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章 子桑苦寒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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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章子桑苦寒饥
魏小征器宇轩昂,须眉有神,正气鼓鼓地,好像能发光发热的一轮红日。
只可惜这轮日头能量不足,还被一层寒气酸气穷气给围困着,那光芒被销蚀得暗淡无光彩。
我当时那个时代,清官们脸有菜色,一个个黯淡无光,倒是那些贪官们脸色红,肤色润,身宽体胖,倒是正义凌然,大气凛然的样子。
众生相有些颠倒。
看这魏小征,大寒雪天里还穿着秋装,冻得咯咯缩缩地,嘴唇白一阵,紫一阵,青一阵,当真是个寒士,为了寒士不会寒死,我偷偷地吩咐跟从的人去西市买件袄子和棉裤。
“魏兄贵庚啦?”
“鹅——鹅——鹅——小生今年三十一。”魏小征讲话的时候,那话语在嘴巴发出冰棱的声音。
我慌忙站起来,做个揖:“长我一岁,那您就是我盛南的兄长,见个礼。”
魏小征也慌忙起来做个揖:“鹅——鹅——鹅——没想到贤弟是个衣冠人物,鹅——鹅——鹅——如今世道衣冠禽兽多,贤弟您是个衣冠君子,虽然正气不那么浩然,宅心却出奇地仁厚,鹅——鹅——鹅——小征我敬你一个。”
我看他老是被动地吟咏着骆冰王的成名诗,总是扰乱我的听觉,我便让店小二给他喝些温热水,渐渐地,他那鹅鹅鹅的音乐不再在喉头弹奏,两个才正式谈话。
“小征哥困守长安,这功名不容易。”
“盛南贤弟,你小看我了,我岂是稀罕这功名的,我是有道义感的,我是有责任感的,我是要做大事的呢,如今世事滔滔,我要用这双手去这大洪流中拉几个人上岸,我要拯救这世道人心。”魏小征果真伸出瘦骨嶙峋的双手,往虚空中抓,既像去救人,又像去抱银子。
又是个要拯救落水的世人的,和那晚在天台山见到的光王爷一个德行。
“小征兄难道要用双手去救世道吗?”
“不,我有强大的思想武器。”
“么子思想武器?”
“我爷爷的爷爷的思想武器。”魏小征讲到这里,从背后的书囊里去取东西,手哆哆嗦嗦,好似浙江一带贩卖私盐的一般。
不一会,他拿出本厚厚的书,上面蒙一层青布。
又是老套,在我们武林世界,每个世家都有一套传世秘笈的,估计这小征兄弟天天拿他爷爷的爷爷的秘笈练了好久的。
魏小征打开那青布,一行大字扭龙飞凤地出现在眼前:
《贞观聊天记录》。
魏小征打开那书,确实上好的雕版印刷,映衬得我身上的貂皮大衣都暗淡起来。
“我爷爷的爷爷的这套聊天记录我请雕版印刷局印刷了100本,手抄的版本也留着一本,这里带着十来本。”
“花了小征哥您多少钱?”
“不多,不多,典当了家中80亩粟米田。”
“小征哥,我就要说你一句了,你颠倒了本末,这文化是用来买田的,而不是用来卖田的,换上我盛南绝不干这种危及本金安全的事。”
魏小征不听我的劝告,只是介绍这套书:“我爷爷的爷爷当年和太宗皇帝陛下就行政,经济,军事,外交以及教育,道德等事业频繁地发帖回帖,因为这番聊天帖子,造就成花团锦簇的一个盛世,可惜自玄皇帝任用奸邪,安胡儿兵乱,这长安帝国一天天地沉沦下去,人心沦丧,我是个有责任感的人,我是个有道义感的人,我是个要救人的人,我爷爷的爷爷的这套聊谈记录就是救人的程序和杀毒最好良方,我就是赔上田产赔上命也得保留这套程序啊,若是哪天我真的中了功名,见着皇上,皇上要是问起来:小征,既然你是魏丞相的后代,当年你祖宗的大德有没有流传下来啊?到时候我能说没有吗?盛南贤弟,你说是不是?”
“小征哥,你想的是真远,盛南我想着真是累,不过,这世道人心确实得拯救了,我们的手有限,但是有一套模式好多啦,你在做一个有益的尝试。”
魏小征忽然生气,重重地敲打着那本《贞观聊天记录》:“不,不是尝试,是真理,是放之千古皆准的真理,它已经被实践检验过了。”他捧着书,好像庙祝捧着神主牌子,踌躇满志一番,马上又神色黯然:“哎,我若是白首才中功名,到时候呈上去,恐怕都晚了,恐怕都晚了,时不我予,着急啊,着急啊,要给这个帝国杀毒要趁早啊,哎,哎。”
我见他可怜,忽然心头一热,脑门和嘴巴皮不听使唤:“小征哥,你莫灰心,我帮你试试,我做么子也是天子御封的圣男,总有个机会找人传到天子那里去。”
魏小征一听,生怕我后悔似的,立马下跪,叩头,眼泪鼻涕直下三千尺:“盛南贤弟,你若是替我真正把这聊天录传到皇上手里,我小征就不用功名了,但愿龙目能阅,我饿死冻死在长安大街上也觉得温暖如春了。”
我正后悔着呢,但后悔的念头马上被他秒杀了。
我呆立着。
魏小征又有点失望:“盛南贤弟,有甚么难处吗?”
该死的,我心又软了,给一个人希望又马上让他失望,这是造孽呢!我吞着这枚哭果,还装笑:“冒得么子事,只要我能见着皇上,我一定递上去。”
我越说越后悔,魏小征却越来越激动,他滚烫的手捧着滚烫的书,流着滚烫的泪,送到我手里,我双手冰凉地接了,全身也冰凉。
对一个理想主义者,我能说不吗?
因为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也是理想主义者,伤害他的理想,就是毁灭我的理想。
我无可奈何地接了书,心里多了个负担。
用我们潭州的一句话来讲:这是自己擒一个罪来受。
此时,仆从买来了棉衣棉裤,我取过来,捧上去:“长安大寒,小征哥您身瘦体弱,身体却不能受寒,请笑纳。”
魏小征马上生气,连连推开:“我不接受,我不接受,贤弟,你是在怜悯我,你应该怜悯天下苍生,而不是怜悯我。”
两个迂夫子,一个拼命送,一个拼命推却,争得脸红脖子粗,连街上维持治安的金吾军也开始注意了。
白小凤站到中间,灵光一闪一句话:“魏相公,就当是买你的书吧。”

魏小征于是受了棉衣棉裤。
我又拿出50贯通宝铜钱的银票,说道:“小征哥,你好好在这长安城里厝着,好好复习功课,准备应试,长安房租贵,大米猪肉贵,豆腐一块抵得上我潭州老家三块臭豆腐,我也冒得么子帮到你的,你拿这这50贯钱,租个小房子,青菜豆腐地能过一年了,好生用功,考上吏部的公务员了,向我报个喜。”
魏小征将棉衣棉裤往桌子上一甩,气喷喷地说:“我是堂堂魏丞相的后裔,你老是拿这些钱财衣物饮食侮辱我,我受不得。”
我只好说:“小征哥,你莫误会,我还想买两套,分送给朋友看,多救几个人。”
听说又是买书,魏小征也不推辞了,马上又从书囊里拿出两套,滚烫的手将滚烫的书塞到我手中。
当下,两个人挥泪分别。
回家路上,我愁眉不展,想着如何给这个半路上认识的穷酸兄弟递帖子,连花花绿绿热热闹闹的长乐坊都冒得心思看了。
我是不是蠢的像我的生肖?
我是属猪的呢。
翠华的话对我打击更大:“剩男哥哥呀,你蠢到家了,这个相公是不是故意装寒酸专门卖书的呀?”
啊呀一声,我浑身冒得力气了,跌坐在大街上。看看人群,那相公却不见影子了,他此刻说不定正在嘻嘻哈哈拿票据换了铜钱狂笑话我呢。
白小凤却不然:“舜掌门这样做没有错,笼络人心任何时候都没有错,尤其是士人。”
翠华不肯罢休:“剩男哥哥呀,你这钱啊,这么一路扔下去,到时候弄个精光,看你拿么子去买田买房讨大骨盆堂客呢。”
“这个我有底线的,我盛南撞了狗屎运,金钱荣誉流逝地来附体,我娘讲过的,来的快,去的快,我心里估着,除了这天台山给我的500两白银是我的本金,我紧紧扯在手里,其他的快快散了,冒得么子可惜的。”
白小凤笑:“舜掌门有投资眼光呀,说不定这个魏小征做了宰相,很利于我们舜山派的复兴大业呢。”
翠华嘴巴一翘,里面散发出浓浓的醋的气息:“我不说了,小凤妹妹和剩男哥哥越来越像两公婆了,我不说了。”
白小凤着急地用手帕打翠华的头。
我笑得口水直溅。
当天晚上,我通宵阅读那本《贞观聊天记录》,看了一页,我就晓得魏小征没有骗我。果然是字字珠玑,行行锦绣,尤其是那篇叫么子《谏太宗皇帝十思疏》的帖子,看一遍赞叹一回,我赞叹了十回。遥想那个明君贤臣风云际会的时代,长安帝国的青壮年时期,哎,和才子佳人一样,这明君贤臣也是讲究缘分的呀,这缘分来了,则是天下苍生的福气。如果好老板和好经理的缘分来了,那是公司的福气呀。
我盛南能不能做武林的太宗皇帝呢?
想着想着,我困觉了,半夜醒来,身上有两件衣服盖着,里面的是翠华的,外面的是白小凤的。
我心情凝重起来。
不是为翠华白小凤,而是为怎么传递这书,魏小征那志向远大的目光成了我心中最大的负担。
得罪小人怕报复,得罪君子怕愧疚。
为了不愧疚,我怀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勇气,在出发去振武前线的前一天,瞅个机会找到忙得半死的归真国师。归真那一阵忙着修建九天道坛,说是建好了后,要站在那里给当今天子颁发天庭盖章的成仙得道许可证。
归真大汗淋淋,尽量客气地问我有什么事。
我畏畏缩缩地将想上书的事情讲了。
归真大笑,鼓掌。
我也跟着笑。
归真笑曰:“剩男,你真他***有志向,带个花帽子没有几天,就要忧国忧民上书九重天了,你简直是一朝封奏九重天的韩昌黎大学士啊。”
我慌忙谦虚:“岂敢,岂敢。”
归真忽然拿起墙壁上的道法铜器,对着我没头没脑地打:“你一朝封奏久重天,我让你夕贬潮阳路八千。小子,看着绣花鞋你就想摸人家大腿,看着口红你就想亲人家嘴,给你个舜山掌门与圣男的马甲,你就想着给当今老大上贴,你以为你是谁?”
我双手护头护胯,满屋子乱走。
“臭小子,你以为当今老大是想见就见的,说不准你活到八十岁都没有这一回了,老子赔了多少小心,忍了多少羞辱才混到今日的国师地位,你三天不到就坐了个大位子,你就拿着个嘴巴去拱天了,老子在武当山就看得出你是个混混,一个老实而不诚实的混混,我相中你是因为你身上的傻劲和当今天子提倡的精神合拍,需要拿你当杆旗,你倒好,扯起虎皮要做大王了,小子,你小心些,你要是不学会低调,老子我想个办法让你在振武前线殉国,你信不信?”
我被这牛鼻子道士打得头低低,眼泪婆娑,双脚好像热锅上的虾米一般弹跳,口里求饶:“莫打了,莫打了,国师爷,盛南我晓得了,再也不敢造次了,我要好好活着,我不要殉国啊,那很划不来的。”
我忍着丹田里的真龙,受着羞辱。
从归真的府邸里被轰出来,我就死了这条上书的心,两个护法捂着嘴巴嘻嘻笑。
我低头装着孙子,一股怒气往肚子里吞。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奸臣爱报复了。
因为他们当年受的气太多了,奸臣是气出来的。
灰心丧气地走在朱雀东第三横街上,正伤心呢间,忽然,两面屋檐上,射下火箭来。
我吓了一条,却没在意,继续走。
那火箭却对着我射击,偏偏射不中,在我脚边三寸的地面插着。
我啊呀一声,心想:这归真也太小家气了,我就提这么个要求,而且也没再坚持,他干嘛这么对付我。
想不的那么多,我撒腿就跑。
那火箭跟着我跑,前后左右笼罩我,却总是射不中我,给人的感觉是故意的。
渐渐地,我倒是被那些火箭规定了逃跑路径,一路躲避着,也一路被赶着。来到挨着太极宫的永昌坊,这里四处是大大小小的茶铺。
一个小巷子里,火箭不射了,一个雪人堆在那里,拦着我。
我慌忙转入另一个巷子,却又见一个一模一样的雪人,拦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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