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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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江畔的月色似乎总是明亮的。
末鬼沿着江畔慢慢地走着,又走到半个月前,他遇见夏勒雁的地方。
今天傍晚时龙城来了谕令,龙君召他回龙城。因此他明日就要动身,回到龙城去。
在此之前,他想再见夏勒雁一面。
对于从不失败的杀手,人们会设下愈来愈多的陷阱。而就在这半个月里,东驻地又打了两次胜仗。往后夏勒雁的任务,将一次比一次更加艰难。
夏勒雁很强,但是不够冷血。
对一个杀手而言,多情就是致命伤。
只是,想找到夏勒雁,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从十天前,末鬼就开始找夏勒雁了。
他探过几次饿狼的营地,都没有找到夏勒雁的踪迹。
他也去问过承山,是不是能够跟夏勒雁取得连系。
承山只是冷淡的回道,只有当夏勒雁完成任务时,才会主动与大营连络。
今天他甚至到市集去,走访一遍之前遇见夏勒雁的地方。
于是他又见到那柄黑色的玄铁剑,放在相同的那块红缎子上。
店家见到他,便把剑给了他。
「之前那位少侠说是不称手,在他手上可惜,便把这剑送回来给我。又说末鬼将军现下无剑,也许会喜欢这一柄剑。」
「什么时候的事?」他问店家。
「大约是七天前吧!小的也曾经去过军营,但是守门的大人没肯让我进去……」
「那位少侠什么时候还会再来?」他问店家。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
「如果他来了,请转告他,我想见他一面。」末鬼说。
这柄剑现在就负在末鬼的背上。不论长度或重量,都和他过去惯用的剑相似,简直像是特地为他准备的一样。
末鬼又想起夏勒雁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像极了濮阳少仲的那双眼睛。
他知道他见到的夏勒雁,并不是夏勒雁真正的模样。但不论如何,面具下的那张脸都不可能是濮阳少仲。
濮阳少仲……
月色下静静流淌的江水里映出摇曳的树影,末鬼的手一伸出,藏在树里的影子便飘然后退了。
「我露出形迹了?」夏勒雁的声音。
末鬼回过头来,看着在他身后的,那张平凡的脸。
「树影和前几天不一样了。」末鬼说。
「你前几天也在这儿?」夏勒雁仿佛有些吃惊。
「是。」末鬼说。
「你要找我?」夏勒雁问。
「是。」末鬼说。
「什么事?」夏勒雁问。
「我想请你暂时停止对饿狼的行动。」末鬼说。
「为什么?」夏勒雁问。
「你的行动已变得可以预期。」末鬼说。
夏勒雁挑了挑眉,「你认为我会失手?」
「有可能。」末鬼说。
夏劲雁好像有些不服气,抿了抿再说道:「我会证明给你看。」
「杀手不要有情绪比较好。」末鬼说道,「你的感情太明显了。」
「那是你的方式!」话一出口,夏勒雁像察觉了什么,很快将情绪收敛了,冷冷的说道:「我有我的方式。」
「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请你小心行事。」末鬼说。
夏勒雁忍不住回道:「你对每个人都这么关心吗?」
「你在生气?」末鬼觉得奇怪。
夏勒雁没料到末鬼这样敏锐,连忙掩饰道:「进修行之门前,我听人家说你是天下第一杀手。冷静残酷、沉默寡言、无心无情!」
末鬼觉得有些好笑,「这样,我使你失望了吗?」
夏勒雁答不出话来。
「你可以答应我吗?」末鬼放轻了声音。
「什么?」
「暂停对饿狼的行动。」末鬼说。
夏勒雁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勉强点了点头。
末鬼笑了。
夏勒雁感到自己的心跳变快了,几乎无法正视他。
「我得回去复命。」夏勒雁说道。
夏勒雁转身,末鬼突然又叫住他。「夏勒雁。」
「嗯?」夏勒雁停步,但并没有回头。
「谢谢你的剑。」末鬼说。
夏勒雁背着他说道:「没什么。那剑既重又长,对于我的行动并没有好处。」
「明天我要离开东驻地。」末鬼说,「龙君召我回城。」
「嗯。」夏勒雁点了点头。
「多保重。」末鬼说。
夏勒雁离开了,末鬼看着他的背影,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走路的方式、还有他生气时,那率直发怒的眼神……
五更天刚过,陈昌突然感到额头一阵冰凉。他激泠泠的打了个冷颤,张开眼睛来。室内一片阴暗,一眼望去,只能见到窗外的树影摇曳。
陈昌感到冷汗冒出额头,他知道夏勒雁来过了,连忙爬出被窝,四处搜寻一只纸撕的小鸟。
以往夏勒雁成功执行任务后,他的枕头畔,总会多一只纸撕的小鸟。
但是这次他并没有在枕头畔找到纸鸟。
陈昌下了床,正想去点亮烛火仔细搜寻,一道银光突然在他眼前闪了闪。
陈昌的手抖了一下,烛火没有点燃,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背后说道:「我没有执行这次的任务。」
陈昌愣了一下,「任务失败了吗?」
「我没有去执行。」夏勒雁在他的身后说道。
陈昌没有回头。这是夏勒雁对他们的要求。
「为什么?」陈昌问道。
「行动太过频繁,必须暂缓。」夏勒雁说。
「唔。」陈昌沉吟着。他听说夏勒雁不是个可以随意指使的杀手,只有当夏勒雁自己愿意,才会去执行任务。
「一个月内,我不会再去刺杀饿狼。」夏勒雁说道。他已准备离开。
「等等。」陈昌连忙出声。「龙君有另一项任务,要你执行。」
「是什么?」夏勒雁问。
「明天末鬼要离开东驻地回龙城,你的任务是中途狙杀末鬼,不要让他回到龙城。」
夏勒雁沉默了一会,而后问道:「这是龙君的命令?」
「龙君已将龙城令赐予我,你可以检验它的真伪。」陈昌把贴身收好的龙城令拿出来,向后递去。
夏勒雁取过龙城令,十分仔细的看过,然后他将令牌还回去。「龙君要杀末鬼,原因是什么?」
「功高震主这句话,你总听过?」陈昌缓了缓呼吸,「最好是在出东驻地之后才执行,东驻地毕竟是末鬼的势力范围,怕出乱子。」
「嗯。」夏勒雁应道。
「我已准备了四个好手,明天与末鬼同行,伺机而作。你可以另外行动,或者让我安排你成为其中之一。」陈昌道。
「不需要。」夏勒雁冷冷的说道,「你安排的人,末鬼不会信任,不过是白白送死,反而阻碍我的行动。」
「你有何打算?」陈昌问。
夏勒雁没有回答。
「好吧,我已在沿途设下两次陷阱,你可以见机行事。总之,不能让末鬼回到龙城。」陈昌说。
第二天末鬼要出发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将士都来送行。
承山身为主将,再怎么不愿意,也只得亲自来一趟。
「敬末鬼将军一杯。」承山举杯,一饮而尽,憎恶的看了他一眼,而后别过了头去。
末鬼举起了手里的酒杯。鼻端有一种极淡的,不属于酒的香味,混合在酒液里。
承山原本并不是个会暗下毒手的人,是仇恨使他改变了。
对承山,他有一份说不出口的歉疚。
末鬼正要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站在他身旁的一个小兵突然撞了他一下。
那个小兵吓坏了,忙不迭的说道:「将军恕罪!我不是故意……是有人撞了我一下……」
承山气得横眉竖目,厉声说道:「见鬼了!你身边还有其它人吗?拖下去!砍了!」
那小兵吓得好像就要哭出来了,末鬼见状,便道:「承山将军何必动怒?酒并没有洒出来啊。」一仰头,将一杯酒都暍下肚去。
那小兵惊诧的看着他,好像连害怕都忘记了。
末鬼看着眼前那张平凡普通的脸孔,淡淡道:「承山将军能不能将这人给我?他如此不济事,战场上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我身边倒缺一个打理日常起居的人。」
承山眼见末鬼将那杯毒酒喝了下去,也不再注意那个小兵,便道:「你想要就带去吧。」
「多谢。」末鬼道。
早有人牵来两匹马,末鬼与那小兵一人骑了一匹,带上简单的行李便出发了。
末鬼一路打马奔驰,身后不知名的小兵也紧紧跟着。两个时辰后,便出了东驻地的范围。
一出东驻地的范围,末鬼便放缓了速度,身后的小兵略催了马,很快便与他并辔而行。
「怎么来了?」末鬼问道。那个小兵自然是夏勒雁装扮的。
「奉命来杀你。」夏勒雁说。
末鬼没有反应。
「你好像并不惊讶?」夏勒雁一顿,又道:「既然你知道人家要杀你,为什么还要喝下那杯毒酒?」。
「那毒伤不了我。」末鬼说。

「那是醉花荫!七大奇毒之一。」夏勒雁说道。
「我身上有比那更厉害的东西。」末鬼说。
夏勒雁心头一惊,连忙问道:「是什么?」
夏勒雁的眼神很真挚,除了紧张之外,还带着关心。这双眼睛,真的很像啊……
末鬼的表情不由得柔和了,语气带上了一点安抚的味道:「也没有什么,只是以前曾经中过更厉害的毒,现在已经无碍了。」
「是阴川水?」夏勒雁忍不住问道。
末鬼惊讶的看着他。
夏勒雁连忙解释:「你是名闻天下的第一杀手,你的事我自然有听说过。」
末鬼点点头。夏勒雁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或许,夏勒雁曾是他所认识的某个人。会是谁呢?末鬼没有再多想,只间道:「你听谁的命令行事?」
「龙君。如果不能亲见龙君,见到龙城令也是一样的。」夏勒雁说,「陈昌手里有龙城令,真正的龙城令。」
末鬼想了想,「这样,或许沿路都有杀着埋伏。」
「既然知道,你还是要回龙城?」夏勒雁奇怪的问道。
「嗯。」末鬼回答。
「龙君要杀你,你还要回去?」夏勒雁问。
「想杀我的不是龙君。」末鬼说。
「你这么笃定?所谓功高震主,你难道毫不怀疑?」夏勒雁问。
「不怀疑。」末鬼说。
夏勒雁哼了一声,「谁对你有恩,你都死心塌地是吗?」
末鬼勒住了马,回头看他。夏勒雁虽然闭上了嘴巴,眼睛里却露出一种既倔强又非常不以为然的神情,那眼神……
末鬼只觉得心头一阵紧缩,那一瞬间,他又有了一种似曾相似的熟悉感。
夏勒雁的马已经超前了几步,末鬼却没有跟上来,他忍不住回头问道:「怎么不走了?」
他们已经走进一片半人高的荒草地,草长得很长又茂盛,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长草会遮蔽视线,风吹过草叶则会掩盖暗器的声音,这里是一个很好的埋伏地点。
末鬼突然露出痛苦的神情,冷汗渗出他的额角,他一下子拉不住缰绳,竟滚下马去;夏勒雁吃了一惊,连忙也跟着滚鞍下马。
「末鬼,你……」
末鬼突然紧紧抓了一下夏勒雁的手,用眼神示意他留意周遭的情况,接着吃力的说道:「那杯酒,毒……」
一句话还没说完,竟已昏死了过去。
夏勒雁会意,立即惊呼了起来,「将军?将军!你怎么了?快醒醒啊!」
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窣声响,两个蒙面人向他们走了过来。
夏勒雁吃惊的看着他们,结结巴巴的问道:「你们是谁?大白天的蒙面想干什么?」
没有人理会这个小兵装扮的人,一个蒙面人右手一扬,一道银光闪过,夏勒雁便捂着自己的喉头倒了下去。那蒙面人又抬起一脚,将他踢得滚了出去;另一个蒙面人则矮下身去确认末鬼的呼吸和心跳。
「死了。」那蒙面人抬起头来说道。
草丛里又传来一阵声响,又有三个蒙面人走出来。
「什么名满天下的将军,这么容易得手!」一个蒙面人哼笑了声,在末鬼肋间踢了一脚。
「咦?」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踢在一块灼烫的铁板上。更可怕的是那种灼热感沿着他的足腿迅速蔓延,最后到达他的头顶,一种无可比拟的压力瞬间充满他的全身。他先是听到「咯咯」的声响,好像是骨头碎裂的声音,接着他感到眼前的景物发生了变化。
他的眼珠掉出眼眶,舌头突出口腔,全身孔窍都冒出了鲜血。他全身的骨头都已经碎裂,再也无法支撑血肉的重量,身体就像一块失去支撑的破布一样,瘫软在地上。
这一切变化只在一瞬间,另一个蒙面人听到他发出的「咦?」声回头时,他已经死了。
回头看他的蒙面人瞪大眼睛,还来不及感到害怕,就先感觉到腿上的异样。
他低头看去,发现那异样是由一只手造成的!有一只手正抓住了他的脚!接着他也倒了下去。
剩下的三个蒙面人惊觉情况不对劲,一个扬手准备发出暗器,另外两个则抽出了刀。
手中的暗器还来不及发出,拿着暗器的蒙面人却突然感到全身都失去了力气,腿一软便向下跪去。他惊恐得连眼球都突了出来,转头想看他的同伴们,却发现他那两个拔刀的同伴虽然都还直挺挺的站着,脖子上却已没有了头。
头在地面上滚动着,鲜血向空中喷溅,蒙面人已无法再感到恐惧,他也倒了下去。
风吹过,草丛里传来呜咽般的低鸣,长草被风吹得低垂了头,尖端滴落一点一点的殷红。整片荒地看去渺无人迹,刚刚出现的那些人像是凭空消失了,只剩下两匹军马在原地踏步,惊慌的四下张望,突然两声长嘶,那两匹军马飞逃而去。
末鬼竟然在瞬间就杀了五个人!
夏勒雁隐匿于这片荒草地的另一处,日睹了在这短短片刻里发生的事。即使是现在已被喻为顶尖杀手的他,仍然觉得既惊叹又佩服,末鬼的本事竟高到这样的地步!
夏勒雁希望自己的本事也能被末鬼认同。
末鬼现在一定也隐藏在这荒草地的某处,伺机而动。
夏勒雁微微扬起唇角。他觉得这是证明自己能力的一个好机会。他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剩下的问题!
末鬼知道夏勒雁不是弱者,他也知道那银镖伤不了夏勒雁。
但是当那银镖向夏勒雁飞去,夏勒雁倒地的时候,末鬼竟然忍不住发起抖来。
他觉得愤怒!他不能原谅!杀意自他心底的最深处涌出,暴涨的真气也随之充塞了他的每一处肢体。
蒙面人一脚踢在末鬼肋边的时候,正是末鬼体内暴冲的真气无处发泄的时候。
所以那个蒙面人只有死!
末鬼张开眼来,原本暗灰色的眼睛已经变得赤红,他的情绪濒临暴发的边缘。
末鬼并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在失去所有的理智,杀死昆仑之前,他也曾经经历这样的冲动。
想杀人、想毁灭一切的冲动。
他的体内蛰伏着一头饿狼,现在那头饿狼已经喧嚣着要冲出来!
于是他立刻又杀死了剩下的四个蒙面人!
但是这样还不够,他还想杀人,他还想要更多的鲜血!
末鬼拔起背后那柄杀戮的利器,但突然间,他愣住了,那是夏勒雁送给他的剑——
他想起夏勒雁的眼睛,很像少仲的那双眼睛——
他突然意识到夏勒雁在这里,在这片草原上!他绝不能伤害有着那样一双眼睛的夏勒雁!
末鬼立刻坐了下来,体内澎湃的杀人**却一波涌过一波,催促着他站起来。
末鬼握紧了拳头,仍然感到无可克制,即将失去理智之前,他抓起地上的剑,用力朝自己的脚钉了下去!
暮色渐渐笼罩了下来,乌云沉甸甸的压住整个天际,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划过天空,雷声隆隆。
草丛里突然传来一阵兵刀交击的声音。不多时,一个黑衣的蒙面人满身是血的站了起来。
「总算解决了!」雷声中,那蒙面人喘着气说道,「你们还不出来?」雷声使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模糊了。
前方二十三尺处的一棵大树晃动了一下。不多时,草丛里便出现两个蒙面人,向他靠近。
满身是血的蒙面人让了让身子,向地下一指,那两个人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地上有一具尸体,一具被剥去了紧身夜行衣的尸体!
两个蒙面人只有一瞬间的惊诧,但这一瞬间的惊诧对夏勒雁而言已经足够。
夏勒雁一击得手,身形立即飞射而出,埋伏在树上的盯梢者知道自己已被发现,正要退走,夏勒雁手里的银镖脱手,剩下的盯梢者「砰」的一声落下地来。
都解决了!
干净利落,连他自己都觉得满意。他想,这样一来,末鬼一定会认同他的能力了!
他满怀兴奋的唤了一声:「末鬼!」声音远远的传了出去。
倾盆而下的大雨并无法掩盖住他的声音,但末鬼却没有响应。
怎么回事?难道末鬼已经离开了?怎么会?
天色已经暗了,除了天际偶尔出现的闪光,大地已是一片黑暗,夏勒雁极目看去,仍然不见末鬼的踪影,他只好又唤了一声,「末鬼!」
「我在这里。」好半晌,末鬼的声音才从某处草丛中传来。
「怎么不出声?」夏勒雁松了口气,飞快的朝声音的来处掠去,一边问道,「你受伤了吗?」
夏勒雁已经抓住了末鬼。末鬼也反手抓住了他。他感到末鬼的手在发烫。
末鬼苦笑道:「你能替我拔掉这剑吗?我站不起来。」
一道闪电划亮天际,夏勒雁看见那柄黑色的剑正钉在末鬼的腿上。
末鬼垂下头,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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