶紧挽起袖,露出还算结实的手臂,“想三十年前,我可是庆元人称‘翻江拥浪腾波蛟纹龙”的施——”
“爹!”低沉的叫声听得出此人情绪压抑。
老者听到叫唤,脸色一凝,慢慢抬头看向不知何时走到院门的银袍男子,“啊……啊……儿啊……”
三声啊后,老者“霍地”站起,顺手抓起郗顽洛推到男子面前,“龙图啊,爹知道你为墨香坊的火灾和被误栽印假钞的事不痛快,有什么不高兴的就说出来,爹和你那两个兄弟说不定能帮上点忙。你已经发了两天呆了,别把自己闷坏了。呐,小顽说要找你,爹帮你把她带来了。爹、爹还有事,先走了!”
白发一闪,老者奔走的速度犹如逃难。
面无表情地盯着远走的身影,直到老者拐弯消失,施龙图才将眼光调回郗顽洛身上,“你找我?”
火灾毁了书库,连带地烧了部分工宿,为了安置工人,他吩咐伐辐把他们全部带回施宅。白天回墨香坊整理残物,夜里则在施宅歇息。因为要她抄《金刚艳》,干脆将抄写与雕刻工具搬了一套回家,让抄写师与几个雕版师傅留在施宅后院做工,省得跑来跑去。
“三少爷,你要的抄版我写好了。”将一直抱在怀中的纸张递出,她抬头定定地看他,想在淡然的脸上找出些许的凶狠,以证明那晚不是眼花。
“全抄完了?”她的速度令他微讶。接过抄样,他随意翻了翻。
“不,只抄了一半,纪师傅说先给三少爷看看。若三少爷没事,小女子不打扰您看稿了。”找不到凶狠,她无意多留,福了福身意欲离开。
就在转身的刹那,只听他道:“郗顽洛,你怕我什么?”
纤细的灰影顿住,深深吸了口气,转身,“三少爷你龙姿凤彩,是城中姑娘小姐景仰的男子,小女子只是对三少爷万分仰慕,有点自卑而已。”说明白点,她可不是害怕。
听了她言不由衷的明褒暗贬,施龙图一笑,挑眉锁住她的眼,“好个伶牙俐齿。”
“多谢三少爷夸奖。”她并不回避。
大胆的对视引来他深深的凝视,盯着那张略显苍白却暗藏倔强的小脸,施龙图抚了抚下颌,嘴角笑弯变大,“昔武王伐纣,迁顽民于洛邑,得无诸君是其苗裔乎?你,郗顽洛,顽洛顽洛,你可是顽民之洛裔?”曾听伐辐说新来的抄字师个性温婉,眼前牙尖齿利的倔强女子真与伐辐口中说的是同一人?完全不像嘛。
讽刺她是顽民?听明白他的话后,郗顽洛双目瞪圆了些,咬着下唇顿了顿,再深深吸口气,挺起腰大声道:“小女子绝对不是顽民!三少爷可曾听过,《易》传曰:‘河出龙图,洛出龟书’,河出的是图,洛出的是书。三少爷既是个喜书之人,为何会只名‘图’不为‘书’?”
刚说完,郗顽洛就开始后悔。这人可是她的银主子,得罪了他,她不用在墨香坊待了。
场面静了静——
“呵呵!”她的反讽没有引来他的变脸,反倒笑了起来,令面无表情的脸看上去俊美不少,“我记得郗姑娘是年前来墨香坊的吧?”
中升起不安,看他满面的笑容,她捏紧袖中双拳。
“郗姑娘年纪不大就能写得一手好字,想必天姿聪慧。姑娘的字既非颜欧柳体,也非隶篆书体,不知教姑娘习字的是哪家先生?”示意她进院,施龙图重新坐回梅树下,翻着她新抄的墨迹。
“三少爷忒夸了,小女子身贫家寒,哪能请得起先生?这字多蒙您看中,还劳三少爷赏口饭吃。”垂下眼帘,她努力让自己毕恭毕敬。
“身贫家寒?”淡黑的眸看向她,脸上又是一番估量。似乎无意于此话题,他开口,“郗姑娘,你觉得我为什么要你抄这本书的雕版?”
“小女子驽钝。”天知道为什么,她不过是赚银子糊口,抄什么都行。
“因为你的字……”说到一半,他突然顿住,转口,“郗姑娘,火灾那晚,你可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或听到什么奇怪的声响?”
“没有。”低垂的眼掀了掀,对上他,“三少爷,您……坊里烧毁的只是一些书册和雕版,您千万别太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好。”
关心他?淡眼中泛起疑惑,前一刻讽刺他的人,下一刻居然关心起他来?这小女人不仅一手字让他好奇,就连人也……
施龙图眼一眯,扬起温和的笑,“郗……顽洛,我的样子像生气吗?”印坊烧了可以再建,他有何可气的。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他温和念出,她不禁诧异,与他对视的眼飘开了些,盯着梅树干,“三少爷是在生气。”
“哦,你倒说说看,我气什么?烧掉的印坊不止我一家,清容坊烧得更烂,根本没法开工。就算花银子重建,凭施家的财力,我也不会舍不得。何况,第二版活字《金刚艳》早让伐辐搬到施氏书肆展卖,势头直逼竹林伽蓝的那本集注,我有什么好气的?”
说来说去,他应该很高兴。
“三少爷在气……气官府对墨香坊的诬陷。”明知官府针对的是西印街所有的印坊,她却觉得施龙图并不甘心。
“其他坊主也被诬陷了,就算我气,也不过气一时而已。”他笑,一派看得开的神情。
“你想……”看到他淡然的笑,她突然止住。
“想什么?”他等着下文。
“……不,没什么。三少爷已经发了两天呆了,辐管事、坊里的工人和这宅里的下人都很担心,还请三少爷宽心。”
除了第一天在坊里查看,他这两天总在院子里发呆,她的耳朵里总能听见下人时不时的叹气关心。身为坊里的工人,她关心一下也算正常吧。何况,有些话不是她能说的。好比……他想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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