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过后，宫中又迎来了今日热闹非凡的正月十五。我们内务院的这些杂役奴婢自然哪也去不得，只能在这小院儿里看看礼花，听听响了。
我仰望着满天闪烁的礼花，忽明忽灭，炫烂夺目，璀璨无比，耳边时时传来人群的欢呼声。
虽同在紫禁城，却也是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想起以往我们家过年的景象，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地包着饺子，诺诺在我身前饶来饶去：“小姨，小姨，你什么时候给我压岁钱啊？”姐姐这时就会大训诺诺：“去去去，你这个小财迷，等你小姨大学毕业有工作了，就有压岁钱给你了，你急个什么？再等等吧！”
“哈哈”，一家人便笑作一团……
好想你们啊！我的诺诺啊，不知道小姨这辈子还能不能有机会给你压岁钱了。
“然姑娘！嫣然姑娘！”
哦？有人叫我吗？我回过头去，看见桂嬷嬷正招手唤我过去。她找我做什么？不知李德全和她说了什么，自那次我病好回来以后，她便不曾在找过我麻烦了。
我走过去福了福：“桂嬷嬷，您找奴婢有事儿吗？”
她对我笑笑：“快跟我来吧，李总管来接姑娘去呢！”说着便在前面引我往大门走。
我心里一惊：“桂嬷嬷，李公公叫奴婢去可是有什么活儿要奴婢做吗？”
桂嬷嬷回头看了我一眼：“这我可不知道，你去了便知晓了！”
到了门口，李德全果然站在内务院门口。
我上去福了福：“奴婢嫣然见过李公公！”
他让旁边的小太监提高灯笼，仔细地看了看我，“姑娘怎么……”
他语调略带惊讶，转而又恢复以往的平静：“然姑娘，跟奴才走吧。万岁爷要见姑娘！”
我跟在他身后小声的说：“李公公，上次的事儿，我还没有……”
“上次什么事儿也没有，姑娘不必放在心上！最好咱们都忘了。”李德全打断我的感谢。
“李公公，不知皇上叫奴婢去做什么？可否请李公公指点一二。”我想问出他此行的缘由。
李德全略放慢脚步，语调平缓的说：“刚才皇上看着看着节目，就把十八阿哥叫到近前，问小阿哥今日可准备了什么特别的节目，小阿哥说‘想不出什么新鲜的来，因为上次帮他想点子的嫣然不知哪儿去了’。结果小阿哥这句话一出口，不仅让皇上，还有在场的娘娘们、阿哥爷们都听愣神儿了。后来皇上小声吩咐奴才来接姑娘去！”
“哦！”原来我还没有被人遗忘。什么？娘娘们、阿哥爷们都在，我这个样子：“李公公，那能不能让奴婢先去梳洗一下，免得在皇上面前失了礼数！”
李公公头也不回地说：“来不及了，不能让万岁爷等着，快走吧。”
天哪！让我这个样子去见故人吗？我低头打量着自己，一身颜色暗淡又破旧的粗布衣裳，早上倒水不小心弄污的鞋面，我又摸摸自己削瘦的脸，头发虽还整齐但连一个装饰品也没戴……若是烟红她们也在，看到我这个样子想必又免不了一通哭吧？
呵呵，我不禁自嘲，在内务院的三个月里，连镜子都懒着照的嫣然什么时候也开始注意自己的仪表了？罢了罢了，不就是被人像看怪物似的多盯着瞧上几眼吗？你不是早就习惯了吗？
哼！本姑娘可不怕看！我昂首阔步地跟在李德全身后。
“哈哈……嗯，好好好！”只听康熙的叫好声、和众人的随声附和声已近在我耳边了。
李德全转过头来小声对我说：“姑娘先在这儿等一下，我先去回万岁爷一声。”我对他点点头。
我垫起脚往台上看，只见琦蓝格格优雅地站立在场地中央，她好像刚刚表演完什么，众人正在为她叫好。她今天的穿着打扮就好像一朵刚刚盛开的牡丹，娇嫩无比，美艳动人，凝聚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她面带甜美的笑容，好似骄傲的孔雀一任自己的美丽挥洒到每一个角落。我不禁看得也有些痴了。
“哦？带她上来见朕！”康熙洪亮的声音惊醒了我，也令全场安静下来。我此刻真想转头就跑，或是找个地缝钻进去也是好的。
“嫣然姑娘，还愣着干什么？万岁爷叫你上来呢！”李德全过来催促我。
我握紧双手，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心里不住地给自己打气：勇敢点儿，没什么好怕的，也没什么丢人的，我是怪物我怕谁？
我上了台阶，能感觉到越来越多的目光向我投来，人群中响起一些人的惊叹。哼！就知道会有这种效果！你们尽管看好了，我没有抬头去看，只努力地按捺住即将从喉咙跳出的心脏。
走到康熙近前，我稳稳跪地，给他磕了个头，声音清晰地说：“奴婢嫣然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又是半天的安静。这老康该不会又叫我这么跪下去吧。我想抬头四处去看看，可还是忍住了。还是掩耳盗铃的好！
“嗯，起来吧！”耳边传来康熙的声音，我应声而起。低垂着头站在原地。“咝！这然丫头怎么瘦成这样了……”，我微抬眼帘看看老康，他正在询问一旁的李德全，李德全直摇头说不知何故。哼，你问他不是白问吗？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呢？
我抬眼之际，好像瞄到远处的十四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样子好像要过来，结果被他旁边的人又拉回了椅子上。幸好他没有过来，不然走近了看，我的样子更是惨不忍睹哇！我赶紧低下头。
“皇上，这是然丫头吗？我怎么看着不像啊？”是德妃的声音，我忍不住向她看去，她此刻已情不自禁地起身离坐，向我走来。
我激动不已地望着她，她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一步步走到我面前，她伸手欲摸我的脸，我忙后退一步，给她跪地磕了个头：“娘娘，奴婢嫣然给您请安！娘娘吉祥！”
“你快起来！”德妃伸手过来扶我。
“娘娘别！”我连忙躲开她的手自己快速站起来：“奴婢身上脏，别弄脏了娘娘的手。”
“哟！别说是德姐姐不认得了，我怎么看着也不像那往日的然丫头了呢？都说女大十八变，这然丫头变得可真够快的！这才几个月没见呀？这人怎么看着这么别扭啊？”惠妃还是喜欢到处说人是非。
远处的十四忍不住还是站起来了，使劲儿往这儿看着，然后是十三、十阿哥、八阿哥、四阿哥虽未站起但明显腰背直挺着……因为离得太远，我看不清他们脸上是何表情？
我收回看向他们的目光，去寻找烟红的身影，看见了，烟红、玉莲还有念春，此刻都垫着脚看我呢，三人不时用手娟擦着眼睛，这三个丫头想是又哭了。
德妃还是拉住了我的手。我见德妃看着我的眼角已快要流下泪来了。我连忙对她笑笑，用极轻快的语调说：“娘娘一向可好？奴婢可想您了！您瞧！奴婢想娘娘、想得就瘦成这样了。”
德妃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呀！真是一点也没变！还是一样的调皮！”
“哈哈……”康熙笑着走到德妃身旁，又看看我，然后揽着德妃回座：“德妃这话说得对，这丫头除了瘦点儿是一点儿也没变。”他又转向李德全说：“朕看还是算了吧，没什么用！”李德全忙弯身称是。
我向四下望了一下，见众人依旧在看我，被人这么盯着看真是太难受了，我看也是时候该我这个怪物退场了。我正欲上前给老康跪安。
“皇阿玛！”琦蓝格格抢先一步走到康熙面前，她回过头不怀好意地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对着老康：“皇阿玛，我早就听额娘给我提起过，说宫里有一个很会讲笑话的宫女，她讲得笑话可逗人了。那个宫女可就是她吗？”说着伸手过来指我。我心想不好！
“是，就是这个丫头！”康熙宠爱地揽着琦蓝。
琦蓝接着说道：“皇阿玛，那今日让蓝儿也见识见识吧！让她给大伙讲个笑话怎么样啊？”说着还煽动其余众人。
唉！我真是命苦啊！得罪了谁不好，非得罪了这个小姑奶奶。都过去这么久了，她还记仇呢？看来今天又难逃一劫了！
“是啊！是啊！…”
“让她讲一个！”
………
“好！嫣然丫头！那你就讲一个吧！”康熙架不住众人的附和。琦蓝的阴谋得逞了。
你们哪里知道，讲笑话也是要看心情的，讲的人此刻心情不佳，是根本讲不出效果的。再说，我心知琦蓝是想我当众出丑陋以报当日之仇。试想：我这一身穿着本就是今晚的一个笑话了，她还有意要叫我再讲个笑话供众人取乐，这确实是一个羞辱我的最佳方法！真没想到，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心计！我此刻肠子都要悔青了，当日怎么就得罪了她呢？真是自讨苦吃！
琦蓝得意地笑着：“你快讲吧！”
我昂起头，冲她笑笑：“回格格，奴婢的笑话已用尽了，实在没有什么可讲的了！”
“琦蓝！你就别瞎闹了。别碍着皇阿玛继续看表演！”十四大步地走过来替我解围，我无比感激地看着他。他先是警告地盯了琦蓝一眼，又转过头来看我，眼里满是心疼怜惜和震惊不已。我不敢与他对视连忙低下头去。
“就是，就是，琦蓝啊！就你花花点子多，还是乖乖陪皇阿玛看戏吧！”十三一脸笑嬉嬉地也走过来。我也感谢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唉！你们还不了解自己的妹妹吗？琦蓝她怎么会轻易放过我？恐怕你们不是在帮我，反而更害了我吧？果然……
“皇阿玛！你看呀！十三哥和十四哥怎么不帮我、反倒总帮着一个丫头说话呀？”琦蓝边说边走到康熙身边撒骄，“我不管，皇阿玛今日一定要为我作主！”看吧！被我猜对了吧？
“哈哈……，有朕在此，谁敢欺侮朕的琦蓝儿呀！”老康摆手叫十三和十四退下，他们俩又往我这儿看了一眼无奈地走回去了。
“嫣然，今儿你是躲不过了，讲一个吧”。老康笑着对我说。
我心里很是委屈，太不公平了。我老爸没在这儿你们就可以这么欺侮人了吗？我看了一眼靠在康熙怀里、坏笑着看我的琦蓝。哼！今日我就豁出去了：哪怕抗旨丢了性命，也决不会如你心愿！
我一脸凛然地说道：“请皇上恕罪！奴婢真的没有笑话可讲！请皇上责罚奴婢吧！”说完，我便跪地给康熙磕头谢罪。
四周立时一片安静！我知道是我搞坏了气氛。
老康一脸严肃地看着我，我豪不畏惧地昂着头。琦蓝忘了得意，此时也很震惊地看着我，在场的众人也都满脸惊诧地盯着我瞧，目光都好似‘你不要命了？真大胆！’
“呵呵！皇阿玛！儿子听说，这讲笑话有时也得讲究气氛和场合。讲的人需要心情放轻松，这听的人更要心平气和，两个要点缺少了任何一个都不会达到开怀一笑的效果。”八阿哥这时竟满面笑容地走了过来：“儿子看这丫头气色不太好，想是此刻太紧张了，也想不出什么好笑的笑话来。这讲笑话的最忌心浮气燥，不如今儿就先放她一马，叫她回去想个好笑的改日再来讲。皇阿玛，您看如何？”
十四也快步走过来：“是啊，皇阿玛！八哥说的极是，从前，这丫头在长春宫侍候我额娘时，可没见过她这般上不了台面，那笑话是张口就来，今日定是没见过这么大场面、这么多人，一时紧张想不出来了吧？”我瞪了十四一眼，你才上不了台面呢！哼！走开，不要你帮忙。他满眼笑意地看着我。我转头不理他。
我感激地看向八阿哥，他目光温柔地看看我，又讨好地看看琦蓝。
琦蓝不高兴地嘟着小嘴：“皇阿玛！我这些哥哥们今儿是怎么了？一个接一个的今日这话出奇的多！”
康熙此时已恢复一脸笑容，拍拍琦蓝的肩膀：“他们都长大了，不像你，永远也长不大！就会闹皇阿玛！”
“皇阿玛！”琦蓝红着脸撒骄。
老康看看我：“那今天，朕就先饶了你！改日想个好的再来讲！”
我连忙福身行礼：“谢皇上！那奴婢就先告退了！”老康冲我挥挥示意我可以下去了。老八和十四听完皇上的最后定夺也往回走了。我看了眼他们的背影，便起身准备离开。
“你等等！”不想琦蓝还是不肯就此放过我：“今天你不讲笑话可以，但总要出个节目。我常听他们说：你平日的新鲜点子颇多。你自己想想吧，是作诗呢？还是唱歌呢？你自己选一个吧！”
我眼瞅着十四一脸愤怒地又转过身往回走来，不行，这混小子要是犯起混来可不得了！
我连忙笑容挤得满脸都是：“琦蓝格格既然如此说了，那奴婢也不好推辞！请容奴婢想一会儿可好啊？”
琦蓝接口：“可以！”
我故作沉思来回走了两步，用眼神向刚才因我的回话停住脚步的十四示意他回去。他愣了一下，然后了然地笑着回座了。他笑什么？以为我想到好点子了吗？我还没有想呢？
“怎么样？然丫头！可想好了吗？”这琦蓝没催、老康道来催了。
“是啊！想好了吗？是唱歌还是作诗？”琦蓝又恢复了一脸得意。
我微微歉身，谦虚地说：“回皇上和格格，要说起作诗，奴婢早就听闻，琦蓝格格可是这紫禁城里的第一才女！奴婢才疏学浅，可不会作什么诗呀、词呀的，什么七律、五言的，奴婢就更不懂了，它们兴许认得奴婢，但奴婢可不认得它们！”
“呵呵……”琦蓝小声窃笑着。
哼！嘲笑吧！要说古诗本姑娘确实会得没几首，以上我也算是说了实话了。有了！既然古诗我不擅长，那就……
“不过，既然今天格格的兴致如此好，奴婢也不好坏了皇上和格格的雅兴，但要说作诗呢，奴婢不会咬文嚼字，也作不出什么规矩、工整的诗来。嗯……！奴婢就描述一段奴婢此刻的心之语吧。请皇上和格格听了可不要笑奴婢才好！”
“哦？心之语？这道新鲜！”康熙眼中一亮，略带沉思的看了看我：“好！说来听听！”
我向老康缓缓福福身，然后漫步走到台中央，心想既然要诵就要诵得生情并茂，让你们这群‘土老冒’开开眼，什么叫做现代诗歌？我悄悄地清了清嗓子，也不看众人，只是作出沉思状，举头望向天空，一边漫步、一边悠然地娓娓道来：
若你忽然问我为什么要写诗
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知道这样努力地
把忧伤的来源转化成光泽细柔的词句
是不是也有一种美丽的价值？
或许，你也可以把它看作
是一个女子无端的忧愁
一定有些什么是我所不能了解
不然草木怎么都会循序生长而侯鸟都能飞回故乡
一定有些什么是我所无能无力的
不然日与夜怎么交替得那样快所有的时刻都已错过
忧伤蚀我心怀
一定有些什么在叶落之后是我所必须放弃的
是年少时的那些浪漫的幻想还是
我藏了一生的那些美丽的如山百合般的秘密
说实话，我对自己刚才的表现非常之满意，声音舒缓、绵延、有节、有律，加上我深情的语调……呵呵，我在心里给自己鼓气。
嗯？怎么又这么安静？我读的不好？还是……
我先去看康熙，因为他是全场的灵魂人物。我缓步走近老康，只见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目光有些迷离，也不知再想什么？
我再看向琦蓝，她两眼瞪得大大的，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见我向她走过去，她更是大睁美目，带着一脸难以至信、不可思异的神情，把我从头至脚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怎么了？我被她看得有些不知所措，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看自己。啊！！我刚才就那副‘光辉形像’还敢走到台中央去，今天真是大出洋相了。快走吧，别在这儿丢人拉！
我连忙自惭形秽地给康熙跪安：“皇上，奴婢刚才献丑了。皇上如果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就先告退了！”
我见康熙冲我点头了，我便爬起来逃之夭夭。幸好琦蓝没有再出声叫住我。
“李德全，开戏吧！”老康的声音。
我加快脚步低着头赶紧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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