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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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的我,病情又有了很大的发展,我已不能自己坐起了,由于长年坐着,脊椎严重变形,双腿也伸不直了。开始的时候妈妈还想着帮我伸一伸,剧烈的疼痛使我痛苦不堪,后来妈妈就答应我不再让我痛苦,我感激地点点头,但是我却不知道妈妈心中忍受的不是疼痛带来的痛苦,而是绝望,对我病情的绝望。
身体的变化使我再不敢轻易地躺下,躺下了就要等妈妈回来才能将我扶起。所以我总是等听到妈妈走路的声音才躺下,妈妈进屋来,看我躺在那里,就不会生气。我明显得感觉到我的身体越来越软,有时坐着都有种摇晃的感觉,尽管我总是小心翼翼地,但是,痛苦的事情还是会经常的发生。
那天妈妈刚走,我回转身去拿墙角上的字典,就在猛然回身的一瞬间,我的身体倾斜了,倒了下去,整个身体侧着压在了一条腿上,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我的胳膊也压在了身下,我使着全身的力气,想动一动,可我一点儿也支撑不起我沉重的身躯,我有四肢,却不听我的指挥,我就像一只冻僵的小兔,将脸深深地埋在腿上,等待着好心来救它的人。
就这样,一等就是四个小时。
妈妈回来看到这种情景,急忙将我抱起,责备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我装着没事的样子说:“没事,我起不来了。本来我想试试自己起来。”
妈妈半信半疑地问我:“都多长时间了?”
我看看手臂上的青紫色,犹豫地说:“就一会儿。”
这样的事情从那时候起就经常的发生了,所以我的手臂和脚经常因为摔倒而扭伤。后来妈妈知道我是因为学习而造成的,就强烈地反对我再去看字典。
可是,我的生活中已经离不开它了。我告诉妈妈,我喜欢看那里的字,我学会了很多。爸爸听见了,他的一盆冷水直冲我泼来。
他说:“现在大学生都待业,哪个单位能要你!你还挺充满希望的!你就是把天下的知识都学会了,也得是别人伺候。”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锐利的刀,刀刀砍在我心上,我知道,学习没有用,可是我想学,我渴望知识,我没想着它会带给我什么,我只知道,它让我快乐。让我的心里不再黑暗。
我把我的想法偷偷地讲给妈妈听,妈妈很理解我,但她只是担心我的身体。
我还告诉妈妈,我能辅导妹妹的功课。
“是吗?”妈妈有些吃惊,半信半疑。
那一天晚上,我们全家正在看电视,有一则广告深深地吸引了我们:两个小朋友从两端走过来,用流利的英语互相打招呼,介绍着自己,然后屏幕打出消息:辽宁电视台近期播放欧阳筏抒教授主编并主讲的“少儿家庭英语”讲座。
我一下子兴奋起来,那个时间段正好是以前学拼音的时间段,依旧是每日十分钟。爸爸怀疑地问我:“能不能教妹妹?”
我自信地说“能!”
就这样,我第一次正大光明地守在电视机前学习,爸爸根本就不相信我能学会,所以就没有给我们买教材,我就理直气壮地要来了纸和笔。
第一课,我学会了“A、B、C”,和几个单词,我就被另一个国度的文字所深深地吸引了,我开始教妹妹,那年我十四岁,妹妹上小学三年级。她是学校唯一一个会用英语打招呼,并能唱英文歌的学生。
妹妹的进步也增加了我的成就感,爸爸对我的态度也有了明显的改变,看我的眼神也温暖了许多。他不再经常地给我上政治课了,还会偶尔地在邻里面前夸上我几句,这让我的心宽慰了许多,也满足了许多。
妹妹就像我的影子,无法在我身上实现的愿望,我都想在妹妹身上实现。
有一天,妹妹放学回来告诉我,她当选了班级的学习委员,我竟高兴地一夜未眠。
开始学习得还算顺利,我以为会像学拼音一样,可以凭借自己的记忆和努力学好,没想到,到了第二册教材,就有些吃力了,但我还是咬牙坚持着,妹妹学得挺好,爸爸也看到了她的成绩,我就试探着告诉爸爸,没有教材很难坚持学完。
爸爸终于答应给我买第三、四册的教材,这是至今在学习上爸爸对我的唯一一笔投资。
上课的时候,电视上的老师强调了一件事,英语除了二十六个字母以外,还有一个很关键的学习环节,那就是国际音标,老师说,国际音标就等于是汉语中的汉语拼音,学会了拼音就可以学汉字,学会了音标就可能自学单词。这个消息对我来说,真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般的狂喜,因为我一直在找自学的途径。老师强调,音标的难度和发音的重要,我暗暗地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它学好。
每天,我都拿一个小镜子练习口形,反复发音,因为生活中没有人辅导,我只能凭自己的感觉,我学会了再教妹妹,妹妹学得也不错,就是有些贪玩,但她对我很依赖,那时候爷爷奶奶已经搬到了城里的叔叔家,我和妹妹就睡在一个房间,夜里,是妹妹起来为我翻身,我很感谢她,所以我也特别地想为她做点事情,除了教她学习,我不知道我还能为她做什么。故此,在这方面,我可谓尽心尽力,每隔半个月我就给她做一个卷子,来考妹妹,然后我再给她审卷,为她评分,没有当过学生的我,竟然过早地过起了当老师的瘾。
四册英语学完了,我突然有些茫然,不知道下面的路该怎么走,几年来的自学,已经让我习惯了有知识的陪伴,虽然我也知道,也许这一生,我不会做出什么成绩,但是我不想成为一个愚昧无知的人。如果我的时间能多一些,也许我能找到一条不用双腿就可以走的路。就像贝多芬,在无声的世界里不也是一样谱出了震撼全世界人灵魂的《命运交响曲》吗!我为什么不可以?
我的心第一次对未来蠢蠢欲动了,虽然我不敢多想什么,但在我心中升起的那个七彩的希望之光,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了的。
幸福总是伴随着不幸的降临,上帝总是为你点起一盏灯后,再突然地把它熄灭,正当我对未来燃起一点火星时,不幸再次降临。
那段时间,妈妈一直说自己的腿疼,妈妈以前有风湿,经常吃些止痛药,谁也没有在意什么。但这段日子疼得却比以前更严重了。爸爸决定带她去县城的医院检查一下。
那天,我在家焦急地等待着,心中忐忑不安,妈妈是我生活中唯一的依靠,我宁愿自己多受些磨难,也不愿让妈妈再承受一点点病痛。我盼望着他们早点带回消息,又害怕听到消息。
我将右手紧紧地摁在胸前,对着窗外那一小块天空,虔诚地祈祷着,如果真有上帝,请保佑我最亲爱的妈妈平安无事,永远健康,可以把所有的疾病都给我一个人。
我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傍晚的时候,爸妈回来了,我看到爸爸紧锁着眉头,妈妈一脸的沉重,我知道等来的一定不是好消息。
果然如此,在我怯怯的追问下,爸爸告诉我,妈妈的腿得的是“无菌性股骨头坏死”。
这意味着妈妈的腿很可能有一天会站立不住,医生建议妈妈拄双拐,可是我们一家四口,没有一个能离得开她,更没有一个人不需要她的照顾。家里的外债还没还清,她还需要上班赚钱,怎么按医嘱去休息呢!
我能想象得到,当时妈妈的压力和无奈。
我很想多知道一点细节,可妈妈不告诉我。
爸爸说医生要妈妈多休息,尽可能减轻腿的负担,最好是卧床休息。爸爸刚刚对我转变了态度,又被这无情的现实所打破了。他最愁的又是我。
突然之间我对他的恨一下子消失了,仿佛我理解了他对我的态度。是啊,十五岁的我本应该为妈妈做些事情,可是我却一直象个婴儿一样,要妈妈的照顾。
如今,她真的需要别人的照顾了,我却成了她放不下的包袱,她都需要别人挽扶,我怎么忍心再拖累她。
我的心开始绝望,那一夜,我一直在不停的想,我将怎样放弃生命,能想出来的种种可能又被现实一一地打碎,但是我放弃生命的想法却无法打消,这一次,我是真的想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因为有前两次的失败,这一次我不再相信吞下的东西,我相信会有更好的办法将我带到另一个空间。
伴着月光,看着妹妹酣睡的表情,想着这可能是我们姐妹的最后一夜,我的心便忍不住地流泪。尽管我还有无数的眷恋,可是却没有了希望,还有那么多的不舍,可上天却将我的路都堵塞了,我对上天充满了抱怨,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我的生命中充满着不幸,为什么一定让我这样一个弱小的生命来承担那么多的痛苦,如果到了那个世界,依然有血有肉,有感情,那么我一定要找个操纵人类的神仙去论一论理,向他讨要我的公道。更要为那些如我一样的人讨还公道。
早上起来,爸爸出差去外地,临走时他对我说:“昨天爸爸心情不好,你别多想什么,没事儿的,医学发达了,没准儿你妈妈的病就能治好。”
不知为什么,今天听到这样的话,心里格外的酸痛,泪水开始泛滥,也许真的是亲情的相连,爸爸预感到我的想法,所以才这样慈爱地安慰我吗?

妹妹上学先走了,临走前,我嘱咐她很多话,我让她一定帮妈妈多干点活,一定要好好学习。妹妹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我,眼神中充满了不解,但她看出了我的难过,也就随口应声了。
照样是每天的规律,妈妈收拾完,照顾我上厕所,然后叮嘱我躺着。我一直默默地听着。
妈妈要走了,在转身的一刹那,我脱口而出地喊了一声:“妈!”
妈妈猛然回头看到了我含满泪水的眼睛,吃惊地问我:“怎么了?”
我马上低下头,掩饰着我内心的痛苦,说:“没事儿,我只是担心你的腿。”
妈妈如释重负地安慰我:“没事儿的,现在还没有到很严重的程度,大夫只是那么说,总是把病情夸张一些,我自己知道,你别担心了。”
妈妈为我擦了擦眼泪,然后说:“妈走了!”
我点点头看着妈出门,目送着她走出院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便再也忍不住悲痛的心情,放声地大哭了起来,不知哭了多久。泪水过后,还得面对现实,我又开始搜寻着,在我的范围内可以结束我生命的方法。
我们的炕离地面很矮,如果我摔下去,肯定不会死,我打消了用这种方式的念头。
我看到窗台上那锐利的角,也许这是最好的。
选定了方式,我的心多少有几分平静,可是我还想给妈妈留下点什么,甚至我想到,如果别人知道了会怎样地看妈妈。
我拿起了纸和笔,给妈妈写了一封简短又真诚却充满幼稚的遗书。在遗书中,我写了对妈妈的种种不舍和抱歉,我告诉妈妈我的内心是何等的沉重和痛苦,并说我一点都不记恨爸爸曾经对我的态度,我很爱他,爱我们的全家,我只是不想再拖累她,不想再成为她的负担,所以我选择了这样的方式离开她。最后我叮嘱妈妈,如果别人问起,就说是我不小心摔倒的。
写完后,我很想看看自己的样子,便拿出我练国际音标的小镜子,看了看自己,我的眼睛红红的,脸也因为昨夜的一夜无眠而有些臃肿。看到这样满是疲惫而没有阳光的表情,我恨不能立即结束这样死气沉沉的生命。
我简单地为自己整理了一下头发,最后又翻看了一下曾经带给我那么多快乐和希望,使我曾经充满希望的《新华字典》,然后我一点一点地向窗台挪近,窗台距我差不多有两尺之遥,而我竟然奋力地挪动了近两个小时,并且累得满头大汗,我感觉自己的生命都不如一只小虫子,每挪一步,都没有韭菜叶宽,越想越让我心酸,越想越让我厌世,我好不容易挪到了窗台边,用尽我全身的力气将我的后脑对准了窗台,拼命地撞去,当时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都消失了。
正如妈妈所说,死了就不痛了,那一瞬间,我感到的是轻松和解脱,在那黑幕降临的一刹那,我的身体就变成了一个空壳,没有了感觉,没有了痛苦,当然也没有了快乐和幸福,没来得及等我用心去体会那种感觉,死神便将心的神经给冻结了起来,在那一瞬间,我生命的篇章上留下了一连串的空格键。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的神经又苏醒了,我的头四分五裂地剧痛,我心灵的神经也不再麻木。我感觉自己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都被牢牢地禁锢着。
我慢慢地睁开眼睛想看一看另一个世界的样子。可是我的眼皮却怎么也睁不开。
妈妈不是说,死了就没有痛了吗?为什么我还在感受着剧痛?我的头在痛、心在痛,全身的每一寸肌肤都在痛,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难道不是天堂而是地狱?
休息了好一会儿,攒足了力气,睁开眼睛,我看到了倒着的房间,墙上是妈妈的照片,我感觉了一下自己身体呆着的姿势,努力地动一动,我的肩膀碰到了冰凉的窗台,我萎缩在了窗台下的炕角上,我知道,我没有死,我还活着,我的第三次自杀又宣告失败,但是这次却让我悲痛欲绝。
我不明白为什么,上天连死的权利也不给我,我是真心想死,我也努力的去做了,原本脆弱的生命怎么一下子变得这样强硬?我默默地流着眼泪,忍着疼痛,哭了很久,我就又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我的身体在移动,又象是在空气中不断的摇晃,耳畔似乎有人在喊我,我疲惫的睁开眼睛,看到了满眼泪水的妈妈和妹妹。
妈妈不停地问我:“孩子你怎么了?说话呀。”
良久,我说了一句话:“妈,我不想活了。”
话一出口,妈妈和妹妹猛然将我抱住,我们母女三人哭成了一团。……
哭过之后,妈妈没有过多的责备我,她只是非常痛心地对我说:“孩子,妈妈知道你长大了,心事重了,是妈妈忽略了你,可是你知道吗?虽然你的身体不好,但对妈妈来说,孩子在就是幸福。如果你生病了,妈妈治不好你也没有办法,但你用这种方式离开我,妈妈又怎能活下来呢!以后千万不要了!只要有妈妈在,我们就相依为命!妈妈今天不在了,你明天就可以随妈妈去。”
妈妈的话真切感人,句句都敲在我的心坎上。我知道我这个残缺的生命对任何人而言都可能没有意义,但对妈妈,却是特殊珍贵的!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将我舍弃,妈妈还需要我。
看到妈妈悲切的眼神,我感受到她一下子苍老了许多。那是因为难过造成的,罪魁祸首是我,我对自己充满了自责,我怎么可以这样的伤害她呢?
中午妈妈走的时候不容我同意,就将我放躺下,她知道只有这样我才是最安全的。
出门前,妈妈还不停地回头看我,在我的心里却一遍遍地向妈妈保证:妈,你放心吧,我再也不会了,永远不会了!
当天晚上,临睡前,妈妈又和我谈心,她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可我不想说,我不想把太多的心事给她。我只想告诉她,我错了,以后不会了。
妈妈用手心疼地摸着我的头,由于猛烈的撞击,我的后脑上鼓起了一个鸡蛋大的血包,好几天都不敢仰卧睡觉。
第二天早上,爸爸回来之后,妈妈还是告诉了他,他紧张地跑到我的床前,一脸惊恐的表情,嘴里不断地说:“真的吗?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咋能这样呢?”
他一边用手摸着我的头一边指责我:“你咋这么不懂事?怎么能这样做呢?”
我默默地听着,流着泪,但那泪却是幸福的,因为我深切地感受到了爸爸的爱。
从那以后,爸爸对我温和了许多,妈妈也总是小心翼翼地对我。
她从我的书页间翻出了那封遗书,不等看完,就把它撕得粉碎。我知道,这件事情给妈妈的伤害有多大。我下决心一定要加倍的补偿。
艾青有一句名言:“总有一天,汗水和泪都是甜的。”
是啊,怎么样都是一生,怎样的过都是一天,尽管我不能给妈妈太多的自豪和骄傲,但至少我可以给她一点点的欣慰。
我要学习,我要用知识来武装自己,虽然我没有机会走进学校读书,但我也一定不会落在他们的后面。
我把这个想法第一次和妈妈谈,并且告诉她,那几次摔倒都是因为翻看字典。我告诉妈妈,我是怎样的渴望知识。
妈妈的态度很明确,她不反对我学习,但一定先以身体为重。我答应。
我请求妈妈帮我,帮我借一些课本来看,特别是英语课本。妈妈应允了,并且还给我借了一些杂志,她希望这些读物能够冲淡我心中的寂寞。
由于我音标学得不错,拿过初中的课本就能学单词,没有感到太吃力。
我给自己制定了课程表,每天只学一课,因为没有老师和同学,只能自己约束自己,我就将单词的中文意思抄下来,对照着写单词,如果错了,就使劲地咬一下自己的舌头,算是对自己的体罚吧!
这样的效果真不错,通过这种体罚所记的单词,就再也不会忘了。半年的课本,共有十四课,加上几篇阅读,差不多十八天就能学完了。
我争分夺秒地学着,同时,我还辅导着妹妹。妹妹的同学有问题时也愿意来问我,每次妹妹都很骄傲地告诉他们:“去问我姐吧!我姐什么都会!”那得意的表情为我增添了无尽的动力。
妹妹的同学喜欢的不仅仅是我能教他们学习,还有一项活动,那就是听我讲故事,我可以给他们讲好多他们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讲到感人处时,十几岁的孩子都会掉眼泪。我也喜欢把自己的美好愿望编到故事里,所以我故事里的人物总是先受很多苦,最后有个美好的结局,皆大欢喜。
我试着将自己的心情写成日记,将自己的愿望写成故事,将自己的情感写成小诗,但我不敢给人看,怕别人笑我。
我喜欢听广播,通过广播我知道了徐志摩、闻一多、知道了莎士比亚、泰戈尔,我为他们的作品深深地吸引着,那时我最想看的一本书就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妈妈的一位同事家的姐姐,也是我儿时的一个玩伴。有一次她来看我,就问我需要什么书,我就告诉了她这个心愿,她承诺一定要送我一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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