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七月流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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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到了七月的末尾,镜池的天空就格外晴朗,这一天也不例外。天空蔚蓝如洗,也只在海天接壤的地方,才有一些鱼鳞般的云彩。
镜池城位于大江的南面,离入海口也只有几百里的路程,因此,人若骑着马儿,从镜池城出发,沿着听潮道一直往东,估摸花费不到半日的辰光就能看见陈吴海了。
这一天的下午,听潮道上却人迹罕见,一眼望去,笔直的大道如一支明晃晃的利剑直插天地的尽头。据当地人说,从七月十五开始,朝廷就颁下禁令,听潮道上游人禁绝,据说此禁令一直延续到八月江潮结束后才能解除。
寻常老百姓们自然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开始几日还感到新鲜,但随后也就像往常一般,这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只是随着天空越来越晴朗,这夏日的炎炎,也越来越叫人不耐也。
镜池湖边的老柳树上,知了们又开始叫得山响,到了午后就更显嘈杂刺耳。有几个从南面誊鹿城来的瓜贩子倒是趁此闲暇,脸上盖着草帽,靠在树背阴凉里打着瞌睡。
可这边好不容易睡着,打起了呼噜。那边却似乎又突然就来了生意,就听有人“呔”地喝了一嗓子,如平地一个炸雷,骇得其中一个胆小的瓜贩子猛地坐起,只闭着眼睛喊道:“妈呀,要死了,婆娘没娶到,雷公老爷就打雷来劈我了。”
显然那胆小的瓜贩子还在说着梦话,另一个年长的瓜贩子倒是见机得快,伸手在那犹在胡喊的家伙头上敲了一下,口中斥道:“一天到晚做梦娶婆娘,我看你是魂都没有了。”说罢,那瓜贩赶紧抬头,脸上立即堆出他那早已熟烂了的笑容,顺口道:“客官,您可是要买瓜?”
来人只是一个胖墩墩的小伙,站在十丈开外,他的穿着倒也普通,灰布衣裤、脚上蹬一双麻鞋,可他手中拎着的家伙着实骇人,为一对西瓜大小的铜锤。
显然那个胖墩墩的小伙并没有听到那瓜贩的问话,他的眼光正望向天空。刚才那个说胡话的家伙清醒过来,见到此人,就笑道:“原来不是雷公打雷啊,是个小胖墩在乱喊。”
“呔!”那胖墩小伙一声怒喝,如晴空霹雳一般,骇得那几个瓜贩浑身作抖,随后,那小伙大声说道:“你们可得听好了,老子乃元霸山咚咚岭的项仓,你们再要乱说那雷公嘴的家伙,小心老子吐一唾沫星子砸死你们。”
那小伙子说话声音洪亮,直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几个瓜贩子忽遭此等蛮横不讲理之人,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幸好那名叫项仓的小伙子,在此地也未多作停留,只对着东面遥喝了一声“呔!”,便拎着一对西瓜锤,往听潮道的方向去了。
见那“怪人”终于远去,几个瓜贩子长松了口气,其中一人说道:“乖乖,哪里来的说话这么大声的家伙,跟打雷似的,若半夜三更冷不丁给他这么一喝,岂不是连魂儿都要给他喝出来了。”
另一人忙作“嘘”声道:“老五呀,你说话可得小声些,可千万莫给那怪人听到,你恐怕不知此人来历呀。”
众人连忙问道:“如何?快说快说。”
那人先瞅了瞅四下里没有旁人,便小声说道:“你们几个适才看到那怪人的眼珠子没有。”闻言,众人连忙摇头。见状,那问话的瓜贩子略有得意,便继续说道:“他的一双眼珠子全是白的,是看不见东西的。刚才他自报家门说他是来自咚咚岭的,我才反应过来。咚咚岭那地方可不是人呆的地方,天天电闪雷鸣的,四周的山头都被雷劈得跟马蜂窝一样,惟独那咚咚岭却是笔直的山峰,只不过听说半山腰有一方圆百亩的平台,人踩上去,咚咚作响,故名咚咚岭。我没去过咚咚岭,我只知道住在那附近的人说话的声音很大,生气的时候,喜欢冲人翻白眼,小时候我曾跟古叔去那边贩过茶叶,因此,我对那地方的风土民俗也知道一些的。”
听到这里,先前那几个原本还听得一脸严肃的瓜贩子中,立即有人露出很不以为然的表情,那人笑道:“老三,我看你也大惊小怪了吧!我们越人行贩,只凭两条腿两只手一张嘴,贩尽天下可贩之物,去到天下可行贩之处,你刚才说的那个地方虽然有些古怪,我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难道任何古怪还能超过传说中我们越人贩子最为忌讳的那几个地方?”
闻言,先前说话的瓜贩子顿时摇头道:“你呀,做了几年行贩还是不长记性与眼力啊!我还真跟你说,你刚才难道没听到当初是谁带我去咚咚岭行贩去的,是古叔,是我们越人中最会做买卖的古家后代。”听到此处,旁听的那几个瓜贩子顿时哑言,而那人则继续说道:“我告诉你们,即便是当初古叔亲自行贩咚咚岭,也最后落得灰头土脸回来,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众人连忙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了,那人见了便笑着自答道:“我告诉你们,古叔曾对我说过,我们越人行贩历来讲究顺天顺地顺从民意,从中总结经验来牟取暴利,因此天下虽熙熙攘攘,皆为我们越人利往。但是,咚咚岭天生就是一帮逆天的家伙呆的地方,用一群疯子来形容也实不为过,岂不正是我们越人的克星。而且,你还别说,当时古叔就得出结论,咚咚岭必定是那传说中为我们越人行贩最为忌讳的几个地方之一,听说世间对于这几个地方,曾有一个笼统的称谓,就叫它们为三山五域。”
几个瓜贩子听了后均点头称是,议论纷纷。正在这时,先前说话的人忽然“嘘”了一声,众人连忙噤声,只见自远处,兕丘的方向,有三个少年朝他们这边行来。
那三个少年俱作道童装束,正是少年雷震、鲍参门、关丘他们三个。那几个瓜贩子见来的是几个道童,岂不热情招呼,于是他们纷纷叫卖道:“几位小道爷快来看看吧,又大又甜的西瓜,大热天的,几位小道爷若是口渴了,吃一片西瓜,清凉下肚,岂不赛过活神仙呀!”
闻言,少年雷震顿时停步,眼睛不由自主就向这瓜摊子瞟了过来。见状,那几个瓜贩子吆喝更起劲,其中一位便对着少年大声吆喝道:“这位小道爷,您若想尝我这又大又甜的西瓜,就赶紧过来,先尝后买,小老汉做生意,绝对公道。您看,今天的太阳有多毒辣,小老汉就发善心把西瓜便宜来卖呀,不信,您请过来看。”说话间,那瓜贩子捡出一个西瓜,持锋利的西瓜刀从中一剖,一声脆响,西瓜裂成两半,汁水淋漓,果然是红瓤黑子儿,瞧着甚是诱人。
鲍参门立即赞了一声,随后回身对关丘说道:“这西瓜瞧着果然不错,先买后尝,这生意做得厚道,关丘,莫不我们也学雷师叔,上前尝它一片,看看是否真地就如刚才那个贩子所说,赛过活神仙呢!”
“当要一试!”关丘竟难得微笑着答此一语,也就在鲍参门略微一怔的瞬间,他反而率先鲍参门一步行出。
那几个瓜贩子俱眉开眼笑,面上现出热情,可他们心中却道:“先买后尝,那也看对谁说。如今这天下,谁不明白修道人比之普通老百姓,不缺的就是花钱的银子。”
且不说瓜贩子在心中暗笑,就说少年雷震与鲍参门、关丘他们二人刚来到瓜摊前,就听远处有人扯着嗓子喊道:“几位小道爷,那免费的西瓜你们可千万不能吃呀!”
闻言,在场无论是那几个瓜贩还是雷震与鲍参门都是一愣。只见在那西面,有数人大步奔来。当先一人手推一只独轮车,若观其行貌,倒也有趣,只见他五短身材,身有横肉,生得一副紫膛色面庞。头戴毡笠,身着一袭皂色的短打行路衫,腰间的行缠还爪着裤儿,脚也穿着一双能踏千山的八搭麻鞋。
那汉子独轮车推得飞快,转眼就到近前,刚抹了把汗,就见他叉腰怒道:“好么你们这几个无良的商贩,居然敢趁我不在,占着我的地方,还抢我的生意。”
几个瓜贩子听得一头雾水,少年雷震则盯着来人看了好半晌,终于满目惊奇道:“你……你是……”
“我是。”那人一摘毡笠,将他紫膛色面庞露出,趴鼻阔口不正是那蛤蟆所化的行贩又是谁。蛤蟆道:“我越人行贩,向来讲究一个先来后到,抢人生意是行贩之大忌,幸好有这位小哥作证,这位小哥你说,以前是不是我挑着货郎担在这里卖小玩意的。”
闻言,众瓜贩子又是一怔。正待蛤蟆略有得意,就见其中一位瓜贩子冷笑道:“就你这身打扮,还冒充我们越人行贩呢。想我们越人自入晋以后,如何还戴着这种吴国样式的几百年前老古董毡笠行贩?况且,我们越人行贩入乡随俗,虽然卖的是苦力,赚的是小钱,但向来懂得规矩,你说这地是你的就是你的啊?空说无凭。”说到这里,那瓜贩子冷笑一声,随手从兜里摸出一张字据。蛤蟆眼尖,立即瞅见字据的末尾盖着的竟是罗家“武道听潮”一方朱印,心中倒是暗暗吃了一惊。
蛤蟆心中虽惊,可口中却依旧嘴硬道:“有字据怎么了,拿来唬人啊!莫要欺我老实,明明占我地头,抢我生意,我还怕你不成吗?”说话间,蛤蟆推着车儿,就准备硬往摆得密密麻麻的西瓜堆里挤。
见蛤蟆态势强横不讲理,其中一个瓜贩子先是伸手一拦,随后面色缓道:“这位老兄,您且等一等好不好,等我们做完这笔生意,我们挪出一个位置让您,做生意嘛,和气生财,你卖你的小玩意,我们卖我们的西瓜,大家生意上并不起冲突,说不定还互相有个照应呢!”
闻言,蛤蟆虽停住身子,眼睛却瞪道:“尽是胡言,谁说我们之间的生意不会起冲突的,谁说我只卖小玩意的。”说到这里,蛤蟆顿时回身,朝后喊道:“拉格子,挂枝儿,奥勇你们三个废柴,谁让你们站在远处只晓得看热闹来的,还不赶紧将口袋里的西瓜都给我通通搬过来。”
挂枝儿首先快乐的应了一声,他与拉格子、奥勇他们三人俱生得人高马大,每人背上则驮着一个大麻袋,转眼就行到近前。
那几个瓜贩子倒也反应得快,立即拦在摊子前,其中一人怒道:“真是给你几分颜色,就开染坊了。做生意这么不讲规矩,拉几个赭目人来做脚夫苦力,我们越人行贩做小买卖,有你这样不讲规矩道理的,来,大家来评评理。”
此时,太阳西斜,即便此处与那禁令所在的听潮道相距不远,但也在他们大声吵嚷中吸引来不少围观的当地百姓,其中也有个把赶巧得见前因后果的人,于是,众人交头接耳,冲着蛤蟆与挂枝尔、拉格子等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遭人指点非议,蛤蟆倒也脸不红心不跳,毕竟有几百年的人世经验,蛤蟆什么场面没见过。就见蛤蟆先是仰天打了个哈哈,然后笑道:“怎么,做生意要靠人多势众,要打架吗?”说话间,蛤蟆来回踱上几步,在挂枝儿、奥勇、拉格子三人的身上分别拍了一响,蛤蟆道:“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战役还没打响,你三人倒先自作自贱,先来个无地自容,我看是你们三个是白长了个人高马大。”
闻言,拉格子脸涨得通红,应道:“大大,您教训得是!”
挂枝儿则拍掌说道:“大大,您这般说,很有道理,莫不如我先来唱支山歌,在我们三个与旁人打架前,先壮一壮胆子。”他刚提出这个建议,没想到奥勇赶紧上前一步将他的嘴巴死死捂住。
蛤蟆道:“这里是镜池,赭目人的祖地镜池,还说什么我拉上赭目人作脚夫苦力是不懂规矩,你们这几个无知的人间小辈,岂知这回我与赭目人乃堂堂正正一齐合作行贩,一并做趟小买卖,此乃入乡随俗,哪有什么谁奴役谁之理。”
听闻此言,即便是事先已有所心理准备的鲍参门也吃了一惊。鲍参门心道:“我倒是差点忘了八月听潮这个茬,莫非眼下这个与赭目人结伴而来的粗壮汉子竟是来自三山五域?”想到此处,鲍参门即仔细朝那蛤蟆打量,可蛤蟆借中央戍土行变化神通,岂容易被肉眼看穿?鲍参门见毫无收获,顺而一斜眼,只见关丘抱剑立在人群中,神情平静,竟如入剑境。鲍参门见之,心中又是一惊。
那几个瓜贩子终究没有那么多想法,只是遇到蛤蟆这种不讲理的主儿,一时间终究想不出太好的法子。其中一位年岁稍长的瓜贩子终于忍不住怒道:“也好,既然你说要与我们做一样的买卖,我且看你这回又是将哪个地方的西瓜运来此地行贩?”

一听此问,蛤蟆顿时咧开大嘴乐了,蛤蟆道:“伙计们,上西瓜给他们瞧瞧,让他们也知道你们赭目人亲手种的西瓜是啥瓤的。”
“好哩!”拉格子大声应了一语,立即将他背上驮着的一麻袋西瓜逐一取出,谁知只取到一半,那几个瓜贩子就笑了。
蛤蟆怒道:“笑什么笑?”
瓜贩子中一个立即笑答道:“我在笑你贩的是什么瓜呀!”
蛤蟆愈发怒道:“不正是西瓜吗?你且说个清楚。”
那瓜贩子更是笑得厉害,指着拉格子背来的那些瓜笑道:“俗话说,歪瓜劣枣不正指你贩的这种。”
闻言,蛤蟆眼睛一瞪,道:“西瓜是用来吃的,不是看的,你贩的西瓜虽个大而圆,不代表吃起来就比我这歪瓜甜。”
那瓜贩子愈发笑了,可笑过之后,就见他正色道:“看在你我同行的份上,我也就不瞒你,也趁此机会向在场镜池当地的父老乡亲以及这几位买我们西瓜的小道爷,来好好说说我们所行贩的西瓜。”说到这里,那瓜贩先清了清嗓子,然后抱起一个斗大的西瓜道:“这西瓜大家都知道,是从前朝裴云帝年间传入中原,然后再传到我们南方的。按《旧裴书·西戎附录》中载:观明七年,曾洲人简山出使西戎,过流沙河至古堤境内,在当地食到一种名为寒瓜的水果,后来,简山听闻此水果又实际上是从右库直传入古堤的。简山以其味甘甜,将此名为寒瓜的种子带回,并从当地人学习了种植之法。传入中原种植后,此水果去其旧名,以其从西戎传来,故世人习惯以西瓜名之。”
听到此处,众人都惊讶于那貌相普通的瓜贩子居然能说出这番历史典故来,由此更对越人行贩的名声多了一分敬佩。那瓜贩子见众人听得认真,更是精神一振,便继续说道:“可是,这西瓜虽然由西戎传入中原广为种植,但毕竟由于气候土壤与原来产地大为不同,因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中原出产的西瓜个小味平,终究是不能与当年简山在古堤吃到的那些大而甜的西瓜相比。但是,在本朝庆僖五年,据说南方有一位名叫贾齐民的医士选地居寥关种植,后来,他终于在庆僖七年,以夺天工之造化,种出了与古堤所产一般甘甜的西瓜来,而且,据说…..据说此种西瓜可以入药。”
听及此处,蛤蟆心中顿时咒了一声,蛤蟆心道:“医士?居寥关?莫非又是哀云山那些要命的医士所为。”想蛤蟆曾想方设法去偷药王尊,又怎不知哀云山医家的手段。
少年雷震听得入迷,忍不住插嘴问那个瓜贩子道:“难道你准备让我们尝的,就是你刚才说的什么贾齐民当年种植在居寥关的那种西瓜吗?”
那瓜贩尚未接口,鲍参门却笑道:“居寥关离此至少有千里路程,若行贩那里出产的西瓜至此,怕不早已在途中就烂了。”
受此提醒,蛤蟆顿时精神一振,顺而讥笑道:“我倒不信你们几个能日行千里,另外,既然是哀云山医家所出,岂可被用来行贩?”
围观之人也跟着起哄,一时间甚是热闹。倒是那个瓜贩子面不改色,就见他先朝四处拱了拱手,然后方才说道:“这位同行,且听我把话说完。刚才那位小道爷他所质疑的没错,居寥关离此至少有千里路程,我们怎能把产于那里的西瓜运来贩卖。不过,我越人行贩,向讲顺应民情人理,既然大家都慕名居寥关的西瓜,却苦于路远而吃不到,那么,我们越人何不助人为乐,将行贩当回行善呢?就再说这居寥关出产的西瓜为何这么有名?依我越人所见,不外乎种植有秘法也!因此,在前年,我越人中一位极有名望的大贾古庵云,顺便说一句,古庵云实际上就是当年吴国最有名的大夫古奂的后代,他身属我们越人行贩的商道正统。这回,古庵云特地从哀云山医家的手里以交换的形式买来此西瓜种植的秘法,再授于离镜池只有三百里路程的誊鹿瓜农,因此,到了今年,我们越人即等于可以将居寥关所出的西瓜圣品直接运到镜池来行贩了。”
众人听得心服口服,连蛤蟆也暗道了一声“晦气”,正想作罢,这时,就听人群中有人冷言笑道:“我听到现在,可谓是你动嘴来我动嘴去,也没听到个实质点的。不就卖个西瓜嘛,还尽这么多废话,原来还以为有些人活得久了,路走得多了,就能多些见识,结果还是尽听这些废话,真是白活了一大把年纪。”
这话别人犹还未觉得怎样,蛤蟆听了却是猛吃一惊,连忙寻声朝人群中望去。
显然,那人根本未有半点隐藏行踪的打算,蛤蟆的目光刚与那个说话的人相对,那人就瞪目怒道:“看什么看,就说的是你呢!”
此人竟是个邋遢秀才的装束,胡子拉渣,不修边幅,一时间也看不出具体的年纪,只是他的一双眼睛却露凶光,瞧来甚是骇人。
蛤蟆心中虽惊,但他毕竟是多年成精,此刻他虽已知晓被此邋遢秀才看破底细,但终究不愿轻易在大庭广众之下露了行藏。蛤蟆故作装傻,反而故意转首对挂枝儿说道:“挂枝儿呀,看来我们第一回出手要落得灰头土脸了,这西瓜我瞧着是卖不掉了,我看我们还是赶紧回家,免得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挂枝儿哪里知道蛤蟆实话中有话,只大声道:“大大,我们不是说好了,这回一定要干个漂亮的,现在遇到麻烦,莫不如我先唱个歌来鼓舞一下大家的士气。”说完,挂枝儿立即上前一大步,张嘴就唱道:“拔出金佩刀,斫破苍玉瓶。”
“好!”那邋遢秀才顿时鼓掌大赞,令挂枝儿一愣,不过愣过之后,挂枝儿见有人赞他唱歌,更是高兴,便昂首再度唱来。
“拔出金佩刀,斫破苍玉瓶。千点红樱桃,一团黄水晶。下咽顿除烟火气,入齿便作冰雪声。长安清富说邵平,争如汉朝作公卿。”【注】
唱到结尾,挂枝儿故意拖了个尾音长调,引得众人纷纷拍掌。挂枝儿心中高兴,朝鼓掌的人群连鞠三躬,方才兴高采烈地蹦着回去。
那邋遢秀才也仿佛受挂枝儿的歌声感染,忽然就变得神采飞扬,只见他一个大步就行到路的中央,朗声说道:“刚才那位小哥儿唱得好,我听了高兴,今日我也就发一回少年狂,我不管你们大西瓜小西瓜的,只要剖开来,红的甜,吃下去,能去火的就是好西瓜,诸位说我这般说法对是不对?”
围观之人大多是看热闹而来,见那邋遢秀才这般说,岂不跟着起哄,大声附和。
邋遢秀才精神愈发抖擞,脸色如烧红醉酒,仿佛一下子就年轻许多岁。邋遢秀才道:“既然大家都赞同我的说法,我自当不会空讲,当以我刀剖瓜以验优劣。”说话间,那邋遢秀才立即从袍子里拔出一刀。此刀一出,即便一直平静如水的关丘也是瞬间眼睛一亮。
只见此刀白玉为柄,刀身碧绿修长如柳叶,连首带尾虽只及一尺三寸,但刀一现在阳光之下,却瞬间就刀气逼人,其锋芒几能吹发即断。
见邋遢秀才持刀行来,那几个瓜贩子顿时惊道:“你要作什么?”
“作什么?”邋遢秀才冷笑一声,随即大喝道:“剖瓜也!”说话间,只见刀光一闪,切瓜若成冰裂音,音破则红的瓤、黑的子儿,颜色鲜明。
“好瓜!”那秀才赞了一声,随即一个翻身,其动如脱兔,转眼一刀又将堆在拉格子面前的一只西瓜剖开。
“劣瓜!”那秀才摇了摇头,挂枝儿则疑惑道:“你刚才不是说除了剖开红的甜,而且还要吃下去能去火的才是好西瓜?”
挂枝儿刚问到这里,邋遢秀才顿时怒道:“废话,刀即我心,心即刀魔,岂能不知偏正热冷?”
“好!”关丘抱剑赞了声好。
那邋遢秀才却充耳不闻,只见他几个来回,剖瓜冰裂之音不绝于耳,转眼之间,两边的西瓜被那邋遢秀才以快刀斩乱麻之法,接连剖开两半。
令在场眼光高明如蛤蟆、拉格子、奥勇以及鲍参门、关丘等人尤为关注的是,那秀才所为的刀法,可为一触即收,但凡被他一刀剖成两半的西瓜,均刀口平整,连汁水也不曾溢出一滴。其出刀之稳准疾落在关丘眼中更是几乎达到随心所欲之境。
只是那几个瓜贩子却叫苦不迭,只嚷道:“这位大爷,您看看,您自己都说我们的瓜是好瓜多,他们那边的瓜是劣瓜多,这已经没有比的必要了,您就歇个手吧!”
邋遢秀才道:“我的说法与你们正好相反,即:你们这边仍旧有劣瓜,他们那边仍旧有好瓜。但这仍旧证明不了接下来的瓜之好坏仍旧按照此等规律。因此,若求结果,必一试到底。”说话间,那秀才刀法不停,可谓每念出一字,即根据字音切换来任意出刀,因此,无论是轻重缓急密实疏透,那刀到中途,总如万流归一。
瓜贩子心中作痛,只继续嚷道:“你将我们的瓜全部剖开,这让我们如何去卖?”
邋遢秀才道:“好瓜自有人来买。”说时,那秀才的刀法已令人眼花缭乱,即便以蛤蟆的眼力,也只数了一百四十五刀就再也数不清楚,由此可见那秀才的刀法实已到了肉眼不可及的地步。
那秀才一收刀,那一柄白玉碧水刀上,不沾半点杂色。
秀才道:“适才我共剖四百五十一只瓜,共得好瓜百五十数。以我之见,非是瓜劣,而是瓜未熟即摘,摘瓜本为人食,若为行贩,就未必能称之好也。”
闻言,那几个瓜贩子自是心中有数,知道那秀才的意思。原来,产于誊鹿的瓜自然要优于蛤蟆那边带来的西瓜许多,但由于瓜贩子所带的西瓜数量多,且有三百多里的路途需要运送,故瓜贩子为考虑行贩,就选择了在西瓜尚未成熟的时候,就将它们采摘下来,以利于卖。
正待众人对那秀才行刀佩服得五体投地之时,就听有人轻声问道:“我想问一下,到底是谁的西瓜好呀?刚才我怎么数了数,两边一个是西瓜一百三十一只,好瓜三十七只,另一边却是西瓜三百二十,好瓜却有一百一十三只。我觉得……”
“什么?”那秀才凭空一怔,瞬间汗如雨落,口中喃道:“你如何对我出刀的数目知道如此清楚?”
闻言,少年雷震顿时疑问道:“你说什么?你不是说要搞清楚到底谁的西瓜好吗?我可是一直就在用心数呢。”
秀才又是一怔,脸红了又白,白了又涨得通红,转瞬双眼俱赤,只怒道:“你胡说,我心即为刀魔,你怎比我还数得清楚?你到底是谁?”说时,那邋遢秀才一把就擒住少年的衣领,然后一个纵身,其势如奔马。
此事发突然,即便以鲍参门的心思缜密也准备不及,只待那秀才拎着少年向外冲去。他方才拔出知不足剑去追,可终究慢之一瞬。
那邋遢秀才身形极快,然而,其身刚越过人群,就见一道光闪,那剑直化光明,朝他迎面劈来。
“休想阻我悟刀!”那秀才一声长嘶,其身带着少年直如陀螺一般旋起,然后,就听“叮铛”一阵脆响,刀剑相击爆出一连串耀眼灼目的火花。只见半空中两人刀剑相斗,转眼就往听潮道的方向去了。
拉格子望着那刀剑相斗所残留在虚空中的那一抹缤纷,赞道:“这二人好厉害。”
奥勇也瞧得眼珠子也不眨半分,口中应道:“太厉害了。”只有挂枝儿不以为然,悻悻地说道:“我瞧就稀松平常,还没有我刚才唱歌受大家欢迎。”
蛤蟆大笑道:“你们这三个赭目楞子,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坐上车来,如此热闹,岂不跟去一观。”待那三人如叠罗汉一般挤在小车之上,蛤蟆立即大笑一声,随即一顿足,推着车儿,卷起尘土飞扬,也往听潮道去了。
围观的人群散去,那几个瓜贩子守着那些被剖成两半散放一地的西瓜,简直欲哭无泪。
“我们几个越人瓜贩子的命真苦啊,剩下这么多西瓜,谁还会来买啊?怎就我们遇见这些个疯子啊!”瓜贩子们抱头痛哭。
正在这时,一人悄悄地来到柳树下,对着那几个瓜贩子说道:
“谁说你们命苦?谁说我古庵云看好的西瓜会卖不掉?你们赶紧将这些剖开的西瓜给我仔细收好了,这些可是能卖大价钱的极品西瓜。”
注:
引自文天祥的《西瓜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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