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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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妈妈真的很辛苦,但有妈妈的日子也好幸福。
一周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姥姥要走了,带着妹妹。
大人们逗妹妹说:“跟姥姥去大连,高不高兴?”
妹妹还以为去个好地方玩呢,很快就回来。她毫不犹豫地、兴奋地喊:“好!高兴!”
送走姥姥那一天,我特别地难过,早晨三四点钟就起床了,姥姥对我一个又一个的不舍得,她从钱包里面拿出了一张纸币给我,我还弄不清楚这是五角还是五元,她说要妈妈帮我买些我喜欢的东西,临出门时,姥姥流泪了,我也流泪了。
又剩下我一个人,我的心开始渐渐地变空,更多的是想念妹妹。我真害怕自己会生一场大病,再也见不到她了。我祈祷着,在上火车的瞬间,妹妹能开始哭闹着,然后和爸妈一起回家来。
我就这样想了一天。
下午,太阳都偏西了,爸妈才回来。我看到妈妈的眼睛肿肿的,我们三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
那天晚上,爸爸出去了,我跟妈妈躺在一起,靠在妈妈的手臂上,我哭了,告诉妈妈:我想妹妹。
妈妈安慰我说:妹妹在那边会学习很多东西,过年的时候她会回来的。
可是我还是想她。
妈妈怜爱地要我不要哭,并且承诺第二天给我买我最想要的两样东西:一支带橡皮的铅笔和一个方格本。
我问妈妈:不能上学的我还能学习吗?也是在那天晚上,妈妈第一次给我讲了张海迪的故事,她告诉我,张海迪的身体比我还糟糕,没有上过一天学,但她却会写文章,会五国的语言,还会给人看病,妈妈告诉我:“人只要有毅力,就没有做不成的事。”
妈妈鼓励我,那是我第一次得到这么大的鼓励。
孩子的心真的很需要打气,鼓励和赞美可以让一个愚者成为天才,相反,也可能毁灭一个天才。
我感谢那天晚上妈妈对我说的话,正因为这样,我才有了自学的念头。
那晚,爸爸很晚才回来,我都已经进入了梦乡,却被一种异样的声音惊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清醒过来时,才知道是爸爸的哭声,他和我一样,对妈妈说:他想妹妹,妈妈反过来又去安慰爸爸。
现在想想,妈妈真不容易,她安慰别人的同时,其实也在忍受着对孩子的思念和牵挂。但却找不到人安慰自己。
第二天,妈妈履行了她的承诺,给我买了一支铅笔,可惜不带橡皮,商店没有货了。还有一个方格本,和一把粉色的木质格尺。这是我自学道路上唯一属于自己的学习工具。
九岁的我开始对知识有了强烈的渴求,我渴望学习,却又不知道从哪学起,我就用那只属于我的铅笔,在我的方格本里抄下了报纸上的一个个生字。
尽管我不认识那些字,但我喜欢它们。我把它们写得工工整整。每天乐此不倦。
很快我的方格本就写满了,看到那一个个工整的汉字,我的心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满足。
我有一个心爱的玩具,那是三岁时小姨给我买的洋娃娃,她的脸、手和脚都是橡皮胶做的。有了妹妹之后,她的手和脚就被妹妹的牙齿咬断了。也许是因为妈妈是护士,我便总喜欢拿着洋娃娃当病人,学着妈妈的样子照顾她。
有一天,我从妈妈的针线盒里发现了一支细细的勾针,妈妈说那是勾线用的,妈妈平时心灵手巧,会织会勾,每次她打毛衣,我都坐在跟前看,也偷偷地学了几招,发现这支勾针真是意外的惊喜。
这样白天我就有事做了。
孩子真是很淘气,为了弄到细线,我就偷偷地在妈妈的毛巾被和枕巾上抽线,五颜六色的,然后把他们分别缠在一起,放在炕席下面,以免被妈妈发现,等妈妈走了,再拿出来,给我的洋娃娃勾起小口罩和小衣服,穿在她的身上,也能让我高兴好一阵子。
转眼半年过去了,我也已经习惯了妹妹不在身边的日子。爸妈依旧每天上班、下班,我们三口之家,过着清苦的生活。
为了早日还清债务,爸妈节衣缩食,在我的记忆当中,那半年,我们没有包过一次饺子,没有买过一次肉。为了能够省钱,爸爸就在院子里种了很多青菜,初夏干旱的时候,爸爸就利用晚上和下班后的时间挑水浇菜园。
在那几年,每年夏天都是这样,我们家园子里的青菜比周围农户的青菜长得还要好。所以爸爸是出了名的勤快人。
冬天又到了,我又穿上了厚重的棉衣,本来行动就笨拙的我仿佛被套上了枷锁。为了节省柴火,爸妈下班后才能生一点火。白天室内很冷,爸爸就在窗外钉上了一层塑料薄膜,挡住从窗缝袭进来的寒风。唯一能够供我看外面的窗口也被挡上了。我的生活又陷入了极度的寂寞之中。
这天晚上,妈妈回来后心事重重,我又不敢多问,只是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妈妈,吃过晚饭,又停电了,在农村经常这样。在烛光中妈妈告诉我,春节的时候,妹妹就会回来了。
这个消息一下子激起了我兴奋的神经:“好啊!什么时候过春节啊?”
看到我的兴奋,妈妈竟然叹了口气,随即又似很开心地说:“快了。”
那时的我还不明白清贫的家带给父母多大的压力。
在我们全家人的共同盼望中,八三年的春节终于到了。
大舅来信说,由他和舅妈带着不满周岁的表弟送妹妹回来,也好和我们共度一个新春佳节。
依然是爸爸赶着驴车去接他们,我和妈妈在家里焦急地等待着。
天亮的时候,他们回到了家。
大舅、舅妈抱着表弟,爸爸领着妹妹,一进门,虽带进一股寒气,但我的心还是暖暖的、兴奋的。见到我,妹妹似乎还有很深的记忆,她长高了,走的时候话还说不全,现在却口齿伶俐了。见到妈妈,妹妹竟然哭了,时隔半年,我们只想到了对她的思念,却从来没有想过她对我们的思念。此时此刻看到这样感人的情景,我才知道这半年来妹妹在幸福的环境里体会的是怎样一种不幸福的心情。
大舅还是那样的喜欢我,似乎要把所有好吃的东西都放到我的嘴里。
妹妹一回来,爸爸的整个神经都被击活了。她成了我们的小明星。在大连的时候,妹妹进了幼儿园,专业的教育让妹妹更优秀更完美了。她把在幼儿园所学的歌舞一一展现给我们看,让我又羡慕又骄傲。我学的第一首完整的诗《长征》,就是那个时候跟妹妹学的。
妹妹唱的每一首儿歌我都认真地记下来。但我不敢展示,跟妹妹相比,我感觉自己就是一只丑小鸭,强烈的自卑感袭击着我幼小的心灵。那几天,爸爸妈妈对妹妹格外地爱护,毕竟分开半年之久了,特别是爸爸,在他的眼里,只有妹妹,对我就更加地冷漠和粗暴,甚至不允许我犯一点点的错误,虽然有大舅在为我撑腰,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吃饭的时候,我总是习惯性地在夹菜之后看爸爸一眼,如果他也在看我,我就不敢把菜往嘴里放。大舅看出了这种情景,就非常地生气,并使劲地把菜往我的嘴里送,故意地气爸爸,可我还是怯怯的,因为我怕大舅走了以后爸爸把气都发泄在我身上。
不过,我还是感谢大舅,只有舅舅没有把我当成一个残疾孩子看,也只有舅舅不偏心,平等地待我,私下里的时候,我经常听到大舅劝爸的声音。
一天晚上,我们都躺下了,大舅在和爸爸下棋,又聊起了我,爸爸很认真地说了一段话,我偷偷地听着。
他说:“我自己的孩子不心疼是假的,但心疼又能怎么办,她妈妈的年龄越来越大,她也将逐渐地成熟,以后麻烦的事儿还多着呢,她吃得越胖,她妈就越受累,真有一天,没有我和她妈了,她怎么办?所以我希望她早点没,她不受罪了,她妈也不受累了……”。
我听到大舅的一声叹息,但他还是劝爸爸:“有病不是孩子的错,活一天就让她幸福一天,你那样地对她,孩子心理得多难受啊!”
爸爸有些不屑一顾:“没事,她一个小孩儿能知道什么!”
我默默地想着:我什么都知道,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病,别人就不喜欢我呢。
那一年的春节,因为有大舅一家在,便格外的热闹,我们离二姑家很近,在农村过年都有请客的习惯,但不管去哪儿,肯定都没有我。
二姑请爸妈和大舅他们过去吃饭,我一个人在家,突然之间我感到特别放松,我开始喜欢孤独了,特别是夜晚的孤独,我觉得在孤独中,我不会害怕,在孤独中,没有冷冷的眼睛刺向我,更没有人注意我,这种感觉真好。我可以只做我自己。
七天长假很快就过去了,大舅一家要返程了,我依依不舍,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见面,我难过地问:“大舅,你什么时候还来?”
大舅也不舍地说:“有时间的,等以后有机会,大舅就把你接大连去。”
大舅走了,我们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妹妹依旧送到宋阿姨家,我还是被锁在那个空房间里。白天的时候,我总能听到妹妹在邻居宋阿姨家的院子里玩笑的声音,而我自己也沉浸在我孤独的世界里。
十岁那年的一件事,又使我的心理进一步地沉浸在黑暗和寂寞中。
那天爸妈在外屋做晚饭,我坐在炕上靠着墙边想着我的心事,无意中听到了爸妈的一段对话。
爸说:“她一天比一天大,有咱俩还行,没有咱俩怎么办?”
妈说:“唉!别愁了!你没听北京的大夫说,她这样的病,寿命不会太长,今天我还看报纸介绍她这种病,一般的都活不过二十岁的。”
爸又说:“哼!看她现在这种状况,三十岁都不止啊!”
妈又说:“能活多大算多大吧,反正有我伺候,也不用你,只要你让我高兴,我伺候你们几个也有劲儿,毕竟她是咱俩的孩子,也不是我带来的,你全当没有她!”……
听到这样的对话,我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原来我的生命那么短暂,怪不得我体质那么弱,死神随时随地都可能夺走我。
想到死亡,我幼小的心中充满了恐惧。
从那一天起,我每时每刻都会被笼罩在黑暗之中,我害怕黑夜的来临,看着外面的夜幕、树影我都感觉是张牙舞爪的死神,在一步一步地向我逼近,我不敢睡觉,我怕闭上眼睛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每一天送走妈妈,都像是生离死别,我就这样在死亡的恐惧中苦苦地挣扎着,对未来再也不敢抱有美好的期望了,甚至全家人的一顿团圆饭都会让我痛苦不已,我把每一天都当成生命中的最后一天来过。
终于有一天,我的心灵不堪重负了,我开始盼望着死神的降临。
那天,我吞下了一分钱,听老人说,金属也是毒,我就天真地以为这一分钱能把我带到另一个世界,像妈妈所说的那样:“死了就没有了痛苦”。我绝望地看着墙上妈妈的照片,想像着妈妈回来看见我死了以后的样子,会怎样伤心欲绝,不禁让我痛哭失声,哭得时间久了,我感觉胃里的东西一阵上涌,那一分钱随着胃液涌了出来,说不清是不是对生的留恋,我就再也没有勇气把它吞回去了。
第一次自杀宣告失败。
中午妈妈回来,看我若无其事的样子,妈妈也没有察觉到,当然我也没有让她知道这件事。
也许是因为经历了一次,对生命就有了一份珍惜,我暂时不再想着死亡了,但我的心灵深处却依旧充满了黑暗。爸爸的脾气更加的暴躁了,他总是找各种的机会和方式来收拾我,我最怕的就是他值班,因为他值一宿夜班,第二天就会休息半天,这半天是我最难熬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家,我不敢说话,他就问我在想什么。我不能把我想的告诉他,他就开始给我上“政治课”,他告诉我,我活着多遭罪,妈妈多挨累,他说人总有一死,像我这样的人活着只是多吃点饭,他让我没事的时候多想想这样的问题,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就反问我,刚才他都说了些什么,如果我回答不对,他的铁掌就会落在我稚嫩的脸上,更让我痛苦的是他不让我哭,这样的事情在以后的几年中成了我的家常便饭,最严重的一次是我十一岁的时候。
那天的阳光特别好,住在乡下的爷爷奶奶搬到了我们家,我二姑家的表妹比我的妹妹大一岁,她随着奶奶到我家串门,她的奶奶和我的爷爷奶奶在西屋看小牌,表妹在东屋跟我玩,在农村的炕,很怕巨烈的蹦跳,所以平时总是让我看着妹妹,不让她在炕上跑、跳。
那天正巧,爸爸刚下夜班,他看到表妹站在炕上,就非说我没有看好她,阻止她跑跳,他就让表妹去西屋玩,然后把门划上,回过头来,猛然用手抓起我的头发,另一只手掌雨点似地落在我的脸上,我的眼前一片金星,不知道嘴里该喊爸还是该喊妈,我记得当时我没有哭声,因为我已经不知道怎样哭了。

他打累了,我的眼泪才流下来,我听到了表妹的奶奶敲门的声音,问发生了什么事。
当她进屋看到我的情形时,回过头来对我的奶奶说:“我刚才就说这屋不对劲,你非说没事儿,那时过来就好了!”
奶奶一脸无辜地说:“我也不知道是这样啊!”
但是我知道奶奶是故意的,因为平时她就不是很喜欢我,当然这也是因为爸爸对我的态度造成的。
事后,奶奶用哄骗的口气对我说:“你可别再哭了,你爸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也害怕,急眼了他能把房子点着了!”
中午妈妈回来了,看到我的五官都红肿着,嘴唇和鼻尖都挨到一起了,她就什么都明白了。但是我不敢说,想到奶奶说的话,我害怕极了。为这事,妈妈和爸爸大吵了一架,听妈妈说,爸爸还给她写了保证书,但是保证是没有用的。不知道是不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对爸爸不仅有着恐惧,还添了一个“恨”字,甚至我曾经幻想着,在我的身上能出现一种特异功能来惩罚他,比如说,他的手落在我的脸上,就会被刺伤,而且永远都不会好,或者在他靠近我时,我能从口中吐出一团火,让他望而生畏。
可是毕竟是不能实现的,我还是要去承担那本不该属于我的伤痛。
那件事过后,爸爸收敛了一段时间,看到我脸上的红肿,几天都不能消失,他好像也有了几分愧疚,所以那几天吃饭的时候,他的眼睛不怎么看我。
那年的夏天,妹妹上学了,爸爸从县城给她买回来一个棕色的书包,让我爱不释手。妹妹只要一放学,那个书包就成了我最快乐的朋友。只可惜我认得的字太少了,但我还是喜欢去摆弄它们。
那一年对我来说,还有另外一件喜事。
改革开放后,国内有了一批香港和外国的电视剧,最轰动的要属《霍元甲》和《上海滩》,很多家庭都有了电视机,我们家没有,所以奶奶总是去别人家看。妈妈也经常在晚上和爸爸带着妹妹去邻居家看,奶奶有关节炎,阴天下雨就会腿疼。为了奶奶,爸爸决定买一台电视机。
那年春节前夕,这台三元牌十四英吋的黑白电视机终于搬到了我家,我兴奋地心情几天都不能平静。
辽宁电视台刚刚成立不久,不像现在,二十四个小时都有节目,那时是定时的,每晚六点开始,到十点结束。妈妈五点钟下班,快六点时就会把电视打开,我每天最快乐的就是这个时间了。
辽宁电视台给少儿准备了一档栏目,六点开始,每日十分钟,《学拼音》讲座。我就坐在电视前跟着学,全凭我的记忆,我学会了汉语拼音。
突然间,我觉得不再因为不会写字而表达不了自己的心情了。我可以用拼音来写作文,而且不担心别人偷看。
当我再拿起妹妹的书本时,我惊喜地发现能用拼音认识所有的生字了,并能读下整篇的课文,这一发现让我欣喜若狂,她一年级的课本我一个晚上就学完了,反过来我再辅导妹妹,所以在妹妹的眼里,我虽没有进过学校,但却是一个高年级的“学生”,从她小学到初中的作文,都是我辅导的,妹妹每晚的作业都是我帮她听写。
值得自豪的一件事,是一次我帮妹妹写的作文,在她的班级被当作范文来念了。
冬去春来,脱去了厚厚的棉衣,我又感受到了一身轻松,好久没有锻炼身体了,我明显的感觉到,再锻炼时,已经力不从心,躺下坐起都很吃力,蹲着的时候两腿发软。面对这种状况,我的心充满了恐慌,我害怕病情的发展,所以我更加努力地锻炼。
有一次,爷爷奶奶去了沈阳的大姑家,我一个人在家里锻炼,两腿蜷上,再用两只手支撑着炕,慢慢地蹲起,一不小心,我的脚滑向了一边,我的整个身体由于倾斜,支撑不住,压在了我滑向一边的腿上,只听膝盖“咯噔”一声,然后我整个腿就麻木,失去了知觉。
我笨拙地,缓缓地把身体躺直,因为我不想让妈妈回来看到我摔倒的样子。
等我躺平了身体,我的腿开始巨痛,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累得满头大汗,再将身体坐起,撩起裤管,我的膝盖已肿得像个馒头,可是我害怕不能再蹲起,所以忍着巨痛,我还是练习着。
最让我难以忍受的不是锻炼,而是每天早晚妈妈给我脱、穿衣服,我当然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妈妈,所以只能忍着。每次妈妈照顾我,我都会忍出一身汗。但我不想退缩,每天依旧锻炼着,直到有一天,另一个膝盖也遭此下场了,我便彻底蹲不下了。
如今,我的两个膝盖,都错位地长着,妈妈想起来,还会埋怨我几句。
是啊,锻炼也没用,即便我付出再痛的代价,健康还是不能属于我。我伤心不已,故此,我第二次想到了死亡。
依旧是故伎重演,不同的是这次我将一个花篮式的胸牌吞了下去。依旧和上次一样,卡在了我的食道里,一阵呕吐后,它又涌了出来。
其实,在生与死之间,死比生更需要勇气,我的第二次自杀再次宣告失败。
就在那一年的春末夏初时,爸妈要带着妹妹回姥家探亲,这是八一年后的第一次探亲,这一次真的不能带上我了,经过全家人的研究决定,让爷爷、奶奶在家陪我,趁我自己还能自理的时候,他们三口才能同时出去,我虽有几分失落和痛苦,但也无可奈何,那时我的身体已经比同龄的孩子长得高,而且病情的进展也逐渐严重,妈妈的肩膀已经承受不了我的重量了。
他们走后,我和爷爷奶奶在家,二姑、小姑经常过来,但我自己还是有几分孤独,特别是晚上,有时小姑不值班,就一家三口陪着我住,小姑值班就我一个人在东屋住,爷爷奶奶住西屋。
那年的雨水特别大,连续下了几天的雨,院子的墙倒了,经常听广播里传出某地发洪水的消息,也许是对妈妈妹妹的想念,也许是阴雨绵绵的天气,每天的我都度日如年,盼望着时间快点过去。
这又是一个大雨瓢泼的夜晚,小姑值夜班,我一个人睡东屋,夜深人静,耳畔只听着窗外大雨滂沱的声音,眼前雷鸣电闪,十岁的我怯怯的把头紧埋在被子里,这个夜太漫长了,我想妈妈,我仿佛听见有人在我的房间里将东西搬来搬去,我听到了他们挪动东西的声音,我想,肯定是小偷进来了,可我不敢动,如果小偷发现了我,他们一定会杀死我的,我害怕的快要不能自制了,可是如果真的让他们把东西都偷走了,我们的家该怎么办呢?我又怎么对妈妈交代呢?
我一定要看看小偷的模样,至少以后能认出他。
我打定了主意,便奋力的控制自己的情绪,我一遍遍地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怕,不要怕,这是我的家,我一定能做到,不让他们发现我!
我轻轻的,十二分小心地将头探出来,借着闪电的光,我突然看到我家的柜子跑到我的头顶上来了,当我把视线投向屋内时,我看到了闪电。
是的,闪电,就在我的屋里,我紧张的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了,便大声的喊起来:“爷,奶,快起来,不好了。”
我一遍遍地喊,直到听到西屋的回音:“啥事?大半夜的,喊啥呀?”一边说着,奶奶一边往东屋走,她模糊地推开门,脚刚往里迈就“哎呀”一声,随后爷爷到了,也是“哎呀”一声,然后说:“不好,房子要倒。”随手把灯打开,屋里的水已经有半尺深了,整个北面的墙全塌了,靠北面墙上的立柜和两个木板箱子全都被石头、砖、泥推到了地中央,最值钱的就是木板箱上的电视机,从箱子上滚落在地上、浸在泥水里。
爷爷急忙将电视机抱起,他知道这是我家唯一的大件,然后又和奶奶一起将我抱到了西屋,虽然是同一所房子,但西屋的墙暂时还没有什么危险,外面依旧下着大雨,我们老幼三人坐在西屋惊恐地想着办法。
那时的通讯工具还很落后,最快的方式就是拍电报,他们不知道地址,我知道,爷爷兴奋地站了起来,急忙记下了地址,连夜冒着雨跑到邮局,小姑就在邮局值班,当晚,电报就发到了大连,只四个字:“房倒屋塌”,这足以让父母惊慌失措地往家赶了。
第二天下午父母妹妹三人就匆匆忙忙地赶回来了,进屋时,父母的脸上还有惊恐的神情,看到家里的人都没事,才放下心来,左右邻居和单位同事都跑到家里来,看望的看望、帮忙的帮忙,父母开始准备修房子,爷奶收拾东西去了沈阳大姑家。
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每天都是一帮人干活,妈妈就开始给这些干活的人做饭,好在妹妹懂事不用人看管,我则坐在炕上尽可能的减少麻烦,大家那么忙碌,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瞅着。妈妈回来还没来得及和我说几句话呢。
这天,大家都在干活,妈妈从包里拿出了两根皮都有些发黑的香蕉给我,她说这是姥爷让带给我的,还有一包烤鱼片,这些东西是在农村看不到的,我拿在手里舍不得吃,想着姥姥的一家在没有看到我的时候对我的想念就如同我想念他们一样,妈妈让我把香蕉吃了,再不吃就坏了,妈妈用手亲自喂我吃下了香蕉,而那包烤鱼片则陪伴我几个月的时间,想起来的时候我就撕下一点点儿放在口中,不断地回味着鱼香。
半个月后,房子修好了,爸妈也终于可以喘口气了,一切又恢复正常,但这时候我们又得到了一个消息,九月份二舅结婚,爸妈和妹妹还要回去,这让我又犯愁了好一段时间。
这个夏天,过得真快,转眼秋天到了,二舅一封接着一封的信,让爸妈带我一起回去,但我知道没有这种可能的,我只有像第一次一样默默的目送着他们并开始盼望着时间的脚步快些过。
依旧是我和爷奶在家,正巧赶上中秋节,我分到了一块月饼,中秋之日,爷奶包饺子,二姑和小姑的全家都在,看到两个表妹都依偎在妈妈的怀中,我也更加的想念亲人。那个夜晚,我对着窗外的月亮默默地说了好些话,直到月亮偏西,我才沉沉睡去,我知道这个中秋虽是我的寂寞,却是姥姥全家的快乐,因为他们团圆了,除了我。
二舅婚礼那天,我虽没到场,但在家里我一天都很兴奋,我默默地祝福着他们,想着那个梳着长辫子一脸甜笑的阿姨如今做了我的二舅妈,我就有说不出的满心喜悦,我相信他们会带照片回来,我期待着、盼望着……
爸妈终于回来了,这次是满心的轻松,带回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当然还有那么多的照片,有舅和舅妈的婚纱照,有婚礼上的全家福。虽然没有我的影子,但对着照片我也用心感应着亲人们的喜悦和幸福。
不能锻炼了,我伤心了好一阵子。这天,妹妹拿回来一本蓝色塑料皮的小书,我问她这是什么,她告诉我这叫“新华字典”,她说,只要有不认识的字,在这里都能找到。我如获至宝,翻开任意一页,我都能通过标注的拼音认识那些不认识的生字。妹妹还告诉我,这本字典不用天天带学校,白天可以放在家里面,我欣喜不已,就是这本《新华字典》带我走上了自学的道路。
白天,我有事做了,并且很快地从不能锻炼的痛苦中走了出来。我给自己规定,每天必须学会五十个生字。我把每一个生字都组成词,并且让每一组词都是生字,这样就很容易记住了。
当时家里的条件很差,房子也很破,房顶都是用高粱杆搭成的。父母很爱清洁,就用报纸把屋顶和墙壁糊上,这样当我学会新的字时,就会趴在墙上从报纸里找,每当我能读下一段报纸时,心中就充满了成就感,那感觉真让人兴奋和自豪。
每天妈妈上班,还是习惯性的让我多躺着。但是我表面答应,却从来没有履行过。不同的是,这次不是为了看窗外的风景,而是为了看字典和墙上的报纸。
日复一日,我竟然能读下整篇的文章了。墙上的报纸再也满足不了我的**,我便搜集身边所有带文字的东西,贪婪地读着,只要有生字就学。妈妈经常借来一些杂志,如《大众电影》《辽宁青年》,我也会拿来看,他们都认为我是喜欢里面花花绿绿的彩页,其实不然,吸引我的是那些跳动的文字。
我自学的事情,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包括妈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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