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章 仙之人兮列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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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章仙之人兮列如麻
但见那八大掌门人,黑黑白白地,围棋棋子一般,布置在四周。
少林长老十方大师,瘦瘦长长的身板,瘦瘦长长一张脸,头上居然黑发浓密,几乎要垂到肩膀了,要不是身上袈裟,脑门戒疤,哪个晓得他是个和尚。
看他形容,居然不过三十来岁,长的还帅。
我心里叫声惭愧,人家三十来岁,就已经是天下第一大门派的掌门了,我剩男造孽,也30岁了,尚是个三等剑客。
哎呦,不对,不对,我已经是天下36大门派之一的门主了!
小时的梦想这不就实现了吗?
我怎么就还没反应过来呢?
不过这种实现的方式和背景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记得小时候有个玩伴,算命的讲他将来前后都有守卫,是个很重要的人物,把他个爷娘高兴得不行,结果大了,因为替官府差役用豆干做假印章的事蹲了大狱,还真的前后都有护卫。
想来真是心酸滑稽。
再看武当空灵长老,我不晓得他空在哪里,灵在何处:一张柿饼脸,一副南瓜身材,稀稀拉拉几根胡子,眼睛老是一眨一眨,舌头老是喜欢出来舔一舔上下嘴唇,好像蛇出洞来看看有没有天敌一般。
大概四十来岁年纪。
峨嵋山的慕贤师太,是个穿道袍的狐狸精,头发做出奇奇怪怪的样式,脸上的霜比长城的城墙还厚,也是三十来岁。
八个人当中,就五台山智辩长老像个前辈些,八尺来长身材,面目眼神悠然深远,长髯飘飘,银白如雪。
小时候积累的对武林顶尖人物的梦想一下子破灭。
哎,还是一句话说得好:神仙也要凡夫做。
我心态倒安静下来,没那般敬畏了。
八个长老看着我,好像看某个王朝的最后一个贵族。
三长老眉目表意。
我普通一下跪下,声泪俱下,简直惊天地泣鬼神。
不是我表演才能好,而是那500两白银我实在舍不得。
“各位长老,各位大侠,你们要给我舜山派作主呀,可怜我舜山派仗义江湖,不晓得在何处结下梁子,一朝之间遭受灭顶之灾,小的我爷娘为保门主安危,全都殉职,我爷死得惨呀,连中毒妇门18掌,27剑,我娘堕崖而死,,门主死前死死抓住我手,要我暂时代理舜山派,找到少主,重振山门呀,小的我拼着一身性命,杀他两个一等护法,5个二等护法,30个一等剑客,透围而出,然后又潜入毒妇门,千辛万苦寻着三长老,这血海深仇,这天大的冤屈,各位长老掌门人要替我舜山派作主呀。”
我哭得声嘶力竭,实在熬不住时,就动用些三长老借用给我的真气,并且暗暗给自己打气:好好哭,坚持哭,这500两白银稳稳当当的到手。
八个长老看着我,有的打瞌睡,有的捂着鼻子笑,没一个当真的。
是不是我做戏做得不像?
三长老朝我甩甩手,我慌忙退下,继续抽泣。
十方长老一直闭着眼睛养神,这才缓缓而言:“舜掌门既然是舜山弟子,不妨耍一路舜皇屠龙拳给我们瞧瞧。”
舜皇屠龙拳里有个传说,说是当年舜帝南巡,在永州为民屠恶龙,英勇捐躯,武林人士为纪念此举,故创舜皇屠龙拳。
这年头,甚么都要用屠龙来表现自己的身价,好像龙比泥鳅还好欺负一般。
屠龙拳,基本套路我还是晓得的,就看有没有强大的能量撑着。
我头脑有点混乱,一会想着丹田里的真气,一会想着屠龙拳的套路。
“舜掌门,你莫紧张,且收起满腹悲痛,为各位长老演示一番。”三长老提醒我。
我的念头到了丹田处,本来应该往手臂上引导,结果紧张出乱子,竟然往双脚上引,双脚竟离开地面,足足有三尺来高,飘飘然,浮起来。
双脚一离地,我两手就没了主张。
我的意识还停留在由小腹到脚心的路线上,一时转不过来。
结果越升越高,越来越漂浮,很快离地10尺,12尺,15尺…………
一颗古松,眼看就在我脚底了。
那峨眉长老尖声尖气地说:“这个后生,做啥子呢,要到天上去耍拳吗?”
我怕丑得不行,意识从脚跟离开,飘散在身体经脉里。
结果腿部失去真气支撑。
我一个俯身掉下来。
额头上一个包。
三长老用手掩住眼睛,八大掌门笑的笑,严肃的严肃,反正没有一个把我当回事。
我拍拍身上灰尘,摸摸额头,觉得那股能量还在体内四处游走。
我可是第一次获得这种级别的真气,得好好珍惜啊。
人可以没本事,但总得有尊严。
我将散乱的意识收回到丹田,丹田里像个炉子,哄哄地响。
冷静下来,慢慢地舒展手脚,比划着,走动着,那股气流也开始听话了,跟着我的手脚走,好像有条龙顺着气脉走,稍微遇到些阻挡,我的意识就领着它绕开,寻着经脉所在,继续走。
开始打得像模像样。
“洞庭波兮木叶下。”
我练到这一招,身上衣襟居然做落叶飘零状,四面虚空也发出寒风声,好像我是屈原,站在浩渺洞庭湖边。
我都要哭了,玩自己的专业第一次玩出意境来。
“帝子渺兮愁予。”
又是一招。
我回旋身子,一个后空翻,真气从肚脐射出,风声嗖嗖,好像帝舜正在湘水边忧愁。
方圆十来步的小气候变得阴森森的,有阴雨凄迷的味道。
“有些味道了,只是真气运用得不够顺畅。”十方长老夸赞。
三长老站在近处,目之。
我缓缓收回身姿。
真气形成的真龙,盘旋成一团,盘回丹田里,酣然入睡。
我此刻感觉自己犹如一条龙,全然不是平常时节虫的感觉。
想要做龙,先得心中有条龙。
我收敛气息,但见头上青松,飘落下片片针叶,一阵小规模的凄风苦雨。
“行得,行得,这样的功夫做个临时掌门也勉强可以了,三长老,你真是费心了,刚才他呼呼呼呼呼跳跃搏斗间,我能听到你的真气在吼呢。”武当空灵道长打着饱嗝。
我红了脸。
“就这么个货,亦非武学奇才,舜盛南,你现在这个名字是你自己的吧,是真的吧?”
峨眉慕贤师太问我。
“师太,我这名就是我亲爷亲娘给我取的,若是有半分假的,师太你拔了峨眉山来砸我都要得。”
慕贤师太笑,笑得两个铜锤**轰隆轰隆像野猪在拱土堆。
我半点兴趣都冒得。
“我且问你,三长老说你今年25岁,是真的不?”崆峒掌门人羽凌风问。
“本人说的话可以对头顶三尺神明讲的,若是有半分不真,掌门人你拔了崆峒山来砸我都要得的。”
我又发誓。
我晓得峨眉山,崆峒山是拔不出来的,所以扯谎也冒得关系。
六个掌门哈哈大笑,只有少林的十方和五台山的智辩神情严肃穆然。
“三长老,我知道你由钟情一个女人而钟情一个门派,由钟情一个门派而扶持一个不中用的稀牛屎,你想把稀牛屎当成有用的涂料糊上墙头,然后将舜山派重新树立起来,舜山派是你的孩子,不,舜山派将来是你孩子的,可是这个孩子还在寻找的过程中,说吧,长老,需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做这些对我们的门派有什么好处?”
智辩悠然说。
“近来朝廷打仗,经费是越来越紧张了。”三长老忽然绕开十万八千里来说这个问题。
“是呀,三长老,原来赐封的那些田产日益缩小,弟子日益增多,真正的是没法过了。”慕贤师太叫苦。
“我有两张牌,一张是钱财上的,我知道有笔富贵在哪里,只是缺乏线路上的细节而已,同时我能打通朝廷的关节,甚至更进一步,说得夸张一点,控制朝廷,我需要你们奔走呼吁,为这个垂死的江湖小诸侯呼吁正义,嗯,说到这里了,反正各位既然今天见了人,傀儡有了,我们谈点实质的。”
三长老对我使着眼色。
我退回,像老鼠一般,退回到自己的小洞洞里。
已经晚饭时分。
那个婆娘对着我吼:“剩男,你不要天天吃甚么韭菜炒鸡蛋,煎豆腐好不好,老娘我吃得腻烦了,哪个人嫁与你做婆娘,那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我对着她吼回去:“死婆娘,你晓得不,我发过誓了,从今天起,你不可以对着我吼。”
“你凭什么?本奶奶我就是要吼,要吼,就是要吼,吼死你。”不明真相的翠华像母豹一般叫。
“就凭这个。”
我得意地对她宣告,我首先将意识沉入到丹田里,然后丹田里那条龙醒来,在我意识的引导下,抽出一部分顺着经脉走到手指头,我将手指头在桌上轻轻一划。
那石头桌子裂开一道缝,足足有一寸深。
翠华张大嘴巴,看着我,好像我是神仙下凡一般。
我得意地笑。
她垂头丧气地从兜里拿出几个铜钱,说:“盛南哥哥,求求你啦,我自己贴钱,你叫他们多炒个鱼香肉丝,好不好?”
我接了钱,抛了几抛:“这就对啦。”
翠华呜呜地哭:“我翠华妹子命苦,一个潇湘妹子跑到巴蜀毒妇门去混饭吃,寸功未建,半个投名状都冒捞到,如今还没嫁人家,就被这个龌龊老男子苛刻,我命苦呀。”
我立场坚定地说:“妹子,你莫拿着个老乡的名头来哄我,我不得因为你哭就多炒盘鱼香肉丝给你吃,呵呵,我这钱要回去买田置房讨堂客的呢,嘿嘿。”
“住嘴,你这个没大志的龌龊男。”翠华居然鄙视我。
我没大志吗?
听了这话,真有点郁闷,我没大志那也是迫不得已,资质平平,爷娘又冒有背景,我的志大起来有么子用?只能徒增心中痛苦。
带着这种郁闷,当天晚上,我独自在华顶峰上徘徊。
顶头一勾半月,四面轻描淡写一些云彩。
青松有影,落在我身上,花丛有影,罩在台阶上。
空山寂寂,能听到松子簌簌落。
我抬头望月,低头看深壑群峰。
只有此刻,我剩男才觉得万般委屈皆放下,自由自在做一个人,化成这月夜山色的一部分。
人生能有几回这样的脱离世俗躯壳,任凭灵魂在空灵月下自由得如同流水一般流淌?
正感叹间,忽见一男子漫步上来,八尺身材,一尺长须,头上青纱抓角耳头巾,穿金翠绣长袍,腰上一根银带,脚上文武花靴,站在一颗石上,抬头看明月,低头若有所思。
李太白低头思故乡,他低头思甚么?我就不晓得了。
不管他,我只管自我陶醉,明天又得听三长老训话做狗做马了,今晚能自在一回算一回。
两人谁也不理谁,只顾自己的灵魂化成活水,在月下徜徉。
两股流水越来越汪洋,渐渐弥漫山顶,慢慢交汇。
两个优雅的灵魂总归要交流的。
那男子沉吟一阵,口中出声:“仙之人兮列如麻。”
声如金石,在虚空中铿锵地响。
这铿锵声,不是指内力,而是指他的涵养。
自从进入舜山派之后,我就没和读书人打过交道了。今晚听得此雅声,不觉心痒:“夜如水,月如水晶,云如水草,山河大地一片空灵,上下茫茫皆不见,哪来青莲学士所说的‘仙之人兮列如麻。’”
那人也不回头看我,自顾自地说:“凡人只看得此月,此山,此夜,却不知此月,此山,此夜只是个蒙蔽真相的水晶球,借他汉高帝三尺剑,粉碎了这方圆万里的水晶球,剔开表皮往里看,只见得九州沉沦,烟蔽帝京,各路藩镇有兵有马有钱有粮者,各自呆在自己封地上,父死子继,大者拥兵10万,连州跨郡,小者拥兵三两万,保守一州,长安政令不通,他们却自在得神仙一般,岂不是大小神仙列如麻兮?”
原来是个胸怀大志的主。
在当今这个社会,胸怀大志是要被人笑死的。
不过,今晚的气氛却让我笑不起来。
我偶尔也有认真的时候。
我接上话:“仁兄大志,法眼观万里,只是天下汪洋,众生都掉在水里,我们只有一双手,哪里拉得这几多人上岸?”
那男子回头看我,果然个器宇轩昂,气度非凡,隐隐有龙虎之像在他眉宇间翱翔。
只是眼角有纹路,年纪大些。
看着他,我觉得自己挺青春的。
莫非老天有眼,还有比我更老的剩男?
但从气度看,更像气质熟男。
这世上的男人,有的混成熟男,有的混成剩男。
我是后者,他是前者。
他看着我,很认真地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我们个个都只有一双手,但我们心中可以有千手千眼,万手万眼,亿手亿眼,救得千个万个亿个,天下的人就都打捞上来了。”
听他语气,我忽然感慨,伸出双手道:“惭愧惭愧,我这双手本来也可以捞些人上来的,可惜如今连自己都救不了,只是为稻粮谋,为三升米折腰,哎,我欲救人,谁又给我千手千眼?”
我的叹气声居然也同金石般铿锵,惊起一树宿鸟,长鸣秋涧中。
“这位老弟却想救什么?”他问。
“这位仁兄,你看这天下武林,如今是个什么面目,掌门个个嘴脸可憎,长老人人私心滔滔,从少林到崆峒,从昆仑到天山,都只是些田庄而已,都是些富贵风流场而已,他年我若得志,一定整顿江湖,重提尚武精神,谁人又给我千手千眼?”
我浩然一叹,空谷回音。
不知道是因为我此叹发自内心深处使然,还是因为长老赐予我的那股能量使然。
哎,那股能量也只能用两天了。
那男子拍拍我肩:“老弟,我经历江湖如许年,从长安到江南,从魏阙到草莽,像你这等有志的人是少见了。”
我笑曰:“君视我如此,我目君亦然。”
他激动起来,握我手:“那么,我们两位共勉,老弟,莫灰心,人总是靠一个念头活下去,如圣人说的,仓促间也好,一顿饭之间也好,你念兹在兹,不要放弃这个念头,总有一天会成功的。”
“谢仁兄赐教。”我也感激地握他的手。
好久没有这样的道义之交。
明天我还得在三长老面前做牛做狗,但今晚我总算觉得自己是一个人。
明月西偏,我两个各自回去。
道义之交,何须问姓名来历?
回到洞中,见翠华酣睡,忽然觉得她是一条渺小的虫,而我是一条伟大的龙。
尽管白日里被人践踏被人羞辱,但在深夜的最深处,我总觉得自己是拯救天下的巨人。
人总要一个念头,无论何时都不可以放弃。
我牢牢这个朋友对我说的。
这让我联想起我娘对我说的:“伢子呀,你要学着静坐,莫让自己变得太浮躁,没个么子事的时候,你念‘揭帝揭帝,波罗僧揭帝。’不停地念,总会有些成就的。”
这话,我娘在我18岁时就同我唠叨了,如今30岁了,忽然觉得这句话很紧要。
既然紧要,当下就开始实践。
我也不睡了,盘腿坐下,全身心泡在那句话里:
揭帝揭帝,波罗僧揭帝。
念了约一个时辰,将那些小鱼小虾似的其他念头都扫空了。
腹中那条小白龙,忽然盘动起来。
我念:揭帝揭帝,波罗僧揭帝。
那小白龙本来随着我白日练拳一番,并用手指划破石桌,已经开始有些萎缩了,如今却又慢慢游动,慢慢强大起来。
我忽然有个预感,只要我好好念我娘教给我的这个乡下老太婆念的口诀,我能将三长老借给我的能量多保留几天的。
我上心念起来。
揭帝揭帝,波罗僧揭帝。
那龙神着懒腰,听着口诀,如蛇一般盘动,划着圈子。
两个时辰过去,它又恢复得如同当初进入我丹田时那么强大了,不时地将长长的身子从我头顶蹿出来,张开大嘴,做深呼吸状。
黑黑的洞**里,金光晃耀。
翠华有时在梦中惊呼:“剩男,你这么个会节省的人,半夜还点灯做么子?”
我不理睬她。
我心中的念头,比任何世俗的应答重要多了。
对,一定要坚持这个念头,养活这条龙。
我盛南有没有成就,就靠这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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