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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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凛冽,呼啸若潮。
大帐中烛火通明,早已有人将帐中烘得和暖,然而仍然有风从外面钻进来。帐中的美丽女子裹紧身上的雪色狐裘,轻轻呵一口气,眼前便腾起了一片雾。
她身侧的年轻男子却只着一件单衣,左手捧一卷兵书,右手端一大碗酒。似乎被她惊动,略一抬头,眼神却在瞬间化出暖意,道:“怎么了,珊儿?还是觉得冷么?”被唤作珊儿的女子微微一笑,轻轻点头。
座上的男子放下书卷,叹了口气,猛地将手中的酒灌入口中,似乎觉得不够痛快。索性将身边的酒坛子抱起来喝,才觉得酣畅淋漓。放下酒坛,犹豫了很久,却终究开了口:“这些年……委屈你了。”
声音小得几不可闻,然而她却听到了。
她惊讶地望向他,有些不敢相信似的,轻唤了声:“王公?”
年轻的王公低头笑了笑,又说:“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回到属于你的地方。这样的游牧生活的确不适合你。”
雪衣女子欣喜地抬起头,却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倏然消失了笑容。原本的欣喜被深深的恐惧所替代。她看到他眼中那熊熊燃烧的火焰,那股无以言说的霸气。
带她回去……以他的方式?那么,她的回归无疑会是大端朝的灾难。
就像他无数次做到的那样,用铁马尖刀割断一个民族的血脉。烈族铁骑所到之处,生灵涂炭,尸横遍野。
如今,终于轮到幽族了吗?
“怎么,不高兴?”他问。
她不说话,只是将头扭向另一边。但很快的,他站起身来,用两指扳过她的脸,却显然刻意收了指上的力道。
“你果真要造反。”她盯着他,平静得惊人。
他望着她,再不复刚才的温柔。
帐中的暖意赫然被这剑拔弩张的氛围驱散了。安静地,只听得到帐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突然,他大笑起来,放开了她。
“造反?我又何曾真的归顺过?早在五年前,我就可以一举破了端朝,如今更是不费吹灰之力!”他抓起方才那卷兵书,在她眼前晃了几晃,笑中平添了几分邪气,“我要用你们幽族的兵法灭了你们的端朝,这——不也是你所希望的吗?”
她有些疲惫地闭了眼,脑中一幕幕梦魇似画面频频闪现。就如同折磨着她的每一个难熬的夜。
不错!她曾经的大端朝的公主殷羽珊,她有着幽族最纯正高贵的血统,而如今她却嫁给了烈族的头领——岩浪。
这是个在此乱世中熠熠生辉的名字。
烈族人眼中的救世之神,也是令其他民族闻风丧胆的修罗!
然而,这两个字却是她在这乱世之中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是从幽族人抛弃她的时候,大概是从他从乱兵中救出他的时候……
她记不大清了,那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情,完全颠覆了她的命运。
如今幽族人与她再无瓜葛,可她真的想看到端朝灭亡吗?
她缓缓抬起头,望定他,温婉地微笑,唇边勾出一丝苦涩。
“珊儿,你说我到底该不该出兵?”
这是第几次试探了?
原来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彻底地相信过她。尽管并未流露于形,她却看得出他心中的那一道坎。他决意已定,出兵端朝只是时间早晚而已。她的一席话,如何奈何得了他?他只是想知道她的心意,究竟是向着她的故国,还是她的夫君。
她是幽族人,他是烈族人——原来,他始终未曾释怀。
殷羽珊莞尔一笑,“妾身是个妇道人家,这样的兵家大事哪敢妄言呢。”说罢,轻拢了肩上的雪裘,慢慢站起身来,“屋里呆的久了,倒觉得热,妾身出去走走。”
他看着她微笑着转身,盈盈走向帐门,一如平时的温婉,看不出任何异常之处。她依然没有道出她的心意,便叫他觉得莫名的不安起来。终于,在她素手掀开帐帘之时,他有些急迫地唤了声:“珊儿——”
她没有回头,掀帘的手却顿在了半空,不知是不是外面的风从半开的帐门灌入的缘故,她的声音显得有些清冷:“王公放心便是,端朝的朝月公主殷羽珊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是平野公的珊夫人……而已。”说完,一低头,出了帐子。
帐帘落下,大帐中又恢复了和暖。平野公抱起酒坛,一饮而尽。
她跟了他五年,他却越不越不懂她。他觉得她渐渐变得温顺和婉,变得全然不似他当初认识的那个人。也难怪她——曾经信守着正义与公道的天之骄女,却遭受了那样的欺骗与背叛。他尚且觉得心寒,何况是她呢?哀莫大于心死,殷羽珊的心怕是早已经死在了五年前。
平野公又启了另一个酒坛,自斟了一碗,眼中已经微带了醉意。他自嘲似的笑了笑,仰首喝下。
五年前,烈族建立的乌昌部横贯东西,征服了整个北陆,倘若继续向南,直捣端朝帝都,自可取而代之,成为整个大陆的正统。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所向披靡的烈族大军固守在北陆,并助端朝一举灭了赤族王权,继而向端称臣。在位端朝皇帝勋王大喜,封岩浪为平野公,镇守北陆。而实际上,北陆的各蕃部却只肯听命于岩浪,端朝在北陆的统治名存实亡。
同年,平野公岩浪宣告天下——迎娶烈族宗亲勒氏之女,封珊夫人。
端朝曾派使臣赴北陆与平野公商榷新夫人的封号问题,认为“珊夫人”与刚刚殉国的朝月公主有一字之同,而端朝正在朝月公主的国丧期间,此时封“珊夫人”似乎有些不妥。谁知平野公却是嗤之以鼻:“那是你们幽族的规矩,我们烈族没这个讲究。既然朝廷觉得不便,我大喜之日就不必来了,喜酒自会派人送上。”
平野公大婚之日,各陆蕃部均来朝贺,以礼待之。端朝也派了使臣来,却被拒之门外。
众宾客见此,早已心知肚明:天下看起来是幽族的,实际上却早已掌握在烈族人手中。端朝是正统,乌昌才是真正的王道。
至此,东、南、西三陆各部开始了与端朝持久的混战。北陆乌昌却只隔岸观火,继续积蓄力量。端朝因战况不断被拖得积贫积弱。
然而,从勋王到肃王,日渐衰弱的端朝仍然在乱世之中保持着正统地位。三陆的战役虽然打得艰苦,却依然是胜多负少。
谁都知道,这都得益于端朝的“骁勇大将军”——段之凉。
当初为什么要停滞于北陆?
他轻轻晃了晃碗中最后一点残酒,开始回想着那些重复了千百遍的理由。可是,向烈族臣子们解释得滚瓜烂熟的话却一句都想不起来了。只有她的笑容,若隐若现地浮现在眼前。
“真是醉了……”他笑着摇头,将那点残酒泼到地上。
勋王是她的父亲,如果那时候出兵,她一定会为难吧。那么现在呢?那个昏庸的暴君肃公,只是她同宗的哥哥而已,并不是多么亲近的人,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哈!尽是些醉话!出兵打仗而已,竟突然顾虑得像个婆娘似的!男人在做出决断的时候怎么可以受到女人的左右?对于烈族男人来说,女人便是那身后驯服的羊群——
可是……平野公又笑了,他的女人只有一个。
堂堂的北陆王,天下之主,只有一个珊夫人。
在烈族人眼中,这是不成体统的事情。
“再说吧,天下还未定……”他这样敷衍着,渐渐地连他自己都不信了。
或许是她伴在身边的缘故,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不像烈族人,反倒有几分与幽族人相似。
据说幽族人的心中只能够有一个人,那么她的心中——究竟是他,还是那个人?
平野公翻身上了蹋,不胜酒力似的,轻轻闭了眼。
他还是喜欢带兵征战时的自己,那才是烈族人的野性和狂放。很多事情不用去想,便省去了那些烦恼,那些疑虑,那些在意……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了,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只是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帮他掖好了被子,微笑着看着他。
“刚才去哪里了?”他拉住她的手,问她。
她嘴角轻扬,露出一丝浅浅的顽皮,笑着说:“偷你的粮草去了。”
然后,他与她相视一笑。
——————
昭启三十六年,端朝勋王在位。
北陆乌昌部不断扩展势力,现已威胁到端朝北方边境。勋王派名将段应瑞的长子段之凉率精兵十万,前去镇守。两方交战数日,却未曾有主力间的正面交锋。战役不温不火地进行了三个月之久。
乌昌部的营中,岩浪正与众将士把酒言欢。气氛愉悦畅快得似乎根本没有战事。有一个叫商回的将领终于耐不住了,站出来,单膝跪下:
“主上,这仗打得太窝囊。待我等率烈族铁骑去剿了那帮废物再来庆祝!”
此言一出,席上顿时安静了。
其实众将也早有疑惑,若是派出乌昌的主力铁骑,早就将那十万幽军斩获了。但统领却迟迟不动铁骑,只派出些散骑兵和对方对阵,两方都已死伤不少。虽然不解,却也无人敢反驳统领的决定。毕竟,他们从少年时代便跟随这位统领,从统一烈族到征服北陆,他从来没有失策过。
岩浪笑着搁了酒杯,走上前去,双手扶起了商回。这个敢于质疑他的第一人,在日后得到了他的重用。
他扫视了沉默的众人,问:“可有人知道幽军主将是何方人物?”
“不过是个将门公子,仗着老子的名头作势,成不了什么气候。”马上有人接了腔。
众人一齐附和,只有一个年轻人在人群中笑着摇头。
这人坐得极靠后,然而却还是被岩浪一眼看到。
白衣高洁,温文儒雅。面若玉脂,星眸睿意。
显然,这不是个烈族人。
“你,”岩浪伸出手,指向他,“出来!”
白衣人走上前,周围早已哗然一片。这个异族人什么时候混了进来,竟然没有一个人察觉!
“先生有何高见?”岩浪却是意外地一拱手,神色恭敬。白衣人倒是泰然自若:
“段公子乃是端朝老将段应瑞长子,想必其父的名号诸位都听说过——据说烈族曾经也在他手下吃过不少败仗……”
烈族人本就对白衣人的态度很是不满,听他这样一说,更是怒得齐齐站起身来。
白衣人却不以为意。岩浪微微一笑,伸手示意众人坐下,对白衣人道:“段将军的名号自是听说过,然而烈族也是今非昔比。如今的胜败还待重新定夺。”
见岩浪仍是以礼相待,白衣人也一拱手,脸上的骄矜之色渐退,继续道:“段公子虽说是第一次带兵打仗,却熟读兵书,骑射一流,在帝都的王公子弟中绝对是一等一的人才,倘若统领轻率以对,只怕……”
“哦?”岩浪剑眉一挑,“先生也觉得我轻率?”
“统领的用意在下略能揣度一二,这‘缓兵之计’的确高明,却还不尽完美……”
听了这一句,岩浪突然朗声大笑起来:“真是知我莫若先生啊,还请先生指教!”说罢,便请了白衣人进了帐中谋事。
从此以后,岩浪多了一个神机妙算的谋臣——邱复。幽族人。
两天后,岩浪采用邱复的计策。截获幽军的粮草,阻断交通。然后依旧采用先前的拖延战术,果然数月之后,幽军已然溃不成军。
这一晚,月朗星稀。营地里依旧是烈族人粗犷的歌声,那古老的韵律传进岩浪帐中,让他觉得安逸得有些困乏。
“主上,要不今天早些歇了吧。”一个营兵给他挑了挑灯。
岩浪却一摇头,从挑开的帐门向外望过去,低声自语道:“奇怪了,可不就是今晚吗?”
那营兵有些奇怪,突然想起邱先生临行前与统领密谈了一番,猜想着大概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岩浪显得兴致极高,对那营兵道:“今天有人盗粮草,我可不能早睡了。”
话音刚落,便听见营外喧闹起来。隐隐的,能听到刀剑交击的声音。不一会儿,便是烈族士兵们一齐欢呼的声音。
他满意地一笑,看来盗粮草的人捉到了。
也许那一日,本没有什么特别。
不过只是一场游戏,如同以后的很多次。凭着邱复的神机妙算,他安然地等待着事情的发展。像是个预知了世事的神明一样,无非是看一场早已知晓了戏文的戏。
只是,他没有料到,那日登台唱戏的会是她。更没有料到,他自己——亦成了戏里的人。
那便是个再也无法忘记的游戏。
当她被押往帐中的时候已经是伤痕累累。很显然,暴虐的烈族人并没有因为她是个女子而手下留情。
帐中只剩下他们两个,她却依旧不肯摘下黑色的蒙面巾。看得出她已经伤到无力,但仍然桀骜地站着,甚至还故意地将头颅高高抬起。然而,她似乎已经无权承受这份骄傲了。下一瞬间,她猛地弯下腰,一口血喷出,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岩浪上前去,想去扶她,却被她虚弱地推开了。黑色的面巾被鲜血浸透了,他略一皱眉,终于抬手,揭了下来。
于是,那张清丽无双的脸便猝不及防地入了他的眼,直至刻进他的心。
尽管负伤的她狼狈而凌乱,脸上的血渍赫然有几分可怖,可在他的心里——那一眼,始终是她最美丽的瞬间。
“你叫什么名字?”
像是忘了自己是在审问一个战俘,他只是轻声询问,竟然还隐隐带了几分羞涩与不安。仿佛只是在踏春之时,偶遇了这个拈花微笑的女子。
“我叫殷羽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她狠狠地望着他,那样仇恨的眼神一下子将他拉入了现实之中。
恍然回过神,才从她的话里觉出了什么:“你姓‘殷羽’?”
“殷羽”是端朝皇族的姓氏,这么说眼前这个女子便是——
“不错!我是端朝的朝月公主。”她抬起头,试图站起身,却丝毫没有力气。似乎是扯动了伤口,她有些吃痛地咬紧嘴唇,“既然落到你这蛮贼手中,我也无话可说。你一刀杀了我吧!”
岩浪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正准备说话,却被她厉声打断:
“不要劝我投降,殷羽家的人宁死不屈!”
她的认真反倒让他觉得有趣,终于忍不住,他哈哈大笑起来。
朝月公主素来喜爱兵法骑射,一直有心与诸皇子一较短长,想不到这求来的第一次出征便要丢了性命,本就觉得窝火,但这人竟然还不把她放在眼里。殷羽珊一时觉得受了奇耻大辱,实在是气急,突然用尽最后的力气合身抽出岩浪的佩剑,却终究被他一把夺了去。
他轻巧地一翻腕,那剑尖就直指她的脖颈。他本无意杀她,却一时兴起,想要逗逗她,便佯装起严肃来:
“公主,你死到临头了,还是什么话要交代?”
她已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气,话语间犹带着重重的喘息声:“我只是后悔,要是听了……听了之凉哥哥的话,便……不会如此下场了。”
之凉哥哥?
岩浪心中一动,莫不就是那个幽军的主帅段之凉?
“之凉哥哥说是有诈,”她说着,苦笑了一下,“我却……偏不听啊。”
平野公负手而立,脸上的神色渐渐地阴沉下来。
“待我死后将我的尸首带给……带给之凉哥哥,替我转告他……来生再……再……”
话没有说完,殷羽珊便昏厥了过去。岩浪传了北陆最好的郎中替她医治。
当然,他绝不能让她死。
“段之凉……”他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或许就是从那一天开始,这个名字成了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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