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春溪牧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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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在离小蔚、拉格子等人停身处的南边,大约一百多里,有一处名为浣纱祠的地方,也不知何时何人修建,如今只剩一间孤零零的屋子,且破败将倒。而在浣纱祠的东侧有一条清澈的小溪,名为春水。据说在很久以前,春水原是一条流向大江的河流,其发源地也正是号称道家福地之一的鸡笼山。可惜千百年的地貌变迁令江岸东移,昔日水面宽阔的春水如今也顶多算作一条蜿蜒的小溪而已。【注1】
可即便如此,岸边仍旧多有青石,表面俱平整光润,也不知经过多少年的风吹雨打,再加上这样一个温暖的春日,小草们都争先恐后地从石缝中冒了出来,嫩绿的颜色,一丛一丛的,配之青石浅水,煞是好看。
一匹高头大马正在这里低着头,用嘴扯着嫩草,好一阵大嚼。此马身作赤色,只在背、鬃、尾处杂以黑毛,摇首摆尾,玄赤相间,蹄踏轻若燕,观来神骏异常。不过,它刚从千里之外奔来,腹中正是饥饿难当,因此,转眼之间,方圆近丈的嫩草就被它啃嗜得干净。
那马儿沿着溪水向下,正独自吃得欢快,忽然,它的耳尖一竖,因为它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嘶鸣,如金铁相磨,刺耳异常。马的眼珠子立即瞪得老大,背上黑纹竖起,只见在那溪水的东面,一头非牛非马的独角怪兽撒蹄奔来,在怪兽的背上,则驮着一位身着玄衣的汉子,三十来岁年纪,双目炯然有神,面若刀刻斧削,且单手提着一杆乌沉沉的开山明王槊。
当那怪兽行到与马儿只剩十丈的距离,奔势方才停住,张着血盆大口,对着马儿喷出一道白气,腥风四溢。幸好那赤身黑鬣的马儿,名为枣骝,也不是凡品,否则,如若是寻常的马儿,遭此腥风,怕是早已筋骨酸软,四蹄跪地,任那名叫独角兕的怪兽大快朵颐。【注2】
见那怪兽逞威,马儿也不甘示弱,立刻以前蹄敲击青石,其声清越,配之小河淌水,愈发显得周遭一片寂静肃杀之意。
见状,骑在独角兕背上的玄衣汉子则笑了笑,随即跳将下来,也不理在他眼中的两个畜生如何相斗,拎着大槊就径直往浣纱祠行去。
行至门前,玄衣汉子禁不住抬头张望,只见门柱上书有一诗:“偶然相逢试问途,此情彼意两俱无。何须草草捐身命,不念双亲体受肤。”墨迹未干,显然为新书不久。【注3】
那玄衣汉子冷然驻足,心有所思。这时,就听门内有人朗声说道:“罗兄能弃旧嫌,奉令渡江前来,戴某大感欣慰!”说话间,一人自门内行出。只见此人着一袭薄衫,身形伟岸,面容刚毅,不正是时任詹事府副使之职的戴鼎又是何人?
闻言,玄衣汉子礼道:“相师大人以十世令传召,罗某岂敢不来?”说罢,那玄衣汉子眉头扬起,先将手中大槊朝地一顿,立于土中,如旗杆笔直刺天,而后又道:“赭目人业已逼近腰埠,恐将乱我镜池。我本想尽诛赭目于江北,相师忽然传以十世令。我虽应召来此,心中却有不明,只不知眼下副使大人可否告我原由?”
对于玄衣汉子的咄咄逼人,戴鼎则微微一笑,处之以云淡风轻,戴鼎说道:“相师大人高瞻远瞩,行棋如伏线千里,想我戴鼎一贯愚钝,怎能私自揣之。”
听及此言,那玄衣汉子冷哼一声,戴鼎也不在意,继续说道:“昔日吴牙聚赭目作乱,武圣罗感亲率煅玉营血洗镜池,令赭目人尸浮江上,顺流入海不知千万数,方保得江东三百年的太平。可今日非比往日,且不说如今从莒城散出的赭目人只区区三千之数,中又以老幼残弱者居多,就论杀之由来,赭目归乡,早非当日兵争。以罗兄杀力,若动手屠之,岂非杀鸡且用牛刀,大为不美。”
那玄衣汉子正是昔日武圣罗感的后人,其名罗洗,当他听闻戴鼎的这一番说辞,冷笑一声,道:“副使大人也莫要以言语激我,想我罗家一贯尊武,若行刀兵,既将之视为对手,何在乎什么男女老幼是非功过,在武者心中,杀马屠牛与堆柴煮水何不一样?人若存怜悯缓弱之心,于自身修武,何不更赛过刮骨钢刀、穿肠毒酒。而自先祖以来,我罗家世代俱为军人,当为保家国出,奉军令出。不过……”说到这里,罗洗“嘿嘿”笑了一声,随即一握大槊,冷言道:“昔日先祖所撰《武经十世书》,到我这一辈再奉十世令,应该已是第七世了吧,副使大人,不知罗某可记错否?”

戴鼎点点头,而后抬眉道:“既然罗兄看得如此透彻,我戴鼎也就不再饶舌废言,相师所命,不是不杀,而是时机未到。人若逆天行杀,作那倒行逆施之事,岂非入了魔道,与昔日妖人吴牙所为又有何异?况且,罗兄应该明白一事。”
闻言,罗洗立即问道:“何事?”
戴鼎答道:“吾祖晚年喜静,独居参莫堂中十年,曾借道家言,在前朝大儒秦山手书的《功过格》书尾跋道:‘三百年一修真,因果重起。’那么,三百年究竟如何,修真又如何,这其中的因果又作何解?吾祖不明言,吾辈碌碌又怎明之。不过,如若以吴牙乱世之年来推算,这三百年之期也只差这最后一年。如今色目返乡,正暗合此理。而《功过格》一书曾被贵祖借阅过,三百年因果之数,罗兄不可能不知。”
罗洗沉目寻思了一下,而后顿槊言道:“三百年之期,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罗某禀承祖训,只知赭目人颠越不共,引天下祸乱之源也,当要使其绝灭,使其无遗育,无所害于将来。其既不存于世,又何生因果?”【注4】
戴鼎鼓掌赞道:“好一句不存于世,又何生因果?今日方知武圣一脉家法,果然行得干脆,此论深合吾心,深合吾心!”说到此处,戴鼎眼光一亮,又问道:“赭目人自古即存,作半兽半人立行于世,已不知千百年矣。即便集以五域云色旗之牢笼杀局,也不能困而灭之,可见加诸其身的因果牵连又岂是你我所能勘破的?”
闻言,罗洗终究一怔。戴鼎则笑了笑,而后抬目望向远方,此刻阳光格外明媚,溪水潺潺,春来草绿,当是牧马放鹰的好时节,戴鼎顺而满目憧憬道:“水激则悍,矢激则远。精神回薄,振荡相转。《世兵》之言,岂会落空。罗兄,你我既然都信奉绝灭之道,何不静观其变,待其变化出,因果出,再斩根除之。”【注5】
注1:
浣纱祠原名浣纱女庙,今位于和县。相传伍子胥从楚国逃难奔吴,过昭关后,他想过江,却寻不到渡口,后偶遇一位浣纱女得以问路,问完路后,伍子胥一而再地请求浣纱女不要向官兵告发。见伍子胥明显是猜疑不信,浣纱女投水自尽以表忠义。后人在浣纱女投水处建祠以资怀念,故名浣纱祠。京剧《伍子胥》中也有这一出伍子胥与浣纱女的故事,民间流传甚广。
注2:
郭璞注《穆天子传》云:“华骝,色如华而赤。今名马缥赤者为枣骝;枣骝,赤也。”又:“骝者,《说文》云:赤马,黑髦尾也。《诗·小戎》笺:赤身黑鬣曰骝。”兕:《山海经·海内南经》载:“兕在舜葬东,湘水南,其状如牛,苍黑,一角。”为猛兽名,有解作雌性犀牛。
注3:
出自明代瞿佑《题浣纱女庙诗》,瞿佑的《剪灯新话》为明代传奇小说代表作,向为我所喜,这里引用他的诗词,借以附会到小书的情节中去。
注4:
取自《盘庚之诰》中云:“有颠越不恭,劓殄灭之,俾无遗育,无使易种于兹邑。”解释为:有破坏礼法,不恭王命的就要彻底割除灭绝他们,使他们不能够传宗接代,不要让他们在这个城邑里……
注5:
“水激则悍,矢激则远。精神回薄,振荡相转。“引自《鹖冠子·世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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