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做个守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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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7月。
这个夏天与往常没有什么很大的区别,同样是酷热难耐,一样是带着一点点的凉风。二十一岁的方海东站在自家伯父的门口,手里捏着一根椰树牌香烟,嘴角微微翘起,眼睛看着前面水泥地的一具触目惊心的红色棺木。
棺木前面,有几个村人正在在跪拜烧香。棺木旁边,一支白色招魂幡在随风轻轻地摇动着。
躺在红色棺木里的人,方海东是认识的,那是村里同族的恩叔。恩叔今年刚好60岁,但一向都是百病缠身。对于他的骤然死亡,方海东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但是,对于近来村子里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方海东心里总是感到有点诡异。
因为,这是入夏以来,短短的一个月间,村里出现的第三具棺木了。也就是说,一个月里村子总共死了三个人。
三人,两男一女。
这可是,村里数百年来从没有出现过的事。当然,当年日本人进村是例外。
难道,正如父亲所说,村里的风水出问题了?方海东疑惑的皱了皱眉头。不过,对于父亲那些所谓的风水之说,省公安高等专科学院毕业的他,可是不怎么会相信的了。
纯属无稽之谈,当中肯定有问题!方海东盯着面前不远处的棺木,恨不得将躺在里面的恩叔拉起来,问个清楚。
可是,死人会说话么?当然不会了。
“小海,今晚轮到你替恩叔守夜。”一只手无声无息的从方海东身后伸了出来,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正入神思考的方海东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手掌吓了一跳,惊叫一声后连忙回头看去,只见自家伯父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什么?今晚轮到我守夜?”方海东十分不解的问。
伯父笑了笑,替方海东点燃手里一直拿着的那根椰树牌香烟,然后说:“恩叔是我们房内的人啊,今晚你代表我们家去守夜,也算是尽一份孝心。这个,可是你爸的意思呢。”
“哦?我爸回来了?”方海东再问。
伯父摇了摇头,看着眼前的棺木说:“你爸肯定赶不回来送你恩叔的了,刚才打电话回来,让你代表呢。否则,怎么会叫你去守夜呢?哎,你恩叔终是熬不过六十呀。”
方海东点了点头,说:“好的,那什么时候开始?”
伯父“嗯”了一声后,说:“凌晨十二点到早上六点,然后下午出葬,你在后扶灵。这村子啊,不知是不是像你爸所说的一样,风水被破坏了。”说完之后,眼睛落在对面小山岗那高高耸起的三角形发射站上。
方海东的目光,也同时转向不远处的发射站。此刻,发射站恍若一把利剑,好像要把整条村子劈开,诡秘异常。
“伯父,你相信爸说的话?都什么年代了啊,还有风水之说。”方海东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伯父闻言,并没有理会方海东的嗤笑,反而极为严肃的说:“小海,自古以来中华术数博大精深,可不要小看了。你爸离开时曾极力反对在村子对面山岗建发射器的,并说尖角为煞,不宜临近,是大凶!你看,这发射站建好没几个月,已经出事了啊。”
方海东听后,才忽然想起自家那个倔强的老头子,正是因为反对在岗顶建造发射站,才负气出走,离开了村子的。
黑夜中,明月下,方海东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棺木旁边。夏季的星空澄清如水,他的身体逐渐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光。光芒纯洁晶莹,仿佛是冬天霜雪般。摇曳不定的香烛,在月夜下时明时暗,映照着那红色的棺木,泛出了淡淡的暗红光芒。
方海东抬头看了看空中飘动的白幡,再举目看着身后漆黑一片的小山岗,听着里面传出的稀稀落落的乌鸦叫声,不禁有点胆颤心惊的感觉。
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替人守夜。
死人,作为一个刑警的他不是没有见过。刚毕业分配回镇子时,他就遇到了第一单的凶手案件。看着那个被人砍成了十多块,肠子内脏散落于地上的年轻女子,看着地上那些因时间过久而逐渐爬满蛆虫的烂肉,方海东当场俯下身子呕吐不已,几乎连黄疸水都吐干了。
其实,方海东也算是一个意志比较坚强的人。据派出所的同事老黄说,自己第一次见到死人时,足足三天吃不下饭,脑海里面满是死者的死状。方海东他,其实算得上是一个异类了。在经历第一次这般恐怖恶心的凶杀案后,第二天就若无其事的上班了。
不过,今晚这般情景,方海东的确是第一次遇上。
接近午夜,村子里死寂一片。方海东的目光,再次落在对面的那座小山岗上的发射站。黑暗中,发射站犹如一巨大的怪兽,矗立在山岗之上。
东辟村的地理位置,其实是很独特的。在村子前后,都有一座小小的山岗。而在村子中间中间,则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
“乾山艮水人丁旺,巽上满墀大吉昌。门前曲曲弯弯过,世世荣华又远昌。”方海东低头念着这句话。这话,可是父亲经常在他面前说的。久而久之,也就记得滚瓜烂熟了。
方海东的父亲方乾,在现代人的眼中,其实就是一个神棍,经常替死人找墓地,替活人看风水。
方乾常说,东辟村的风水极好,故而世代常有才子出。对于这话,方海东是赞成的。毕竟,村中的墨林书院,在镇子中可谓是极具盛名。在明清时代,村里出状元将近十人之多。否则,又怎么会有“墨林书院,东辟飘香”之说呢。
但是,对于老头子的另外一些诳语,例如什么“风雨雷电皆虚气,山岗水阔有良方”“四绿满水汪,三房出入为匪狂,贪恋嫖赌将家亡”等等,方海东是不敢苟同的。单凭地理环境,就可以判断出一个地方或者一个人的好坏?
他不相信!
“神棍者,欺神骗鬼也!”这是方海东对自家那老头子的职业评价。然而,每次方乾听到儿子这句话,总是微笑着并不反驳。偶尔,只是简单的回儿子一句,说什么小孩子懂什么呢之类的话语。
“嗨,小海,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呢?”正在方海东定神看着发射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然后,一只手已经搭在他的肩膀上。
方海东吓了一跳,连忙站了起来回头看去,在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才苦笑着说:“你想吓死人啊,耀哥!”原来,那人是村中兄弟方耀东。方耀东三十来岁,长得五大三粗,脸圆口阔,纯是一典型的老实巴交农民代表。
“我就是想吓吓你!”方耀东咧嘴哈哈一笑。
“又去抓田鸡啊?”方海东看着方耀东头顶上的强光手电筒,知道他应是刚从小山岗那边的田野回来。
方耀东点了点头,扬了扬手中的竹篓说:“是啊,嘿嘿,今晚运气真好,用了两个多时辰居然抓了将近一百只田鸡呢。小海,明天来我家吃田鸡粥。”
“一百只?”方海东倒抽了一口寒气,看着方耀东手中的竹篓,几乎不敢相信他的话。须知,平日村中村民半夜外出抓田鸡,最多的也不过是二三十只,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而今晚,方耀东居然弄了一百只回来,实在有点夸张了。
方耀东嘿嘿一笑,用头顶上的手电筒照着手中竹篓,说:“你不信?看看!”在电筒的光芒下,方海东看到竹篓里面,密密麻麻的爬满了田鸡,根本无法数清。
“小海,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今晚的确有点古怪。那些田鸡在田里排成了一个圈一个圈的,好像相约着一起出来晒月光,我的网子到哪里随便一伸,就满满的一袋了。嘿嘿,明天得去镇子里买张彩票,我这几天的运气实在太好了。”方耀东笑眯眯的晃动着手里用一根竹竿造成的网兜,神情极为得意。
方海东心中奇怪,那些田鸡居然不逃跑?任由方耀东捉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慢慢替恩叔守夜吧,我赶着回家杀了这些田鸡!说不定今晚是恩叔显灵,让我小发一笔横财呢。”方耀东说完,朝着红色棺木微微鞠躬后,哼着歌谣提着竹篓转身离开了。
月亮光光,月亮光光……方耀东的声音,逐渐变得遥远飘渺!听着他的声音,方海东心里一阵法寒,浑身疙瘩莫名其妙的冒了出来!
“恩叔显灵?放屁!”方海东看了身边红色棺木一眼,心想如果真的是恩叔显灵,那就告诉自己他是怎么死掉的吧。习惯了自己刑警的身份,他对于村里一月内连死三人,心里始终隐隐感到有点不妥。

正在这时,忽然“呱!”的一声,在方海东脚下响起。方海东一愣,只见脚下一只小田鸡正摇摇晃晃的跳动着。“噗”的一声,转眼间小田鸡已经跳上了支撑着红色棺木的木凳子上。然后,却是头一歪,嘴里吐出了一丝白沫,四脚抽搐了几下就不再动了!
方海东十分惊讶的看着躺在木凳上的小田鸡,半晌后才走到棺木旁,伸手把小田鸡捧在手掌里。这只小田鸡,估计是因为体型太小,应该是刚才从方耀东竹篓里面漏出来的了。
小田鸡入手冰冷,顷刻间已经死掉了。方海东呆了呆后,随手将小田鸡扔到远处去,这才坐回凳子上,继续着今晚的工作!
替恩叔守夜。
“咯、咯、咯……”
一连串响亮的公鸡啼叫声,将迷糊中的方海东吵醒。他睁开眼睛一看,揉了几下之后这才发现东方鱼肚渐渐泛白,已是夜尽天明时。
“啊!”的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叫,从方海东嘴中吼了出来。跟着,只见他恍如触电般,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飞快的倒退了几步,身子在微微颤抖着。一张脸,刹那间变得惨无血色!
原来,一直在打着瞌睡守夜的他,居然不知在什么时候伏在身边的棺木上。而他的一只手,更加是按在棺木里面的恩叔胸膛上!
“有怪莫怪,小孩子不懂事,恩叔请原谅!”方海东弯着腰,向着棺木连续几个鞠躬。眼睛,却偷偷的瞄了瞄直挺挺躺着的恩叔。
借着晨曦的微光,在棺木旁边守了一夜的方海东,这才看清楚棺木里的恩叔,身上穿着一件黑底白花的寿衣,脸上盖着一张折成三角漏斗形的黄纸,仅仅露出了半边耳朵。
“嘘……”方海东吐出一口浊气,想起刚才这么亵渎长辈,实在是大为不妥,于是又再次向恩叔深深的一鞠躬,然后才一**坐在椅子上。
正在这时,棺木里却传来了一阵悉悉嗦嗦的响声。“嗖”的一声,方海东马上站了起来,看着棺木里面!只见盖在恩叔脸庞上的三角黄纸,正一拱一拱的缓慢移动着。恩叔那变得有点紫青的下颌,渐渐露了出来!方海东不知发生了什么回事,极其紧张的看着移动的黄纸。“吱”的一声,一道小黑影飞快的从黄纸里面钻了出来,转眼间已经落在地上。
“老鼠?”方海东看着黑影,不禁顿为之气结,飞快的向前走了几步,抬起腿来朝着小黑影踢去!但小黑影的速度却是十分的快,吱吱怪叫躲过了方海东的脚,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海东向前追了几步就停了下来,闷闷不乐的回到棺木边。真是该死,居然让一只老鼠闯进了棺木里面,骚扰了恩叔的安宁。想到这里,他连忙伸手抓起黄纸,但稍后拿着黄纸的手却停在半空中。
“死不瞑目?”方海东看着棺木里的恩叔,喃喃自语。
是的,正如方海东所说的一样,此刻棺木里的恩叔的确是死不瞑目。目中的瞳孔早已无限扩散,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惨白的脸庞上,隐隐中透着紫青色,样子极其恐怖狰狞。
将黄纸轻轻的盖在恩叔的脸庞上,方海东想了想后,又再次拿开黄纸,手指落在恩叔的眼睛上。可惜,连续几次翻盖,他始终无法让恩叔的眼睛合拢。
“唉,恩叔,到底是什么事让你不肯瞑目呀?可以告诉我么?”方海东看着双目圆睁的恩叔,自言自语。
无法之下,方海东只好作罢,重新将三角黄纸盖在恩叔脸上。这时,天已完全发亮。方海东看了看时间,刚好是凌晨六点!
夏季的清晨,来得尤其快。安静了一夜的村子,逐渐热闹起来,各家各户有炊烟升起,到处可闻鸡犬鸣嚎。
早上九点三十分,方海东骑着摩托车回到了镇里的派出所。派出所里其实人也挺多的,加上所长伍仁贵大约有二十来人。不过,所里几乎全是男性,唯有管理户籍的是一个大妈,实在是一个阳气冲天的地方。
金三镇说大不大,如果加上外来人口,全镇大约有八、九万人之多。这镇子颇为富裕,属于全国的百强镇之一,几乎家家户户都拥有一间小工厂。镇上四条主干大街上,随时可见有名车飞驰而过。
“哈哈,小海,昨晚没睡好啊?是不是偷女人去了?”同事老黄一见方海东出现,忍不住失声大笑。
方海东苦着脸,拼命揉着自己发黑的熊猫眼说:“那有女人偷啊?昨晚替村里的叔伯守夜呢。”
“噢!原来是这样。对了,小海啊,你们村里近来好像有点古怪呢,怎么一月内就死了三个人?来,先喝口普洱茶,醒醒神。”老黄递了一杯热茶给方海东。
方海东接过茶杯,点头说:“我也觉得有点问题,但却说不出来是什么原因。死去的三人,全是体弱多病的。”
“嗯,有可能是近来天气太热,体弱多病的老人受不了这鬼天气吧。”老黄抹了额头上一把汗后,抬头看着窗外火辣辣的太阳。
方海东笑而不答,捧着茶回到自己的办公桌上,赫然见到桌子上放着一封信。
“哦,对了,你有信呢,刚才邮递员送来的。”老黄见状,连忙笑着说。
方海东点了点头,心中却是奇怪万分,是谁写来的信呢?拆开信封,一阵淡淡的桂花香传入鼻子中,让他精神一振。
“海东,近来还好么?还记得我吗?彼此分别已经一年有多了,想起昔日快乐的大学生活,不胜唏嘘,那光阴真如流水一去不复返。想来,你现在应该在所里忙碌了吧,真是羡慕你啊!我呢,自去年父亲病逝后,就辞去了这份职业,安心在家照顾母亲了。哎,真是很不舍得这份工作,可是面对亲情,我无法拒绝母亲的要求。
不过,我很享受现在的生活,在我的悉心照料下,我母亲的病也慢慢好转了。也许,人的一生就是这样。得失相倚,利弊相生。只有缺憾,没有完美。做什么事情都要付出代价。也许,人只能直面现实的残忍,慢慢学会在回忆和遐想中体味幸福……”
方海东看着粉红色信纸上的娟秀字体,脑海闪过了一个女子的娇媚容颜。那是,昔日大学同学尤小晴。想起尤小晴,他的嘴角就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想不到这个娴静的女子,一年之后还记得他,而且还给他写来了一封信。
今天,也算是一个意外惊喜了!
“嘿,小海,笑得这么甜,是不是小媳妇写来的信啊?”话音刚落,一只手横空伸出,已经将方海东手里的信夺了过来!
方海东大惊,这还了得?于是一个擒拿手,紧紧的握住对方的手,低喝一声右肘一动时身子已将对方压在桌子上,左手则是叉着对方的脖子。
“伍叔,把信还给我!”方海东笑眯眯看着身下夺信的人。
“哎呀,痛呀,你小子用得着这么紧张么?一封情信而已,快放手啊,我给你信!”夺信的人在重压之下,高声嚎叫着。
方海东拿回信,松开了对方,这才恶狠狠的瞪着那人说:“伍叔,如果全所的人都像你这所长老不正经的,估计是等着关门了。”
原来,夺信的人正是派出所所长伍仁贵。
伍仁贵一张黝黑的国字脸胀得通红,不知刚才是被方海东袭击所致,还是其他原因,哼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后,才说:“什么老不正经?我是为你着急啊!你年纪都这么大了,女友还没一个。你啊你,真是失败!丢我们派出所的脸了。你看,我侄子今年二十岁,孩子都六个月了!”
说着说着,伍仁贵的手指,几乎戳到了方海东的鼻子上。
方海东收好信件,懒得理会伍仁贵,转身离开了办公室,走到门口时才回头看着他说:“伍叔,我现在出去巡逻一会,下午有点事要回村里一趟,就不回来了。”说完,就急急腳的走了。
“哎呀,小海,我还没说完啊!”伍仁贵叫了一声后,见方海东并没有理睬他,只得悻悻的继续说:“老黄,你看这孩子,每次说到这事来,总是溜得飞快!”
“当然了,老伍啊,要是我天天听你这么说,估计也会这样子了。”老黄从高高叠起的文档中抬起头来,托了托眼镜后笑眯眯的说。
伍仁贵摇了摇头,这才慢悠悠的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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