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度日如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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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全领着我七拐八拐地进了一个院子,一个老嬷嬷马上面带笑容地迎了上来:“哎呀!今儿是刮的什么风啊,李总管竟大驾光临我这内务院来了?老奴真是欢迎之至啊!李总管里面请吧!”
李德全面色平静:“桂嬷嬷客气了!屋里就不进去了,还得赶回去侍候万岁爷呢!”他转过身示意我走到近前来,“桂嬷嬷,这是新来的丫头,交给你调教调教吧!”他说完转身就走了。
桂嬷嬷快速打量了我一番,紧追了李德全两步,只听她小声问李德全:“李公公,怎么还劳您亲自送个小丫头过来?这是……?还请李公公明示!”
李德全停下,回头看了看我,又低声对桂嬷嬷说:“万岁爷只说:这丫头格格不入,送去给桂嬷嬷调教调教!桂嬷嬷只管遵旨便是了。告辞!”
桂嬷嬷看着李德全的背影愣了一会儿,便向我走来,我忙乖巧地福身:“奴婢嫣然见过桂嬷嬷!日后还望桂嬷嬷多多指教!”看来,这桂嬷嬷才是我的新上司,赶紧献殷勤。
“嗯,起来吧!”她盯着我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跟我来吧。”
她在前面走着,我在她身后跟着,她不时回过头来看我:“你是打哪儿来的呀?才进宫的还是……?”
“回桂嬷嬷,奴婢是初夏时新选进宫的秀女,后来去长春宫任差侍候德主子来着,今儿一早才被李公公带到乾清宫来的。”我如实回话。
“哦!这样啊!”桂嬷嬷又停下来看看我:“那这么算来你在长春宫侍候德主子也有大半年了。”她又接着走,像是在和我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我也不知应不应该接话,就低着头跟在她身后。
“既然都侍候主子大半年了,这该懂的规矩想必也都学的差不多了,那还到我……”桂嬷嬷忽然停下脚步,盯着我又是一通瞧。
唉!我怎么那么倒霉啊?怎么走到哪儿,都被人像看怪物一样地盯着瞧个没完?那师太会不会搞错了?我看我的八字儿根本就和这皇宫犯冲嘛!
桂嬷嬷瞧够了,便一脸严肃地开口道:“我不管你以前在哪儿任过差,侍候过哪位主子,既然万岁爷把你交给我,让我好好调教调教你,那我可就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就是这乾清宫内务院的管事嬷嬷,乾清宫外廷的事儿是李公公总管,这后廷的内务就是我桂嬷嬷的职责。我这个人向来只认‘规矩’二字,内务院的奴才们任谁坏了规矩,我也都是按规矩责办决不轻饶!”
哟!该不会是第二个崔嬷嬷吧?老天爷,你还真是待我不薄啊!
只听桂嬷嬷又接着说了:“不过姑娘一看就知道是个聪明伶俐的,所以也不必担心,你只要规规矩矩的做事,我也不会为难你的,听明白了吗?”
我赶紧恭顺地回道:“是,奴婢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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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真是一入宫门深似海!自那日被李德全送进乾清宫内务院以后,我就没舒舒服服地过过一天好日子。
每天天还没亮就得爬起来,和另外几个小宫女、小太监去外廷,扫院子、打水、擦地、擦桌椅、擦屋里的那些个摆设……,打扫完了前廷,天也刚好蒙蒙亮了,又得赶紧回后院去接着打扫……唉呀,烦死了,累点儿到还能忍受,可也太无聊了吧?有必要每天都清扫一遍吗?哪有那么多灰呀?好不容易都干完了,也到了中午了。匆匆吃口饭,抓紧时间马上跑回屋去躺上半小时,因为下午还得干活呢!
躺在我那张又硬又潮湿的小床上,心里憋闷得快炸开了。身体上的劳累我可以忍受,可精神上的折磨让我实在没法接受。因为这内务院的奴才们一个个都像个哑吧。我在这里待了也一个多月了,总共说了不到二十句话。不是我不说话,而是我跟他们说话,他们谁也不理我,一个个根个木偶似的。
啊!真是度日如年啊!我真是要疯了!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我只能忍!!不过连我自己都直佩服我自己,我现在居然还活着呢?我有时不相信地对着水桶里的水面照照自己,啊!没错,是还活着呢!虽然面如死灰,可我那双眼睛里的神采依旧闪烁如前,这说明我还是我,没变成行尸走肉!
我伸手去撩水,想把那个水面上瘦不拉叽的人影赶走。忽又看见左手腕上的那支玉镯,它好像在对我笑,轻轻地抚摸着那支玉镯,又隔着衣服按了按藏在衣领内挂在胸前的玉佛,我痴痴地笑着,还好有你们陪着我。也不知他们还好吗?自那日进了内务院就再没见过他们。还有烟红、念春、玉莲,也不知她们过得好不好?她们肯定也想我了吧?真不知没有我的日子她们是怎么过的……
“姑娘!有人找你!”我一看,是和我一起打扫卫生的‘同事’,她好像住在我隔壁房间,她叫什么来着?
我来了兴致,因为一个多月了,还没有人主动和我说过话呢:“哦!你好!你叫什么来着?你好像是住在我隔壁房间的吧?你刚才说什么?谁找我啊?人在哪儿呢?”
她看着我愣了一下,半天才回说:“在后院儿角门那边!”说完就低着头走了。
“嗳!你别走呀!好不容易有人和我说话了,这怎么就走了呢?”对了,有人找我?谁呀?去看看!
我撒腿就往角门跑,气喘喘嘘嘘地到那儿一看,原来是长春宫的小桂子。我顿时兴奋不已地跑到他面前,万分激动地拉住他的胳膊,遇见故友怎能不高兴:“小桂子,你怎么来拉?你真是让我好惊喜啊!娘娘好吗?烟红好吗?玉莲好吗?念春好吗?还有还有啊,几位阿哥爷好吗?你怎么会来?你怎么知道我在内务院啊?嗳?你道是说话呀?你是怎么进乾清宫的……?”
我见他半天不说话只是瞪大眼睛看我,我顿时有点儿紧张了,难道是他们谁出了事儿?我使劲儿地捏了他胳膊一下:“小桂子,你快说,是不是有谁出事儿了?啊?”
小桂子许是被我捏疼了,才有了反应:“然姐姐?你真是嫣然姐姐?是是没错,除了你能这么一股脑儿说这么多话,也没有别人能了。”
我冲他笑笑:“好你个小桂子,又歉收拾了吧?怎么?才一个多月不见,就不认识姐姐了?”
小桂子挠挠头,嬉嬉地笑着:“这回更肯定了,是姐姐没错!不过姐姐怎么瘦成这样了?吓得我刚才都没敢认!”
我低头瞅瞅自己,瘦瘦的身躯套着一身最低等奴婢才穿的衣服,看起来是有些狼狈。觉得不太好意思:“呵呵,算你命好,能看见姐姐我这副尊容的也就你一个人了!”
“姐姐别这么说,这要是让他们看见,还只不定怎么心疼姐姐呢!姐姐,我不能多待,这就得回去了。我刚才是随四爷、十三爷、十四爷他们来乾清宫的,十三爷、十四爷让奴才看看能不能找个时机偷偷进来瞧瞧姐姐。正门不让进,我买通了守角门的小太监,他说只能一小会儿。”小桂子前后左右地看了看,从怀里掏出了一包东西塞到我手里:“十四爷说若能看见你,就把这松仁糕给姐姐。”小桂子又把我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一通打量。
“咳!你个混小子,胆子越来越大了?敢这么看姐姐?”我瞪了他一眼。被外人看看也就罢了,怎么熟人也像看怪物似的看我呀!
小桂子边看边说:“姐姐莫怪!十三爷和十四爷交待奴才,说奴才要能见着姐姐,就一定要把姐姐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给瞧清楚,连头发丝儿也不能漏掉,回头我还得回话呢。”
我一听眼眶顿时发涩,使劲儿忍了忍。笑着说:“那你一会儿打算怎么回话呀?”
小桂子又看了看,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嗯……姐姐脸色苍白,人也瘦多了,穿得也不好,头上连朵花也没戴,除了姐姐的眼睛和声音,小桂子都认不出姐姐了……”
“你闭嘴!可不许你这么告诉他们,听见没有?”我厉声训他:“你就说我好着呢,吃得好,睡得好,每天闲得直发慌!不劳他们惦记!听见了没?”

小桂子一脸难色:“姐姐,奴才可不敢欺瞒主子。”
“别胡说!这不叫欺瞒,这是善意的谎言!”
小桂子挠着头:“谎言不就是欺瞒吗?”
“小桂子,好了没有?快走吧!”一个守门的小太监匆匆跑了过来,拉了小桂子就走。小桂子回头来看我:“姐姐多保重!”
我追了两步:“你别忘了就照我刚才的说!”他难过地冲我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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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捧着松仁糕朝屋里走,我这屋里一共住了四个宫女,房间不大,放了四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柜子,柜子内有四个隔断四人合用。
这会儿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我走到自己床边坐下,迫不及待地打开纸包,一阵松仁香扑鼻而来。我不舍得吃,呆呆地看着。
“哼!我说怎么半天没见你人影?原来一个人在这儿偷懒不说,还学会偷东西吃了?”桂嬷嬷忽然像鬼一样地飘到我面前,目露凶光地盯着我手上的松仁糕。
我连忙包好,塞到被子底下,站起身回话:“桂嬷嬷,您找奴婢有事儿吗?有什么活叫奴婢干吗?”
这个桂嬷嬷不知为何,这几天开始找我麻烦了。我本以为她这人还不错的,自我进内务院的第二天,她给我分派好活儿以后,就没再召见过我。不过最近也不知怎么又想起我来了,三天两头叫我去,让我做这个,让我做那个,目光也越来越不友好,我稍有个小错,她就不依不饶地要训上好一会儿。我真纳闷了我是怎么得罪她了?
她走到我床边,一把掀开我的被子,拿起那包松仁糕就要往地上扔,我连忙去夺,她用力地把我推倒在地,十分气恼地吼道:“好你个死丫头,看不出你胆子还挺大!我桂嬷嬷最见不得手脚不干净的,你说,这松仁糕是从哪儿偷来的?”
我从地上站起来,眼睛紧盯着她手里的纸包,声音颤抖地说:“我没有偷,这松仁糕不是偷来的。”
“哟喉!那你道是说说,它是打哪儿来的呀?难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桂嬷嬷掂着手上的纸包,一步一步走过来逼问我。
我心里又气又急,想不出该如何应对,我当然不能说实话,搞不好会连累……
“你不承认是吧?我看你还是乖乖认了的好,我桂嬷嬷也不是不讲情面的人,你们这些孩子正是长身体、嘴馋的时候,我是可以理解的。但我最容不得说谎骗人的奴才。我再问你一遍,是哪儿来的?”她见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了。
我忍了忍,跪在地上:“请桂嬷嬷原谅,奴婢,奴婢实在是没忍住馋,所以就……,奴婢知错了,请桂嬷嬷责罚!”
“哼!”她十分不宵地看了我一眼,很为自已准确的判断而得意:“你承认了就好,我早就同你说过,我只认规矩二字,你既然犯了规矩,不罚是不行的!你可别怪我,去吧,到院子中央去跪着吧!”
“我可以去跪,但你要把松仁糕还我!”我不服气地说。
“你说什么?我看你是疯了吧!?”她指着我气及败坏地吼:“你敢再说一遍!”
我不怕死地站起来,目光坚定地告诉她:“请把松仁糕还我!”
“啊!啊!你,你!”她恶狠狠地指指我:“太没规矩了,太没规矩了!哼!我就不信了,这内务院就还没有我桂嬷嬷治不了的奴才!你给我出来!”她上来拎起我的耳朵就往外扯。
我疼得眼泪差点出来,我用力地甩开她的手。我看是你疯了才对,本姑娘从小到大也没被人拎过耳朵呀,你算哪根葱?真是野蛮年代!
她显然没想到我竟然有胆子反抗,气得不行,冲到外面大声喊:“来人哪!快来人哪!把这个死丫头给我拖到院子里去,今儿要不罚你,我这内务院管事嬷嬷也别干了!”
从外面跑进来两个小太监,她指挥着他们把我拖到院子里,还叫他们拖来了一条长凳,一个手里还拿着一根板子。看来我今日少不了要挨一顿板子了。唉呀,嫣然你怎么搞得嘛,怎么又没忍住。这可怎么办,这可不像上次抽手板,这阵式也太恐怖了!我心里哆嗦开了。
“来人哪,都过来给我看着,以后再有谁敢不守规矩,就是她今日的下场!”桂嬷嬷的叫声引来了越来越多的奴才:“来呀,你们两个愣着干什么?把这丫头给我拖到凳子上去,给我狠狠地打!”
我已经有点蒙了。只是任凭两个太监把我拖过去,按到长凳上,我闭上眼睛,等待末日的来临。这一次是不会有人来救我了,就算他们都在这宫里,就算有个像小桂子那样机灵的小鬼去搬救兵也来不及了,更何况他们也进不来的,因为这里是乾清宫而不是长春宫!
怎么板子还没打下来?难不成还没等打,我就吓晕过去了吗?我缓缓睁开眼,原来我还没晕呢?
难道是桂嬷嬷良心发现,改了主意?我偷眼去看她。
一个小太监正伏在桂嬷嬷耳边,不知在嘀咕什么?只见桂嬷嬷先是一惊,然后看了我一眼,又愣了一会儿,脸上已没有刚才的怒气和狠绝了。我奇怪地看了眼刚才和她说话的小奴才,不认识,没见过……
桂嬷嬷走到我面前,声音冷冷地说:“嫣然,你可知错了吗?这板子打下去,可不是好玩儿的,至少也得养上三个多月。我本来是要罚你的,可念在你平日做事还算认真,而且眼瞅着就要过年了,这宫里的人手也不够用,若罚了你,也就少了一个人力。再说,我也不是个心狠的人,刚才也只是想吓吓你。你可知错了吗?”
我听闻不用挨板子,躲过了一劫,自然不能再冒傻气了。我赶紧从长凳上滚到地上,跪着说:“是,奴婢知错了,以后绝不再犯!”
桂嬷嬷看看我,又看看一院子的太监宫女:“你知错了就好,不过你既犯了错,按规矩我也是不得不罚的,你就跪在这儿反省吧,天黑了才能起来。你们也都给我小心点儿,年前的活越来越多,一个个都给我精神点儿,出了纰漏到时可别怪我手下不留情。都散了吧!”
众人都退下去了,唯我一人跪在这寂静的院子里。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桂嬷嬷去而复返,把纸包扔到我脚下,哼了一声便又走开了。
我捡起纸包,缓缓地打开,里面的松仁糕已大半被桂嬷嬷捏成了粉末。我心里的无明之火又在熊熊燃烧,真恨不得马上站起来去找她理论。但我终究忍住了,经历了刚才的波折,我真的是有些后怕的。
桂嬷嬷的表现,前后反差怎么会如此大呢?那个小太监究竟和她说了些什么?让她竟忍了下来,我猜想她可能也本不想罚我跪的,只因自己先前张罗的声势过大,如果不了了之,怕以后自己再难服人了。
我真是比窦娥还冤呢!明明没偷过,还要被罚跪,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我无语问苍天,可它回应我的竟然是——入冬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漫天飞舞着,好似在嘲笑我的无知,又好像是在替我诉说着心中的怨气,我一任它们落在我的身上,只是将手里的纸包紧紧地搂在怀里。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院子里除了我跪着的地方,已是一片银白色,晃得我有些睁不开眼。天气越来越冷了,我不知道跪了多久,我的腿也不知是冻僵了,还是早已麻木了。我哆嗦着蜷紧双臂使劲抱紧自己,不经意的又碰到了左手腕的玉镯,它此刻也是同样冰冷。可我看着它忽然觉得没那么冷了,我紧紧的抓住玉镯,紧紧的把纸包按在胸前,衣领内的玉佛也想是感应到了般,更深的印进我的胸口。
我笑着仰望漫天的苍茫,尽管来吧,我决不会屈服!只要生命还在,只要明天还在,我就不会悲哀,冬雪终会悄悄融化,春雷定将滚滚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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