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小妹的心情是复杂的。她总在为发记担心，担心他的腿能不能好彻底？会不会致残？每次，医生都说，恢复得很好，应该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小妹却还是不放心。她知道，医生安慰病人，总是挑好听的话说。
但是，小妹又是开心的，因为发记住进了医院，大件松就一直呆在家里，不能去走那违法的咸水路了。
有时候，她甚至想，如果，如果，发记的腿好不了，留下后遗症了，出入都要坐轮椅，或许，就能把大件松绑在城里，不去那个海傍村了。
她问自己，这样咀咒发记会不会太歹毒？
她对自己说，如果，真要这样，她可以很精心地照顾发记一辈子。
这么想，她的心就乱了，就想自己怎么了？这发记是谁？她为什么要照顾他一辈子？
她问自己，是不是对他怎么了？
她回答自己，才不可能呢。她一直就没把发记放眼里，他还没她高呢，如果，不是他年龄比她大，她叫他小弟弟还差不多。
发记出院后，脚还不能沾地，一边拄着拐杖，一边由大件松搀扶着，才走了几步，就说累了，就说休息休息。小妹心里又很难受，想发记这样子，与自己咀咒他有没有了？
于是，她更关心发记，每天都把他来家住的那间屋打扫得干干净净，还贴了新墻纸，买了新床褥、新枕头、新被子。每天做饭煲汤，洗衣拖地，忙这忙那。
其实，小妹忙得很开心。
她想，她有一个亲哥哥，又有一个和亲哥哥一样的小二哥了。
好些年，小妹没这么忙碌了。以前，她忙的是地里的活，忙种稻种菜。这两年，城市扩展，农田几乎都被征用了，盖商品楼，建工业园区。小妹只守着那几垄菜地，闲得闷，就想找份工做做。大件松不让她去。大件松说，打工挣那点钱买盐也不咸。他说，他要把她养得白白胖胖好嫁人，嫁户不愁吃不愁穿的好人家。小妹也想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只是，她闲不下来，心里的担忧又太重。
现在，她过得很舒心。
她想，这种感觉，就像每天清晨在井边洗衣服，手浸着清凉的水，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让太阳暖暖的晒。
一天，小妹在井边洗菜时，大件松从外面回来，说刚才见到城里的大婶了。小妹却没理他，装没听见。
大件松在井边蹲下来说：“你别以为不理我，我就不说了。昨天，你怎么没去大婶家？”
小妹说：“我不想去。”
大件松说：“你不知道大婶为什么叫你去吗？”
小妹说：“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她想给我介绍城里的男朋友。但是，我还不想谈男朋友。”
大件松笑，说：“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等三两年，想谈了，人家还嫌你老呢！”
小妹说：“我才刚过二十。”
大件松说：“我不知道吗？现在谈恋爱，谈着谈着，也就到时候嫁人了。”
小妹说：“你没结婚，我也不嫁人。我不能抢你的先，爬你的头。”
大件松说：“这都什么年代的话了？现在不兴说了，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和我们男人比？我们男人三十才一枝花，你们女人三十就烂茶渣了。”
这时，发记一拐一拐地走过来。
他只听到“烂茶渣”的话，就问“你们在说什么烂茶渣？”
小妹看发记一眼，脸红了，匆匆进厨房做晚饭，把两个男人晾在井台边。
这口井是大件松家独用的井，一堵矮墙围在小院里。这一带地下水丰富，随便挖个坑也会冒出水来，因此，家家户户都有一口自用井。井水很清很满，打水就像在水缸里勺水，桶上不用绑绳索。
大件松和发记在井边谈这口井，谈他们住的房。大件松说，这井是他爷爷挖的，这房是他爷爷分的地主的房。原来地主的房很大，分给了三户贫雇农。他们住的这房在中间，算是最小的了。
在城市小巷里长大的发记，住怕了那种白鸽笼的小屋子，很羡慕他们的居住环境，家里有厅有房，厨房是独立的，还有小院子。
大件松说：“这已经旧了。等我有更多钱，我就拆了盖新的，盖五层楼，像壮伯那样，全村最高最好的。”
发记说：“你要盖新的，就别在这盖。左右都是旧房子，显不出多少新。你要盖就盖别墅，另找一块土，四周没遮没栏，别说五层，就是三层，完完整整摆那里，谁都看得见，住得更自在。”
大件松想了想说：“这主意不错，就盖在村头，谁进村都看得见。”
说着，他站起身就往外走。
小妹从厨房的窗探出头，问：“你去哪？就要吃饭了。”
大件松说：“我去找村长。不回来吃饭了。”
小妹问：“你去找村长干什么？你去哪吃饭？”
大件松说：“我去请村长喝酒，叫他在村口留块地给我。”
小妹说：“用不用这么急呀？明天不行吗？”
大件松说：“不急不行。你没见，现在，村里也没剩多少地了，如果，不快点定下来，说不定，明天又给什么房地产商，工厂老板征用了。”
小妹说：“你这都是借口。你想喝酒，找人喝酒才是心里话。”
然而，大件松早出院门，走远了。
这天晚饭就只有发记和小妹坐在院子里吃。小妹不停地埋怨发记，说都是因为他，如果，他不说什么盖别墅，大件松会急着出去吗？她说，这饭剩了这么多怎么办？你全吃了，一点也不准剩。她说，你干嘛这么矮啊？就是你吃得少，以后多吃点，把个子吃高一点。
发记一直都不说话。
这些天，他心里很烦燥。
医生很惊讶，他的腿恢复得这么好这么快，大件松更是手足舞蹈。他说，很快，你又是一条好汉了，又可以重出江湖，再闯海傍村了。但是，发记心里一点不高兴，他甚至希望，自己就这么一直柱着拐杖。只有柱着拐杖，他才有理由不再闯海傍村。
后来，他被小妹唠叨得实在忍不住了，说：“你说我什么都行，但是，不准你说我矮。我矮关你什么事？我喜欢，我乐意！”
小妹说：“当然不关我事，我又不嫁给你，又不跟你过日子，一点也不关我事。”
发记说：“那你说什么？唠唠叨叨说什么？”
小妹说：“我就是说，就是喜欢说。”
发记就把筷子甩了，说：“我告诉你，我忍你好久了。我一直都在忍你。从一开始，你对我说话就没客气过，想大声就大声，想骂人就骂人，你看我不顺眼，我还看不惯你呢。”
小妹说：“我就是对你大声，就是要骂你，矮冬瓜，矮冬瓜。
她说，你不是矮冬瓜。你矮冬瓜都不如，矮冬瓜还有些分量，你又矮又小，矮仔茄，矮仔茄！”
发记火了，“咣当”一声，把碗和碗里的饭都砸到地上。
小妹被他吓愣了。
她哪想得到，平时唯唯诺诺的发记，竟发这么大的火。
发记看也不看她，扶着椅子站起来，一拐的拐地向院门走去。小妹问，你去哪里？他还是不理她，她就扑了过去，又问，你去哪里？发记说，不要你管。她就大字样地站在院门口。
她说：“你走吧，你走吧！”
两人便僵在那里。
发记看着她，她大口大口喘起，胸脯一起一伏，双眼却左右张望不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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