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比死还痛苦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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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已褪尽了颜色,天地间,夜幕终于缓缓拉开。
风在呜咽,雪飘正狂。
大雪几乎掩埋了任我杀整个身子。
他忧郁的眼睛,已完全失去了往昔的神韵和光采,虽然依旧冷漠,但不再可怕。
这双眼睛里的杀气早已荡然无存,只有悲哀和痛苦,更多的是绝望。
他是杀手。
武功和武器对杀手而言,远比生命更重要。
但现在,他只是一个连乞丐都不如的废人,纵然生命还在,刀还在,又有什么用呢?
谁能想像得到,昔日还是江湖上传说中最可怕的杀手,如今却像一条死狗,不能动、不能说,只能静静地躺在冰封千里的荒野中,慢慢等待着死神的指引。
朦胧中,他仿佛看见了索魂的鬼使,用铁链锁住他的双腿,把他拖进了幽冥……
他终于晕了过去。
任我杀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了一个小老头。
他还是活着的吗?
是不是茶寮的老板救了他的命?
他没有问。
小老头也没有说话,只是以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他,轻轻叹息着。
在黄昏以前,这少年改变了他的命运,可是在黄昏以后,这少年的命运也被改变。
现在,这少年已完全变成了个废人。
他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这少年的命运,更不知道在黄昏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是个很念旧的老人。
事实上,但凡老人都是念旧的。
他虽然收了别人的银子,把茶寮卖给了别人,但他还是舍不得。
他一定要再回到那里看看,顺便把东西收拾收拾,该带走的就带走。
他看到的只是一片狼藉和破坏,带回来的却是一个半死不活的少年。
回到金陵城,他立即就找到了神医张一帖。
“这人已经废了,就算还能活下来,也只不过比死人多一口气而已,纵然是大罗神仙也无能为力。”
这就是张一帖对这少年作出的最后诊断。
这个结果无疑宣判了这少年的死刑。
张一帖说的话就是皇上的圣旨,绝对没有人可以怀疑。
他所做出的判断,几乎没有人可以反驳。
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小老头决定收留这个可怜的少年。
无论如何,毕竟这少年看起来并不是坏人。
小老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出一句话:“你留下来,我可以照顾你。”
任我杀没有留下来。
他是任我杀,绝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照顾。
他连一句话都没有说,突然就从床上跳下来,从小老头的身边冲了出去。
一夜之间,金陵城里又多了个乞丐。
这乞丐和所有的乞丐并没有什么不同,身上的衣服又破又烂,一张脸脏污中透出一丝病态的苍白,看起来既龌龊又肮脏。
唯一不同的是,他从不向人乞讨,绝不肯把头低下来叫一声“可怜”!
这乞丐除了只会走路以外,似乎已经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会做。
金陵城里,乞丐太多太多,少一个或者多一个,绝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现在,也许已没有人可以认得出来,这乞丐居然就是杀手“一刀两断”任我杀。
当然,就算有人认出来了,他也绝对不会承认。
任我杀就这样奇迹般的消失了。
从不可一世的杀手,沦落为低贱的乞丐,这种结果,岂非比死还痛苦?
这世上,又有几个人承受得起这种打击?
这已不仅仅只是任我杀一个人的悲哀,也是人类的悲哀!
欧阳情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哭了一个下午。黄昏的时候,她终于停止了哭泣。
女孩子就是这样,把委屈和伤心都哭出来以后,心情往往很快就会好起来。
她开始想念任我杀。
她以为任我杀一定会回来的,可是她失望了。
两天过去,任我杀就像消失了一般,始终没有再来。
他是否很后悔,不敢回来见我?
我真的恨他吗?会恨他一辈子吗?
这两个问题一直在纠缠着她,困扰着她。
她开始后悔,后悔不该那样子对待任我杀,至少不应该把他赶走。
对任我杀是爱?还是恨?她并不能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只觉得,只要一天看不见任我杀,心里就很难受,仿佛很失落。
第四天,任我杀还是没有出现。
欧阳情决定不再等下去。
今天已是十二月二十七日,再过两天,就是除夕。
过年是个快乐的日子,她希望和任我杀一起度过。
她要去把他找回来。
她当然没有找到任我杀。
她忽然想起了米珏。
任我杀是不是回到了梅庄?
古道。
小桥。
积雪。
人家。
欧阳情走下车厢,远远就看见一条熟悉的人影,站在一株梅树下,抬着头,凝神赏雪。
在这株梅树下,她曾经和任我杀一起伫立。
如今梅树依旧,却已物是人非。
她心里惆怅,忍不住轻轻一声叹息。
那人倏然回头,一张清秀、略显苍白的脸庞就跃映在欧阳情如剪水般的眸子里。
几天不见,米珏似乎消瘦了几分,但气色却还算不错。
米珏见到她,立即笑了,轻声唤道:“欧阳姑娘,你来了。”
欧阳情缓缓走过那条小桥,来到他的身边,道:“米先生,你的伤已经痊愈了?”
米珏道:“梅家夫妇说,只须再过几天,我体内的毒质就可以完全清除了。”
欧阳情道:“他们呢?”
米珏道:“醉妃夫人得到你的‘千年香’秘方,硬逼着梅君先生陪她一起去采酿去了。”
欧阳情似乎心不在焉,轻嗯道:“这里就只有你一个人么?”
米珏点头道:“我一个人闷在这里,所以才出来走走。”
欧阳情迟疑着,欲言又止。
任我杀竟不在这里吗?
米珏没有发觉她的异样,问道:“你一个人来?”

欧阳情点头,不语。
米珏轻咳一声,道:“小兄弟呢?他怎么没来?”
任我杀果然没来过这里。
欧阳情心里又是失望又是焦虑:“他究竟在什么地方?”
她轻叹着摇头道:“他……他要过几天才来吧!”
米珏道:“他还好吗?”
欧阳情突然感到胸口一阵郁闷,她发现,在任我杀和米珏两人心中,彼此间都存在着一种人间最伟大的友谊,他们彼此关心,彼此呵护,无论是谁发生了什么,谁都绝不会抛下对方。
她本想告诉米珏,任我杀已经失踪五天了,可是话到嘴边,终于还是咽了回去。
她绝非有意隐瞒,只是不忍心。
她只觉口中发苦,吸了口气,缓缓道:“他很好。”
任我杀真的很好吗?
答案,只有任我杀自己才知道。
曾经是一个笑傲风流的杀手,此刻却成为天下最卑贱的乞丐,他的生活能过得很好吗?
一个人的心里如果充满了仇恨和悲哀,流淌着血和泪水,他的生活,简直比死亡还可怕,比死亡更痛苦。
这种地狱般的生活,也许只有像任我杀这种坚毅、倔强的人才能忍受。
黄昏,又是黄昏。
雪花如鹅毛,片片纷飞。
长街雪白如洗,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车水马龙。
行人中,蹒跚地走着一个脏兮兮的乞丐。
他似乎有满腹的心酸,眼神无限忧郁,脸色憔悴,头发凌乱地披落下来,显得狼狈不堪,但他的表情却是无比的坚强。
没有人可以想像,昔日身子站得笔直如冰山般屹立不倒的杀手任我杀,此时此刻,居然已变成如此模样。唯一未曾改变的,就是他的头。
无论在什么时候,他的头总是不肯低下来的。
他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了,饥饿和寒冷折磨着他,如果他功力未失,这一切自然没有问题,只可惜他现在只是一个废人,就算一顿饭都不吃,也会饥饿到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
但他绝不向人行乞。
他不但有骨气,更有傲气。
无论他的遭遇如何悲惨,他都从未流过一滴眼泪;无论他被伤痛和饥寒如何折磨,他也从未呻吟过、哀叹过!
乞丐不低头乞讨,自然很难得到别人的同情,而好心的人也只不过是施舍一两个铜板,或者几个烧饼、馒头而已。
就只一块烧饼,他就必须分作一天的食物,因为他知道,像他这种人没有被活活饿死,已经是他的运气。
他这种人是绝不肯流泪的,在风寒雪冷的晚上,他只能像只流浪狗一样,蜷缩在落寞的街头或者在别人的屋檐下。
他所受的内伤本就不轻,再加上衣裳单薄,难御风寒,他很快就染上了咳嗽。
现在,他佝偻着身子,开始咳嗽,不停地咳嗽。
咳嗽声很大,引来了一些行人的注视和叹息。
但没有人可以为他做一些什么。
任我杀越咳越剧烈,仿佛连肺都已快咳出来了。
嘈杂声中,他听见有人在怒声叫骂:“喂,小乞丐,扮狗叫吗?”
他一抬头,就发现他的面前,竟不知在何时站着一群人,人群中,一个身穿狐裘的青年公子趾高气扬地怒目瞪视着他。
任我杀立刻就呆住了。
这个人,竟是龙大少。
这副模样的任我杀,只怕连欧阳情都已很难辨认,但他这种动作和这种眼神,龙大少却实在是太熟悉了。
龙大少仿佛也已呆住,过了一会儿才忍不住失声道:“你……你……是你!”
任我杀转身就跑,但只跑出两步,就扑倒在雪地上。
他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群人。
他爬起,却又倒下。
他挣扎着,再次爬起的时候,那群人就把他围了起来。
龙大少冷笑道:“你是任我杀,是个可怕的杀手,杀人从不眨眼,现在为什么看见我反而要逃跑?”
任我杀拒绝回答。
龙大少道:“你怎么了?好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莫非你也跟我一样,被人废了武功,成了半死不活的废人?”
任我杀咬着牙,闭上了眼睛。
龙大少表情残酷而开心,大声道:“废掉你的这个人是谁?我龙大少非交他这个朋友不可。”
任我杀忽然想起那个神秘的凶手,想起了决斗的那一幕。
龙大少接着道:“我真想不到你居然也有这么一天,看到你现在这种下场,我开心死了。”
任我杀又忆起了那人说过的话:“你全身的经脉已断,功力全废,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用刀了。”
龙大少还在大笑着道:“我虽然也是废人,但我还是龙家大少爷,有钱,有酒,有女人,可是你呢?你简直像是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孤魂野鬼,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连狗都不如的小乞丐。”
人群中,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
任我杀没有听见龙大少的讥讽和别人的嘲笑,他的嘴唇已被他自己的钢牙咬出了血,那人的话始终萦绕在他的耳边:“这就是结果,我想要的结果,你将活得比死还痛苦,连一个乞丐都不如。”
龙大少继续讽刺着他,辱骂着他,几乎把这世上他知道的和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语言都说出来了。
任我杀就像聋子,充耳不闻,不言不动。
龙大少骂了很久,终于把心里的积怨都骂了出来,似乎也骂累了,忽然柔声道:“你看起来很饿,是么?”
任我杀拒绝说话。
龙大少道:“你想不想吃些东西,或者喝一点点酒?”
任我杀还是不说话,但他的眼睛却有些发亮。
求生是每个人的本能。
他想活下去,他不能死,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龙大少叹道:“我知道你一定是这样想的……”
他回头对身后一个长得黑黝黝的大汉道:“去,买几个馒头来,再带上一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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