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岚》第16至第17节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16
天假良缘,师兄妹难得这么一个优游的机会。他俩悠悠忽忽,情绪绵绵。但谁也不说敏感话题,也没得敏感动作;胸臆鼓胀胀的想抒发,却都装得一本正经,都装得若无其事,小心呵护着深厚的隐情。
在吴阳心头,“私情”、“私通”、“私奔”之类晦冥而又甜蜜的概念不断闪现。回去这天的太阳,比出来那天的太阳还要大,江雾也只是淡淡的,这令他的心田跟着光明正大起来。
卢小兰活跃,几乎是蹦蹦跳跳的,她哼了一路《蝴蝶泉边》的歌曲,上了船还在哼唱“明年花开蝴蝶飞,阿哥有心再来会……”
小客船名不副实,它只是由小拖轮横担着的一条小驳船。小驳船是木制的,上头的乘客并不多。
驳船上摆了一些长长短短的木凳,船尾部有一间船员的小寝室和一间小厕所。厕所里就一只洞,大小便直接屙在江水里。木驳船顶棚上垂挂的帆布裹了上去,暖洋洋的江风就涌了进来。
有心人有心绪,他俩情感于江山的澎湃与俊迈,心扉顿时开朗又敞亮。
一些乘客散布在船头船尾晒太阳,还有跨到小拖船上去溜达的。卢小兰拖一只短木凳挨靠着船舷——“就这儿,人少,又能晒太阳,还可以背靠护栏。”
吴阳说:“木凳短跷跷的,两个**挤那么紧,你是想巴结我呀?”
“狗屁!”她顿时脸犯红晕,“凳子长了别人要来坐。”
与吴阳独处,卢小兰很矜持,她溜湫着眼睛,神情娴静。两人并坐在短倔倔的木凳上若即若离,款曲意气也若明若暗。吴阳想想,私情是有的;学徒工不准谈恋爱,所以只能是私情。而情意上的私通或私奔似乎已经发生了。
拖驳船逆水上行时隆隆地抖动,卢小兰的背部与铁栏杆微微磨蹭,加上春阳的挠扰,又惹得她身上发痒。害怕与吴阳这么呆着没得话说,冷场她就越发不安。于是,她略为夸张地抱怨:“身上的汗臭裹在里头,龌龊兮兮,怕是要生出虫子来了,痒奇奇难受死了。”
吴阳唯恐事情搞不大,就火上浇油:“汗臭那么捂着裹着,叫发酵。发酵可能酝酿出虫子,也可能酿造出酒香呢。”
她真的感觉到发酵了,全身发热发搔,似有好多虫子在身上爬。心理一起变化,问题就更大了,背部立即瘙痒起来。顿时一扫拘谨和斯文,她慌忙扯出扎进裤腰的内衣,反手伸入到后背去抠。一边抠一边往栏杆上蹭,但紧要处老是够不上,急得她心急火燎,面颊绚绚红。她禁不住冲吴阳直嚷嚷:“戆猪!戆得来要命,见死不救哇?搭个手嘛!”
吴阳手足无措,情急之下,他真的就把手捅进了她的后背。
肌理细腻骨肉匀!吴阳心动过速,真切又慌惚……
当卢小兰缓解了困扰,正在心满意足的时候,吴阳的红脸启发了她的觉悟。顿时清醒了,羞涩于“授受不亲”的忌讳,她的脸也红了,悬胆发虚。本能地拉出吴阳的手,再隔一层贴身内衣又塞进去,她要他继续隔衣抠背。
想缓和尴尬,他开玩笑说:“隔一层衣服哇?怕冷还是怕羞?”
经过这一闹腾,卢小兰的胆儿也索性放开了,她干脆痛快地说:“不怕冷,也不怕羞,怕你胡思乱想,怕你误入歧途。”……
坐逆水船,江风更大一些。虽然晒着太阳,卢小兰还是感觉有些冷。但警觉心使她不愿靠吴阳太紧。
情绪冷落下来,吴阳淡淡地说:“你阿哥这人不错,他很维护你的嘛。”
显然有些动容,卢小兰说:“一直以来我都比较文静,阿哥深怕我在外头吃亏,就处处维护我。读书的时候,他经常为了我跟别人打架。因为经常打架,他就成了老师头疼的学生。”
说到读书,吴阳的兴趣来了,他说:“那个古家中学我去看了,还是像个学校嘛。”
说到学校,卢小兰的兴趣也来了,她说:“现在稍稍像个学校了,当初就只是一座庙……”
卢小兰和卢晓剑跟随父母在六九年初春到的东山厂,那时候卢晓剑十一岁,卢小兰只有九岁。进来没几天就入学了,卢小兰跳了一年级,直接就读小学四年级。本来她不愿回忆,禁不住还是给吴阳讲述了自己晦暝潮湿的童年。
古家场只有一所“完全小学”,叫古家小学。东山机械厂的五十多个适龄儿童,没有够得上读中学的,所以,都先后插进了古家小学的各个班级。五十多个孩子中,上海来的有二十几,其它地区来的和本地的有二十多。
古家小学是一座古老的庙宇,在庙宇边上建了一些“干打垒”平房当教室和宿舍。为了子女入学,东山厂挨近庙宇的一排民工工棚,略加改造后也作了教室;土坯墙灰瓦顶,土墙里外涂了一层石灰白;窗子没得玻璃,只有几根竖立的原木棒。
原庙宇的殿堂是老师的办公室,就一间大办公室。庙宇的附属屋子就作了伙房、库房等。
没得集体食堂,师生打了饭就散开了。在坝子上、教室和办公室里都可以吃饭。东山厂的小学生都是回家吃饭。
教室里的桌凳很简陋,没有上油漆,木色已经发黑发污。课桌桌面下没得木格板,在木方上拉了几根篾条可以放书包。长木凳两人共坐,三合土地面凸凹不平,两个同学常因木凳发跷而闹别扭。
活动场所是一块叫操场的土坝子,操场有三四个篮球场那么大,坝子边上支了个篮球架。用砖石砌了几张三合土表面的乒乓球台,球台中间放了若干残砖破石作中线和球网。逢下雨,操场就泥泞不堪。
学校与东山机械厂的大食堂遥遥相对。虽然上学很近,学生和家长们仍然盼望自己的子弟小学快点建好。最难的还是上课,乡村教师讲不了普通话,语言交流上有障碍。开始的一周里,上海的孩子们不知道老师讲了些啥,心里憋得难受。在四川的方言土语氛围中,他们感到异常孤独。
如同东山机械厂成为古家场的亮点一样,东山机械厂的孩子们也成为了古家小学的亮点;白天鹅混在土鸭堆里,显得孤单突出又格格不入。农村的孩子衣着褴褛,面黄肌瘦,蓬头垢面,多数打着赤脚;像贫瘠土地上瘦弱的庄稼。他们成天想着快点儿放学,好打猪草回家……物以类聚而人以群分,厂里的孩子就结成了一帮,一般不与农村娃娃往来。而厂里的孩子又以男女分堆儿。
鹤立鸡群,但晓剑小兰们浑身不自在,成天闷闷不乐,话都懒得说。这个古家小学,决不是他们心目中的学校。他们感到原始、陌生又荒疏;似乎与世隔绝,仿佛时光倒流。他们就更加怀念上海的学校,上海的同学,上海的老师,上海的家。所以,入学以后,足足憋了一周的时间没有缓过气儿来。
一群首善之区的宁馨儿,落荒到了化外穷困之地。
学校贫宣队队长古大山都感到难为情,老师们也觉得滑稽和尴尬。
杨瑜英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心态。她认为,小孩子上学只是个形式,哪儿的学校都学不到什么东西,混日子而已,反正混到十六岁就想法当个工人。上海的大孩子不是也“上山下乡”吗?当工人满适宜,如今,没有比当工人更好的职业了。只要东山机械厂好,孩子就有希望。靠单位,这是三线人的心理底线。所以,她劝诫晓剑、小兰,要坚持,慢慢来适应这个环境。甚至要学说四川话,当然,最好能说普通话。能读书就读点儿书,读不好也没关系。上海有句俗话:“鸭吃稻谷鹅吃草,各人自有各人命。”要认命,要安心,心安就理得。没有回头路好走了,面对现实吧。更何况,上海支内职工来了近二百人,拖家带口也有三百多,大家捆在一起的,别人能过我们为啥不能过。前途?前途谁也说不清楚,生活的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嘛。既然**安排我们进三线来,“伟大的战略部署”,总归会有个出路的。连**和**都信不过,还能相信谁呢?
一家人吃过晚饭,晓剑、小兰下楼打羽毛球去了,杨瑜英在门外过道上的公用水槽里洗衣物。卢金科顺手从桌子上拿起一本晓剑的语文课本翻看。
一阵尖利的京胡声响起来,有人拉开嗓子唱起了京剧段子——“没有中国**,早已是家破人亡……”
课本里有一篇“**同志”的讲话,其中一段这样写道: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中心任务,就是遵循**的伟大教导,认真搞好斗、批、改。这就是要巩固和发展革命委员会,搞好大批判,搞好清理阶级队伍,搞好整党建党,搞好教育革命,搞好精简机构,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抓革命促生产,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指出:‘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根据**的指示,全国成千上万的产业工人组成的工人**思想宣传队,配合人民解放军**思想宣传队,已经或者正在开进大、中、小学和一切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登上了上层建筑各个领域斗、批、改的政治舞台……”
晓剑热气腾腾地回来洗脸,卢金科问:“你们学校去了工宣队没有?”
晓剑答:“没有工宣队,我们学校是贫宣队,贫下中农**思想宣传队,贫下中农管理学校。”
卢金科自言自语:“这里不是化外荒蛮之地嘛,社会上有的事体这里都有,只是慢了几拍而已。”
按照最高统帅的要求,“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是“清理阶级队伍”的重点。但是,古家这一带,少有够得上格的知识分子。所以,古家公社“清队”的矛头,自然就指向了与知识沾边又底气虚弱的教师。而贫管会和贫宣队的成员,都是根正苗红、苦大仇深的老贫农,领导起学校的“斗、批、改”来,一点儿也不含糊。就把古家小学里二分之一的教师清理出了学校,教师缺口陡然增大,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那么多根正苗红的“知识分子”来填充,就临时抓一些上山下乡的知青来代课。古家公社的知青主要来自重庆和成都,能讲普通话。他们不但改变了教学气氛,还有利于上海孩子的学习。时间稍长,他们也就被动适应下来了。
上海孩子散发出都市儿童鲜活生动的灵气,又爱穿一种黑色或棕驼甚至白色儿童皮鞋,加上时髦的着装,这对古家人是一种心理压迫。所以,一开始就在学校里掀起了波澜。
好些老师还穿着长衫子,或老式对襟衣、叠腰大裆裤,哪儿穿得上皮鞋哟?好多农村学娃子甚至打着赤脚呢。当时,社会上批判资产阶级,往往从头上的发型和脚下的皮鞋开始。所以,孩子们穿的儿童皮鞋,一度被视为资产阶级思想的表现。在“斗、批、改”大气候下,问题反映到了公社贫管会和区革委,还惊动了东山厂的指挥长汪成。
汪成**的:“资产阶级的皮鞋是大人穿的嘛。儿童皮鞋是响当当的中国工人阶级,为响当当的中国儿童制造的,这在上海很普遍。上海和古家公社都是**领导的地方,为啥这儿不能穿?”东山厂是工人成堆的地方,算是古家场的“领导阶级”,天然的政治制高点,谁也拿“工人阶级”的孩子没办法。但理直气不壮,处于“小众化”劣势,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孩子们自己也过意不去,就不再穿儿童皮鞋上学了。大家改为穿运动鞋或布鞋、胶鞋之类,最后,统一穿上了父母的劳保皮鞋,黄色翻毛的那种,水陆两用……工人气派,就趾高气扬了。
卢晓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书包挂在课桌的宽沿上,桌子的腿杠儿断了,吱吱直晃。泥巴地面,斑驳的土坯墙,教室低矮又无电灯,灰黑的瓦屋顶上只有四匹玻璃亮瓦,不仅阳光暗淡,还散发出一股潮霉、汗酸和山膻混杂的异味。他感到压抑和郁闷,这是一种长久不能排解的感觉,只要进教室就有这种感觉。
老师讲了好一阵他才定下神来。
“在阶级斗争、生产斗争和科学实验三大革命运动的实践中,常常要用到分母是一百的分数。例如:先锋电机厂无产阶级革命派掌权后,坚决执行**提出的‘抓革命,促生产’的指示,今年第二季度的总产值比去年同期增长百分之六十八,六月份的总产值相当于去年同期的百分之二百;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以来,农村中呈现出一片大好形势。光明生产队夏熟作物的总产量今年比去年增长百分之七点九。像上面这些表示一个数是另一个数的百分之几的数,叫做百分数……”
老师几乎是照着课本在读,他一边读一边在黑板上写下相应的数字和写法。
卢晓剑总觉得一节课的时间太长了,但下课以后也索然无味,最多能与厂里的同学打打堆,透透外面的新鲜空气。
老师揩了黑板,继续说:“今天有数学作业,我把题目抄写在黑板上,有不懂的要早点儿提问。”接着他就断断续续写下了如下文字——
写出下面各数:
1、东方红机械厂无产阶级革命派夺权后,二月份主要产品比去年同期增长百分之六十。
2、卫东化工厂实现了革命的大联合,五月份主要产品合成氨的产量,比四月份增长了百分之十三……
下课以后,操场上很闹热;学娃子们疯跑,打斗,还做着各种廉价的游戏。
在一个乒乓球台子上,两个男孩子在玩摔泥饼的游戏。他们各取了一坨体量大致相当的黄泥巴,揉熟后再捏成碗形。其中一个孩子先摔,他扬手把碗形泥饼向下猛扣在水泥台面上,“啪!”地一声爆响,泥碗底部薄弱处被突然封闭压缩的气流冲开,飞出的小泥块砸在其中一个孩子的脸上,他顽皮地一抹,傻笑。两人认真检验孔洞的大小后,另一方要用自己定量的黄泥来填补爆开的窟窿,爆开的窟窿大,需要填补的黄泥就多。这样,两人轮流扣泥饼,在“啪!啪!”或“乓!乓!”的刺激声中,相互用自己的黄泥巴去填补对方的窟窿。最后,所剩黄泥少的一方为输。黄泥太少,就做不成泥饼了。
卢晓剑也曾试着玩过扣泥饼的游戏,他知道其中的要领,一是黄泥要揉熟,不能用沙土;二是地面要平,最好是水泥地面;三是碗形泥饼的底部要做得薄。
还有一群男生在“斗鸡”。他们各自用双手抱住自己的一条腿,单脚撑地似“金鸡独立”状,用一只脚跳着往前冲,以膝盖冲顶对方膝盖或其它部位,被撞倒者为输。这种游戏,身材高大或平衡能力强的孩子占优势。冬天适合玩,身子很暖和。
女孩子有几伙人在跳皮筋。她们边唱儿歌边跳,跳一级升一级,跳死了就换人。一般七、八个女孩们跳之前乒呤乓啷分出两组,一组绷皮筋一组跳。或跳得最好的两个人通过猜“石头、剪子、布”逐一选择自己的队友,这时候跳技差的往往是被拉在最后的一个。因为输了不仅影响本队的升级,又得让人救,是累赘……
老鹰抓小鸡——一个充当“老鹰”的女孩子,为了抓”小鸡”左右扑击,面对着一个当“老母鸡”的大块头女生。“老母鸡”张开双臂左右拦阻,后面跟了一长串“小鸡”;后头的“小鸡”们,每人拽着前一个后背的衣服,排成一大串摆来摆去,躲避着老鹰的袭击,像是一条长龙在晃动。躲在“母鸡”双臂后头的“小鸡”,安全最有保障。忽然前头的“母鸡”意外跌倒了,后面整串“小鸡”全部连锁反应似地跌倒在地,招来一阵哄笑声……
卢晓剑感到亲切,跳橡皮筋和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上海也玩儿。
还有踢鸡毛毽子的,抽地嘟嘟的。地嘟嘟就是陀螺,上海叫“抽贱骨头”……
一切都尝试过,卢晓剑最后只保留了弹皮弓。他的裤袋里,随时都不缺石弹丸。在山沟里,能够漫山遍野地疯跑,又刺激。如果运气好,还能为家里的餐桌添一道荤菜。
突然间,卢晓剑发现卢小兰双手抚面,从教室里哭着跑了出来。
他气冲冲地奔过去追究,原来是一个农村小男生,把两只花花绿绿的毛毛虫,偷偷放进卢小兰的文具盒,把她吓哭了。

“先打后商量”,卢晓剑话也不说,把那个小男生拖出教室外就捶,手不够还用脚……
最后一节课,全校师生集中在操场上,开“巴桑忆苦思甜大会”。
卢晓剑打了人,就被关在老师的大办公室里。操场上,校长声嘶力竭宣读巴桑忆苦思甜材料的声音传进来,他感到无聊。担心关夜学,他憋屈得心慌意乱的。
殿堂的空间原本很高,改建办公室时,在空中架了一层阁楼,空间就矮了。
卢晓剑觉得阁楼上很神秘,就拖过老师的一张办公桌,又搭一只木凳站上去,踮着脚抓住阁楼的边缘就爬上去了。阁楼上摆了好多破损的透雕栏板,屋檐雕花板,雕花香案,泥塑的彩色罗汉和观音菩萨像,还有香炉、木匾额等庙宇物品……
阁楼的山墙上有一只圆洞,他探出头一看,下面正好是一间库房的屋顶。他毫不犹豫,就从那洞口钻了出去……
17
小拖轮嗷——嗷——的汽笛声,把他们唤回到现实中来。
卢小兰素净,她心情格外好的时候话就多,也活跃。
“你阿哥真不错,不打架的孩子长不大。”吴阳感慨之后,突然想起一个叫古菜花的村姑来。
“你是不是有个同学叫古菜花?她在二道门后头那个降压站边上住。有一次我跟老耗子去她家附近的鱼塘钓鱼,开始她家不让钓。后来她问我认不认识卢小兰,晓得我是你的师兄以后,一下子热情就来了,不但让我们钓鱼,还给我们拿凳子,中午还端了苞谷糊、咸菜给我们吃。我还沾了你的光呢。”
“她呀!她可机灵哪,功课也好。”说起古菜花,卢小兰滔滔不绝,她又讲起了古家小学的往事。
那时候的学校,男女生关系咫尺天涯,跟仇人似的。学校利用这一现象,就安排男女混坐,以免上课说话或扰闹。但古菜花偏偏不要同男生坐。她悄悄给班主任老师说,她要跟卢小兰坐一排,她说卢小兰长得好看。
古菜花的父亲古大山,是古家大队的支书,古家公社贫管会派驻古家小学的贫宣队长;贫管会就是贫下中农管理委员会,贫宣队就是贫下中农**思想宣传队。那时候,贫宣队长就是学校的一把手,这个面子够大。所以,班主任老师不便拒绝古菜花的要求。
古菜花的热情,并没有换来卢小兰的响应,像热脸贴上冷**。
山里的穷孩子,倾其所有也没得几斤几两。唯有家里那棵杏子树,是古菜花长年的希望和值得炫耀的东西。但卢小兰对杏子也不感兴趣,她成天冷冰冰的,视古菜花为男生一样,谨慎地保持着距离。宿土难离,适应一个坏环境更加困难;即使是猫和狗,也会有一段打蔫儿的时候。卢小兰对古菜花的排斥,是对整个环境的排斥。
终于和卢小兰说上话了,这让古菜花兴奋不已。
下课以后,避开其它同学,她又拿出三只黄橙橙的杏子,要卢小兰尝尝。卢小兰皱了皱眉头,摆摆手表示不要。
接着,卢小兰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一颗大白兔奶糖,塞给了古菜花。她不知道大白兔奶糖是啥东西,怀疑地拿在手上不知所措。卢小兰说:“剥开糖纸,放嘴里吃。”并做了一个手势。
她犹豫了一会儿,试着把剥开的奶糖放进嘴里,立即流露出惊异、喜悦的神情!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甜的东西,她半张着嘴巴咝一口长气,吸溜一泡口水,马上珍惜地把奶糖从嘴里吐出来摊在手上。再从地下捡起扔掉的糖纸,小心翼翼地把奶糖重新包好,然后神秘地收了起来。受宠若惊,她不安地冲卢小兰羞涩地笑了笑。
古菜花长得单薄,瘦削、黝黑,略为零乱的头发有些枯黄,脚上套一双早已变形泛白的蓝布鞋,两只脚拇指从破洞里凸了出来。她不常穿鞋,打赤脚的时候更多。像一株因养分不足或时令不到而没有长开的花骨朵……身子骨还算硬朗,眼睛滴溜儿有神,执着的眉宇间隐隐透出一股聪慧的秀气。她上身穿一件风雨漂白的碎花布衣服,裤子是用尿素包装袋制作的,包装布上的字迹历历在目。
在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初,农村常用一种从日本进口的尿素肥。把尿素肥的包装袋拆开,染蓝,竟然像料子布,强度也高。但袋子上的字迹盖不住,也去不掉。要不是古大山的关系,得到那种包装袋并不容易。
古菜花与“苦菜花”谐音,因为电影《苦菜花》的缘故,一些顽皮的男同学干脆直呼她叫苦菜花。并编了一段顺口溜,经常在放学的路上边跑边唱:
苦菜花,你不苦,打赤脚,穿料子裤。
裤脚上印日本,**上印尿素。
古菜花确实是一株苦菜花。五九年,古大山的二儿子,因饥饿偷吃涂农药的麦种后被毒死了。两口儿不甘心,接着又生下了古菜花。母亲随后因病去世,古菜花失去了温暖的怀抱,顽强地活在孤苦和贫困当中……
家里有父亲和大哥两个壮劳力,居然难得吃饱饭。从小没了妈,古菜花带得很粗糙。荒时暴月又浩劫不断的农村,想细也细不起来。连古大山自己,也经常饿着肚皮公干……
上海人到自己家门口来建工厂,古菜花很兴奋。她家相邻位置修建的总降压站,更成为她童年的荣耀。上学往返途中,经过东山厂二道门时,她常常缩头缩脑地向里面探望,她觉得军工厂好神秘、军工人好高贵。眼前沧桑和那些有本事的上海人,使她开了眼界。她暗地里下决心,今后一定要成为像卢小兰和她父母那样的人,一定要过上东山厂的工人那样的日子。虽然,她难以摆脱童騃的茫然……
不论农村的孩子还是厂里的孩子,大家都喜欢上劳动课。劳动课不是上课,而是野外活动。能够在沟沟坎坎间疯跑,摆脱了教室的禁锢和枯燥的学习。然而,学校的劳动是有定额的,比时下的农民还要斗硬。
那天是挑石块儿,为学校修围墙备料。每人的任务是五十斤,到河沟里去捡。厂里的孩子兴奋之余,又为定额而苦恼。然而,卢小兰有古菜花帮忙,就心定。古菜花大卢小兰半岁。
一对篾条编织的撮箕和一副带担钩的扁担,是学生娃必备的劳动工具,像书包一样重要。卢小兰那一对树杈担钩,是古菜花给砍制的。木钩子比铁钩子握着舒服,对撮箕的磨损也要小些,经用。
学校跟前就是一条河沟,但合适的石块早就捡光了,现在捡石块的地点越来越远。
卢小兰挑着晃晃悠悠的空撮箕跟在古菜花后头,一蹦一跳地走在乡间小路和河沟堰坎上。在她俩前头,一群女同学边走边唱:
心中的太阳红艳艳,
战士爱读老三篇,爱读老三篇。
一学张思德,
不怕千难和万险,
不为名利不怕死,
甘下火海上刀山……
她俩沿着小河沟,绕过古家场继续往东北方向走。前段时间下过一场春雨,从山上汇入河沟的支流水逐渐增加,河沟里的水也越来越多,石滩就丰富生动起来。朝阳灿烂,绿油油的庄稼爽心悦目,拂面轻风令人清新。
在那个崇尚体力劳动光荣和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年代,古菜花在卢小兰面前多少有些自豪感。她叨叨不休地向卢小兰介绍庄稼和蔬菜,教卢小兰识别猪草,有时还要扯上几株标本。虽然卢小兰并不上心,只是诺诺应付着,但这并不影响古菜花的热情。她巴不得把自己懂得的常识都讲出来,以显示自己的能耐。
“大闸蟹!大闸蟹!”卢小兰惊叫起来。当她搬开一块大卵石,从浑水里窜出一只大螃蟹,它警惕地举起一对钳形大螯足,张牙舞爪地夺路横行,在高低不平的乱石滩上跌跌撞撞,想把自己重新隐藏起来。
“让我来!让我来!”古菜花丢掉手里的石块,快步赶到。只见她身手敏捷地按住螃蟹的背部,使它再也不能移动。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尖,拈着螃蟹背壳的两侧举了起来。螃蟹的肚皮亮出来了,脚爪在空中徒劳地抓动,已经失去了自主能力。
“拿回去,给你爸爸下酒。等石块挑完了,我们再抓几只。”古菜花踌躇满志。
上海的秋季几乎家家吃蟹,重阳时节,大街小巷都听得见小贩“要吃大蝶蟹”的喊声……淡化了季节的概念,对美味总是记忆犹新的。卢小兰想起在上海吃过的鲜嫩醇香的醉蟹,心头一阵激动。但面对张牙舞爪的活蟹,就不知所措了,她焦急地摆摆手,“不敢拿,夹手,怎么办?”
“你过来,帮我一下,”古菜花说,“我能把它的两只大夹子定住。你帮我捏住一只夹子。”
她俩小心翼翼,每人捏住螃蟹一只螯足大钳夹。古菜花娴熟地从螃蟹的小脚上,折下一小节针刺一样的尖端,对着钳夹张合的关节缝刺了进去,又略略使力顶了一下,放开,螃蟹螯足的大钳夹果然定住了,再也不能张开。如法炮制,另外一只钳夹也定住了,几乎不露痕迹。
“你真行呢!”卢小兰由衷称赞道。
古菜花更来劲了,她一手拿螃蟹,一只手在裤脚上蹭。“这很简单。你晓得这个办法了,下次你也会做。”她把螃蟹递给卢小兰,“这下子好了,它再也夹不到你的手了,可以放心玩儿了。”
卢小兰把螃蟹放到地下让它跑,再拾起来。“先把它藏起来吧,劳动完了再来拿。”
她俩用一根稻草,系住螃蟹的两只螯足,拴在一棵桐子树隐蔽的丫枝上以后,继续捡石块……
来回跑了四趟,她俩一百斤的任务就完成了。
实际上,卢小兰只挑了三十来斤。
又回到河沟里来抓螃蟹。时至中午了,谁也没有提议回家。
“先歇会儿吧,衣服都汗湿了。”卢小兰建议道。
“你先待在这儿,我去把那只螃蟹取回来,看还在不在。”古菜花说完,就去找那棵桐子树。
卢小兰坐在一块大卵石上,双脚浸在水里戏水。太阳暖洋洋的令人犯困,她蓦然想起托咐给古菜花的一件事儿。
因为教材匮乏,她们用的五年级语文课本,与卢晓剑的一样。课本后头,有“四川农村常用字”的附页,其中的“生活用品名”,老师要求先理解再记住,可能要考试的。那些“簸箕”、“筲箕”、“篾席”之类的词语都弄懂了。最后只剩下两个词:一个是“甑子”,她后来去古家场上一个饭馆也见到了;甑子像个木桶,蒸饭用的;放在一口有水的铁锅里,甑子里面用一个竹篾条织成的圆锥盘,托住半熟的米粒,再盖上一个竹锅盖,烧火蒸。另一个词是“蓖子”,她搞不懂,没见过,更没用过。昨天放学时问了古菜花,她说她家里有蓖子,今天带来看,不晓得她带来没有。
“带来了、带来了。”古菜花抓起脱下后揉成一团的衣服,从衣服口袋里找出了一只叫蓖子的东西来。
卢小兰拿过一看,就是梳子嘛——中间一道深色的梁儿,两侧是黄色的密齿。大概是竹子做的,绵实有力,比一般的梳子齿要密得多。
“干啥用的?”
“梳头。”
“那为什么不叫梳子而叫蓖子?”
“不是梳头是蓖头,蓖头发。”
“蓖头发与梳头发哪儿不一样?”
想了一会儿,古菜花又解释道:“梳头发是把头发梳顺,好扎辫子。蓖头发是把头发里头的虱子、虼蚤这些小东西蓖出来。只有蓖子才蓖得出来,蓖子的齿密。”
卢小兰懂了一点儿古菜花的意思,她看了看蓖子又问:“头发里头怎么会有虼蚤、虱子?都是些什么东西?”
古菜花不服气地说:“虱子就是虱子嘛,你的头发里没有?我来试一试。”
她解开卢小兰的马尾巴,用蓖子在她的头发里缓缓绞过一遍,看蓖齿,什么东西都没有。再蓖一遍,还是没有。
“咦?头发里头没得虱子啊。”古菜花略为吃惊,自言自语地说。
卢小兰怀疑地看了看古菜花零乱又微微酸馊的头,似乎悟出了一点儿什么。
“我蓖给你看,我头发里有。”古菜花用蓖子在自己的头发里费劲地缓缓绞动。当最后一缕发丝从齿缝中划过,果然蓖齿上留有一只浅黑色的小虫子,还有一些卵一样的白点和头屑。
“这就是虱子。”古菜花把蓖子平移到卢小兰面前。
宽肚尖尾,小头上两根细小的触须,头两边各长有三只脚,这就是虱子。卢小兰看得仔细,她的身子本能地向后退了一下,并充满了警惕。
“它咬人的头皮,爬到身上也咬,咬得你头发痒,身上也发痒。”古菜花绘声绘色,“有时候被窝里多了,咬得觉都睡不着。所以,头发要经常用蓖子蓖,才能把它们清出来。”说完,她娴熟地用两只大拇指的指甲盖,两边抵住虱子用力一挤,“啪”地一声微响,虱子就成了一小团黑糊糊的肉饼。
怕卢小兰还不明白,古菜花继续说:“虱子只是爬,跳蚤和臭虫还会跳,到处跳,还能在空中飞。”
卢小兰仿佛想起了,外婆曾经讲过的,旧上海的瘪三和丘八,晒太阳捉“老白虱”的旧事儿,不由自主就打了一个寒噤,顿时觉得全身都在瘙痒……
回家以后,在爸爸的帮助下,卢小兰通过查字典确认,才发现语文书上印的“蓖子”是错误的。正确的写法是“篦子”。“篦子”是竹头而不是草头。
教材上写的也有错,不晓得那本字典靠不靠得住?卢小兰惴惴不安。
六一儿童节快要到了。卢小兰和苏娅、杨霞、王亚勤等伙伴儿,默默走在放学的土路上。在她们的眼界里,有灌木、飞鸟,小桥、流水,流水里游动着成串成团的黑色蝌蚪。还有庄稼,田园,蛙鸣虫吟。但她们觉得这些没得一点儿意思。一群打打闹闹的农村同学从旁边飞跑而过,掠起一阵尘风。
六一儿童节,搅动了她们的心思。
卢小兰记得,去年六一儿童节是在上海过的。老师带她们一班同学去了豫园。同学们都穿得整洁漂亮,一路上红领巾飞扬、彩裙飘飘,大家兴高采烈。豫园里幽静雅致、曲折错落。园中有假山奇石、亭台楼阁、荷池曲径、小桥清流,池水里缓缓游动着一群群红色、白色、黑色的金鱼……豫园的围墙也很漂亮,叫龙墙。粉墙瓦顶,蜿蜒起伏,顶上有张牙舞爪的龙头。整个围墙就像是一条游动的巨龙……卢小兰沉浸在回忆当中。
苏娅说:“去年六一儿童节,我们一家人去逛淮海中路。六一儿童用品商店里,好多漂亮的儿童皮鞋和帽子、玩具,还有儿童服装。爸爸给我买了一条连衣裙和一个绒布洋娃娃。后来又坐车去上海老城隍庙,参加了游园活动,还吃了梨膏糖。梨膏糖太好吃了,甜蜜蜜、松软软的,老爷爷说还能开胃止咳……”
渐渐地,大家都哑口了,只是默默地走着。
王亚勤兴头乍起,她大胆建议:“六一儿童节我们穿裙子上学!”
裙子,人人心里都想到过。
“好、好、好,”大家都赞成。
又是一阵沉默,她们想起了穿皮鞋的风波。
“就要穿裙子,不怕!”卢小兰发狠地鼓动大家。
“对!就要穿裙子。只要我们大家都穿,人多,就不怕。”
“还要给王娅妹、石亚楠和张晶她们说,都穿!”……
“好,六一儿童节都穿裙子,说话不算数的是赖皮头,软脚蟹。”
“对!赖皮头,软脚蟹。”……
一波赶一波的浪头冲撞着小驳船,船体在哗哗的潮声中摇晃,一些江水也漫了进来,飞溅的水珠打湿了衣服。他俩蓦然站起来,并转身用手撑住栏杆,看着逆向远去的大客轮,歇了一会儿,又在原处坐下了。
吴阳狡黠地对卢小兰说:“有一句俗话,叫‘走路同心,坐船同命。’我俩这一趟,那就算心和命都同过了哦。”
卢小兰头一扬,“什么事儿经你一说,就有点儿感人了。”她俏皮地说了一句土里土气的四川话:“哪有那么巴实哦?你不要尽往巴心巴肠的地方说嘛。”……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