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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元城西门外一里的地方是许多书坊书院的集聚所在,加之许多纸铺、墨铺,便形成了印书一条街的局面,举凡经集儒道、农学医书、话本戏曲故事皆有所出,故人称“西印街”。 施家墨香坊是其中一间。
一个月后。
墨香坊内,整齐的印造间。
念字师一边念稿,选字师一边在排字转轮中抽拣木活字。统一的灰衣工人有条不紊地刷墨、压印,将印好的书稿整齐地摊在宽大的桌上;另一边,装订师正为折好的书册打孔、穿纸捻、贴上封面。往里走,左边是通风良好的高热工房,烧板师将压好的整版泥字放入炉中,烧成坚硬的字版;右边三丈远的青瓦房是抄写间,抄写师正写着各式字体;雕版师将写好字的纸平压在木板上,一刀一刀地刻着。
施家墨香坊的书之所以能引来读书人的争相收藏,除了墨色稳固、质地精美外,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施家招揽生意的精妙──在推出活字版后,再推出雕版书籍。
自从有了木活字,时人总以为雕版书籍印程费时,不若活字排版来得方便,但活字有一点不好──用活字印出来的书籍,字体全部一样,没有新意。对于喜爱墨迹书法又想读书的人,这种书没什么收藏价值。墨香堂会针对某本受人喜爱的书特别制作雕刻版,采用不同于活字的篆书或隶书字样,偶尔会限量印刷,以图配文。书价定得虽高,却得到不少官员富豪的喜爱,权充讨好上司、送生日寿礼的佳品。
既然有人愿挨,当然就会有人愿打。为了保证雕版的质量,墨香坊招了大批的写字抄书师傅和雕刻师傅,就为让雕版字精美无缺。
“快看快看,是三少爷呢!”忙里偷闲的十五岁雕版小学徒阿荣拉了拉水渠边洗手的人,也不管是谁,只顾着“吐露心声”:“三少爷真是个和煦的人啊,对谁都那么有礼,我什么时候也能和轮主管一样跟着三少爷啊?”
“学什么?”被他拉住衣袖的灰衣人看了眼银色锦袍的男子,不解他眼中闪闪发光的是什么。
墨香坊里不管男女,只要提起坊主施三少爷,个个眼中全是闪闪仰慕之情,有闺女的恨不得全塞给施三少爷做妻,也不管自家女儿才五岁大;老师傅对他赞不绝口,什么一表人才啦、貌似潘安啦,不知那潘安是不是长得真那么漂亮。
“三少爷一定是亲自来选雕版字体的。”拉着灰衣袖,阿荣眼睛在银影身上打转,“咱们上个月印的活字本《金刚艳》一拿到书铺,哇,我听铺里伙计说,门槛都快被人给踩烂了。不止文人喜欢,飘香楼的姑娘可是一人一本呢。我上次买豆浆的时候,看到卖豆浆的也在看这书呢,和尚印的集注根本没得比。这次不知谁的字会被三少爷看中?若是抄好了,真希望我能雕出一版呢!”
“我知道三少爷是来选雕版字的,阿荣,你可不可以放开我的衣袖?”拉了十多次也没拉回,唉!
阿荣终于收回闪闪仰慕的眼睛,“放开?啊……小顽啊,你怎么在这儿?”
“我叫郗顽洛,你可以叫我小郗或者小洛。”成功拉回衣袖,郗顽洛扫了眼收回手的人,话语中听不出气急败坏。
“小顽啊,你是抄字师,你说三少爷有没有可能看中你的字啊?”年轻的雕版学徒看了眼身着灰衣的女子,猜测中兼有希冀。
“我又不是三少爷,怎么知道?”取过木栏上的干布拭手,郗顽洛走回抄字间,不理会一路闪闪发亮的仰慕眼神。
墨香坊请工人并不注重男女,她也是听说这儿老板待人好才来的。年前刚开始做工,正月初五“祀神”后便得到施三少爷包的银锭子,人人有份,让她更坚信施三少爷对作坊工人的确不错。施三少爷她见过许多次,总是一抹银白色的身影在坊里出入,偶尔会看他与师傅们谈笑,对学徒伙计嘘寒问暖,嗯……正如老辈师傅所言,是个和煦有礼的人。
“顽洛?顽洛?”突来的叫声打断她。
“什么事,纪师傅?”扬起温婉的笑,郗顽洛看向年约五十的老雕版师。
“三少爷虽然对咱们不错,咱们也不能偷懒啊。你还是快些将那些富人定的家训抄完,让辐管事好拿去交差。 ”
辐管事全名施伐辐,是墨香坊的主事,她就是辐管事招进来的。点点头,郗顽洛又笑了笑,“知道了,纪师傅。”
见到她温婉的笑,纪师傅点点头,“顽洛啊,像你这般年纪就能写得一手好字,可是从小练出来的?”肯让女儿读书习字的必定是富贵人家,看她年纪不大,头上从无饰物,衣衫换来换去总是灰色布衣襦裙,应该是家道中落。
是温婉一笑,郗顽洛展开平滑的观音纸,刻意忽略他的疑问,埋头抄书。
坊里共有七位抄字师,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位专门写小篆的女字师白,三十多岁,生得秀秀气气的,相公是读书人,儿子已经十岁了。除了学徒和印造师、装订师外,厨房和后院也有不少女子,在这儿,她并没有感到不自在。
她的忽略令纪师傅摇了下头,拿起雕刀将注意力放在快完成的版刻上。约过了一炷香工夫,就听到门外传来朗朗笑声,银袍一闪,迈进众人口中完美的施家三少爷,也是这墨香坊的主子施龙图。
“三少爷!”此起彼伏的叫唤中含着众人一致的佩服和景仰,原本坐在台边抄字的众人也各自起身躬了躬。
“这位姑娘就是新来的抄字师傅?”银袍在门口顿了顿,直接走到埋头抄字的灰衣裙边。
“正是,三少爷,是小的招进来的。”伴在银袍身后的蓝衣管事施伐辐点头,一边暗示埋头的人站起来见过主子。
“三少爷。”叹了声,郗顽洛只得站起,冲银袍福了福,眼光直直地盯在他的腰带上,模样绝对是谦卑有礼。
“林家的家书是你抄的?”银影走到台边,拿起抄到一半的观音纸看着。
“正是小女子所抄。”顺着他的手臂移动,郗顽洛点头。
“你……今年多大?”放下墨迹未干的纸,他的手臂又伸向纸镇压住的一叠纸上。
“十九,三少爷。”郗顽洛回答得很温婉。
“什么时候来墨香坊的?”他清朗的声音一派柔和。
“年前。十二月十八来的。”这施三少爷不会是觉得她的字很难看,想辞了她吧?
“为什么会来我这墨香坊?邻边赵老爷的清容坊不比我这儿差?”翻阅的动作未停,银影的声音仍是柔和。
“……”她应该赞美他两句?还是该贬低赵老爷两句?
众人支着耳朵大气不敢喘,似乎想听听她会怎样回答;银影身后的辐管事也是猛眨眼睛,脑袋轻轻摇了一摇。
咬着下唇,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抬头看向他,迎上一双淡淡的……淡得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眸子。
这就是众人景仰万分的施三少爷?眨着眼,郗顽洛有片刻的怔忡。
等的窄袖丝锦银袍,袍上用银线绣着盘蟒纹理,一看便知家中富贵。黑发整齐地束在银草玉环中,双眉如剑、眼眸似潭、鼻挺唇丰,气定神闲,的确是……一表人才,难怪有闺女的全想塞给他。
他很高,她要仰着头才能看得真切。何况,这位施三少爷看上去──
“为什么会来墨香坊?”施龙图任她放肆地打量,抽空扫了眼支着耳朵的众人,以及屋外不时探出的脑袋。
“因为……三少爷玉琢金相、龙姿凤彩、慧心侠骨,令小女子景仰万分;墨香坊是庆元城人人称赞的印书坊,印的书精美可观、雅俗能赏;而且常听人说三少爷对作坊的工人体贴入微,能在三少爷的坊里做工,是小女子几世修来的福气。”
垂下头盯着他的腰带,一口气将平常听到能背的景仰全说出来。可别辞了她啊,这施三少爷横看竖看也不像常人口中说的那么——
“呀?”
突然伸出的手令她微惊,慌忙抬头,郗顽洛就见着人人景仰的施三少爷紧紧地捏着她的手,好像抓着一件多么稀奇的东西。
将她的手拉到胸前左翻右看了片刻,那张气定神闲的俊脸上慢慢地升起疑惑,但并未表现太久,极快便被淡然取代。只是,眼中的估量过于明显。
“三……三少爷,你可以放开……我的手吗?”被一个男人肆无忌惮地抓着,她的语气不若方才那般顺畅。
他的手很大,几乎将她的手全部包了去;掌心很烫,烫得她想用力缩回。缩呀缩呀……唉,她承认,男人的手指强健有力,是她所不能及的。既然缩不回来,也就任由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可……他居然用食指在她掌心上打圈,好……好痒。

“三少爷?”她缩了缩手,只得再叫一声,小脸上已是通红。
似乎觉得看手不过瘾,施龙图干脆沿着衣裙探向手臂,当然,如此的唐突也引来偷觑众人的一致抽气声──打击,打击呀!他们景仰万分的坊主正在调戏一个姑娘!其中,以施伐辐的脸色最为震惊,清瘦的脸上活像被人放了血。
“三……三少爷?”他巍颤颤地叫了声。虽说谈生意时少不得逢场作戏,可从未见过三少爷如此孟浪啊。
微热的手捏往细瘦的手腕,在衣袖下动了动,施龙图扬眉一笑,“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明明手还捉在人家姑娘的玉臂上,可脸上的笑却是彬彬有礼,看得众人又是一阵景仰──他们的施三少爷总是那么温和有礼啊。
“郗……郗顽洛。”突然探入衣袖的手微微吓到她,盯着温和的脸,她并未觉得受到侮辱,倒是震惊大过于羞怯。
这个男人……好可怕!
“郗顽洛!”念着她的名字,施龙图未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眉尖微不可察地蹙了蹙,“你怕我?”
从未有姑娘家怕过他,从她对上他的第一眼,眼中就清楚地写着害怕。这姑娘眼睛不大不小,鼻子不高不低,嘴也非娇红欲滴的俏模样。脸很小,像颗小枣儿,肤色有些苍白,是本就如此,还是害怕所致?
“不……不怕。”感到他覆在腕上的手动了动,她赶紧摇头。
“好,就你了!”轻声笑着,他放开手,回头冲施伐辐道,“伐辐,《金刚艳》的雕版字就由她来抄,先抄三版雕出来看看。”
“是,三少爷。”伐辐的头呆滞地点了三下,似未曾从刚才的震惊中回复过来。
施龙图吩咐完,回头看她,“郗姑娘……”
只吐了三字,尖厉的哀叫突然从坊外传来,打断施龙图的话,直抵抄字间:“三少爷、三少爷——”
盯着脚下抹油的青衣书童一路跑进墨香坊,坊中众人各自抬眼看了看,然后该抄字的抄字,该刷墨的刷墨,丝毫不见惊奇。
青衣书童冲进印坊后便四下寻找银色身影,好心的装订师指了指抄写间后,只见青影一溜烟窜到施龙图脚边,口中哀叫着:“三少爷救命。”
“救谁的命啊?卫函。”低头看向抱着他的腿不放的小书童,施龙图温和地询问。卫函是五弟的书童,能找到墨香坊来,看来这次的麻烦惹大了。
“五少爷……老爷……老爷要拿家法处罚五少爷呀,五少爷让小的来找三少爷救命。”小书童喘了几喘,赶紧表明来意。
“什么家法?”施龙图不问五弟闯了什么祸,只关心家法大小。
“中家法。”
单地应了句,施龙图转向郗顽洛,“郗姑娘,你的字……”
“三少爷,五少爷说了,你若不赶紧去救他,他的画就没法完成,这会拖了您雕版《金刚艳》的时间。”见他没事地轻哼,卫函只得搬出五少面授的“玄机”。
很好!施龙图脸色未变,眉尖的抽搐却极为明显,“……是小五说的?”
“是、是五少爷说的。”小书童感到抱住的大腿僵硬了些。
“就算我回去,这路上耗去的时间也够爹处罚小五了,我去了也来不及啊。”抬腿让他放开,施龙图淡淡地笑着。
“来得及、来得及,三少爷,您再不回去,五少爷这次只怕真的三个月下不了床了。小的前天还看到五少爷夜里挑灯作画呢,画了撕,撕了再画,说是为了三少爷您,他这个弟弟一定要拿出最好的东西来。三少爷啊,您就赶紧回去一趟吧?”小书童只差没哭了。
“哦?”眉心挑起,听者似乎动了心。三个月下不了床啊……嗯,的确有些麻烦。罢罢罢,“卫函,放手。”抱着他的腿,叫他怎么走路。
“三少爷!”见他动脚,小书童赶紧站直,一扫刚才的狗儿样。
“走吧。”银影一晃出了抄字间,似乎忘了身后的灰衣女子。
片刻后,银青两道身影消失在坊门外,墨香坊内又恢复成原本的繁忙景象。施伐辐扫了眼偷懒的工人,看向一声不吭的低头女子。
“顽洛,刚才三少爷只是……”
“没事。”酡红在脸上淡去,郗顽洛温婉摇头,丝毫看不出姑娘家的羞怯难安。
“你可千万别误会三少爷啊,他是看了你的字,一时爱才,才会冲动地拉你的手的,千万千万别误会啊!少爷对姑娘家可是十分有礼的,城里多少大户小姐希望得到三少爷的轻……青睐呢!”收回差点脱口而出的“轻薄”,施伐辐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她。
“顽洛知道。”腕上留有那人的余温,心头微微颤动的陌生情绪是害怕,表现在脸上的仍是温婉。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施伐辐叹气,“啊,刚才少爷说了,你抄三张“金刚艳”出来,让纪师傅先雕个初版印样,若是少爷满意,你再抄其他的内容。”
点头,坐回台边继续抄《林家家训》,埋下的头颅让人看不到表情。
“纪师傅,等顽洛写好了版,你就雕一版去试印,我先拿给三少爷看看,若是没问题,再雕其他的。还有,五少爷现在正画着配图,待五少爷画得满意了,还得劳你赶赶工,我怕五少爷交得迟,误了三少爷的时间。”见她无意多提,施伐辐也不再多言,转身对一边的雕版师傅道。
郗顽洛听到纪师傅应了声,随后便是施伐辐走出去的细微脚步。
慢慢地抄着,随着手腕的转动,她又感到炙掌留在上面的暖意。
人人都道施三少爷温和有礼,是个心地善良的书坊老板,得到城中不少巨贾官家千金的喜爱,比其身为败家子的五少爷,可称得上“天人”了。方才捏着她的手时,除了估量外并无轻薄之意,脸上始终挂着让姑娘家脸红的笑,可……她就是害怕。
远远地望着银色身影倒没什么,真正近看,除了长得轩昂,也的确是温文有礼。他的笑不假,语气也是真的柔和,只是、只是……唉,算了,不干她的事。只要别辞了她,让她抄什么都行。
《金刚艳》印出时,坊里人人争着翻看,男人边看边笑,神秘兮兮,她好奇拿了一本,才明白书名的由来──满篇全是艳淫之辞。故事的角色不外乎佛经里的金刚菩萨,再不就是寺里的和尚,将佛门的清静地写成幽会燕好的处所,竹林里、古松下、禅房间……她记得当时脸红的模样让阿荣取笑了许久。
坊里都知道施三少爷讨厌出家人,在他面前绝对不能称和尚为“大师”,只能用“光老”这一鄙称。特别是年前竹林伽蓝印了本《华严经选注》后,厌恶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呵,轻笑着,幽幽的眼看向坊外。
一棵高大的松树迎风摇着枝干,在抄字间外投下大片的阴影。春日的正午阳光十分和煦,一如……唉,手中的毛笔顿了顿,盯着摇曳的松枝,她的心绪飞离了观音纸上的墨迹。
可笑啊,她竟觉得这春日的阳光一如施三少爷脸上的笑,看似和暖,实则令人──头晕脚颤。
入夜,二更时分。
数条黑影在西印街飞蹿,时而轻忽地交头接耳,在各个书堂印坊间忽隐忽现,似乎寻找什么。
约莫一炷香工夫,黑影聚在街头交谈后各自散去。不一会儿,某间坊中升起火光,伴着浓浓的焦味蔓延;再过一刻,就见金蛇漫天,赤焰浓雾由一间印坊吞向另一间印坊,等到巡夜的更夫大叫“失火”时,火光早已映红天际。
各坊宿房内的人们听到叫唤,纷纷披衣而起,手忙脚乱地去取出水桶。好在印坊内设有蓄水池,就算水行兵不能及时赶到,他们也可自行灭火。
可惜,火很大,纸竹本就是易燃之物,加之起火点多,一时扑灭也非易事。正当焦头烂额之际,一群飞骑自西门疾驰而来。
“望火马!是望火马!”
“水行兵来了。”
看到身着绯小绫背子的官兵,众人满怀希望地叫着,惊喜之余也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趁着官兵救火,各坊管事抽了下人回城报告东家,又是一阵纷乱。
注:宋朝的防火设备已很完善,元朝延用。官府设置的灭火军铺称“潜火铺”,坐骑称“望火马”,灭火官兵称“水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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