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岚》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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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八年六月十八日,正好是星期天。纪念**民兵工作“三落实”指示发表十六周年,东山厂组织有兴趣的职工到水库打靶,搞实弹射击。
水库就是东山厂自己那个水库,隔着山谷在厂区对望的半山腰。实弹射击年轻人喜欢,吴阳撺掇了老耗子与铁脑壳也去。他们带着一大把钓鱼竿,背了只装着锅碗瓢盆的背篼,计划打完靶就钓鱼,在上头搞野餐。搞野餐年轻人也喜欢,这就吸引了与吴阳亲近的人都要去打靶,毛天宁还带了自己制作的护卫舰船模。
他们抄捷径,出二道门,过河沟,就沿着通水库的那条若隐若现的大管道往上爬。没有一条象样又连贯的路,偶有人畜践踏的足迹和狭仄荒寂的小径可以因循。一行人穿地沟、翻塄坎、爬边坡,有时候还得要手脚并用,接力提送背篼、传递钓鱼竿。气咻咻地上到了一块稍突出的大岩石上,大家坐定稍歇。已经是正经的夏天了,因为要打靶,他们大多套了一件劳保服,都累得汗水涔涔的。
站在这个高度,隔着眼前稍开阔的山谷,对面就是东山机械厂。那道石质大山冈蜿蜒的山脚下,灰砖围墙圈着窄长又懒洋洋的厂区。外垫的基脚一线,壁立的石头护坡墙高岸又巩固,实沉沉地扎下了根。一块块相互间若即若离的建筑物一览无余,就像一根弯曲藤蔓上,错落结下的一个一个的瓜果。
最里端的发电机房和二十九号厂房已经建成了。水泥马路焕发出灰白的亮色,顺着山冈的走势曲曲弯弯展延出去有两公里多长。厂区沿古家场西北方开阔山谷之南侧,呈东西向延伸,由顺势弯曲的围墙圈成两个区域,最宽处仅两百多米。车间、楼房等建筑物呈非对称形散布在马路的两侧,取狭长状山势沟曲,依山冈的坡脚蜿蜒而建,占熟田地极少。为了使各建筑单元标高持平,靠开垦高边坡,内切外垫,大挖土石方、深基础,以大堡坎形成高平台,向陡坡争取平地面积。家属区在厂区背靠的大山冈右后侧一公里多,古家场西南方向上、通向万山市土石公路的东西两侧。整个工厂面积近两百亩,蜿蜒三公里余……
“弯弯曲曲的水泥马路像一条蛇,也像一根裤腰带。”吴阳自言自语。
铁脑壳说:“这就叫‘村落式’、‘瓜蔓式’布局嘛,真有点儿那种味道呢。”
“村落式”,“瓜蔓式”,吴阳听上去,似乎充满诗意。
“我看更像是‘羊拉屎’布局。”老耗子说。
“靠山、分散、隐蔽,也叫山、散、洞。”吴阳说,“因为准备打仗,上面要的就是这效果呢。要‘消除工厂的外貌特征’,车间由大化小;就是要建得不像一个正规工厂,不像沿海的那些工厂。”
其实,正规的工厂是个什么样子,沿海的工厂是个什么样子,铁脑壳和老耗子也不太清楚。他们早先在成都呆过的那个军工厂也不规范,虽然是造飞机的。
“小兰不来打靶呀?你那个师妹儿太斯文了,沾一点火药味儿才好。”铁脑壳把背篼搁在土坎子上,一边喘气一边问。
“她说她从来都没打过枪,甚至没有摸过枪,她就害怕打枪,但又想来耍。”吴阳杵着钓鱼竿,停下来说,“反正我叫她来的,我还说了搞野餐,不晓得她究竟来不来。”
毛天宁肯定地说:“吴阳发话了,她一定会来。”
“那不一定,”吴阳说,“我喊她去看我打篮球她就没有去过。”
在时下的东山厂,正儿八经的师兄妹就只有吴阳和卢小兰这一对儿。圈子里头,大家都看好他俩的情分和缘分。
早上的天空阴沉沉的,东边的亮色并不耀眼,群山被一层薄弱的轻雾岚烟笼罩着。春意掠过,夏天已然到来。斑驳绿叶或绿色,从硗薄山地里顽强地冒出来,竟然掩不住大山的颓唐和荒凉。除了东山厂的存在,还有零星农家冒出来的炊烟,显示着人寰的气息,似乎一切都是那么寂寥、空泛又单调。大家面对光秃秃的山岭和瘦弱的庄稼,体味自己将要长期生活的荒僻乡曲,透过神秘感,不免生出对未来莫测的忧虑。
刘志安不满地说:“应该喊宁莉也来参加打靶和野餐,都是老乡嘛。你吴阳搞活动不能老是想不起她哟。”
铁脑壳应和道:“那是、那是。”
“喊了。”吴阳说,“她说她要去云山厂她姐姐那儿,就来不成。她昨天下班以后跟着送人的车出去了。”
“汪成会不会来参加打靶哟?这样的活动,党委书记应该参加嘛。”
“他才不会来哟。好像汪成很少参加这样的集体活动。”
毛天宁脚下踩滑了,蓦地梭了下去,他又要护着手上盒子里的船模,就一直下滑了一段才停下来。宋文兴赶紧跳下去,一把夺过船模,并顺手把他拉了起来。
“汪成说,他断送了一个女儿,啷个回事儿?”吴阳问两个老师父。
“哦,”铁脑壳说,“那是文革初期的事儿了。汪成的女儿要嫁给一个叫鬼不灵的武汉人,”
吴阳忙问:“有姓鬼的呀?百家姓里头有不有鬼姓?”
铁脑壳说,“不晓得,反正他叫鬼不灵。那个鬼不灵品行不好,样儿又丑。汪成好面子,就坚决不同意女儿嫁,女儿坚决要嫁,父女俩就闹崩了,再也不往来。后来,他们都住在六号楼,汪成从来都不去看他们一眼。”
老耗子接着说:“那个鬼不灵不是个东西,有小偷小摸的坏毛病。他尤其爱偷菜油,主要偷民工食堂的菜油。”
“那时候民工食堂与正式职工食堂是分开的。”铁脑壳说,“那个鬼不灵也许脑子有病,他只爱偷菜油,私人的菜油也偷,真有些奇怪。”
吴阳调侃道:“老耗子有体会嘛,偷东西有刺激,偷来的东西也更香。”
刘志安附和说:“那是的,还有偷情、偷人的,也是寻求刺激。”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吴阳说,“东山厂孤男寡女多,偷人,就成了风俗。”
老耗子喘着粗气,他笑一笑继续说:“后来造反司令王有富为了整汪成,扫他的脸皮,就把鬼不灵捆起来游斗,到古家场去游。他们给鬼不灵胸面前挂了一只牌牌,牌牌上写着‘我是鬼不灵,我是汪成的女婿,我偷菜油,我是强盗’。硬是把汪成搞得灰头土脸的。”
“他是汪成的女婿嘛,”铁脑壳说,“王有富并没有乱写。”
“后来呢?后来鬼不灵两口子哪儿去了?”
“为了有利于汪成的工作,组织上就把他两口子调到永川一个军工厂去了。”
坝体上长满了狗牙根之类的蔓生状野草,还有超拔的谷莠子、牛筋草等等。他们先在拦水坝上歇息下来,喘息着来回走动、徘徊。这一大片山峦,竟然如此贫瘠;除了水库和农民的小池塘,再也看不到水的迹象了。左边山梁外的洼子里,蹲着并靠的一正一偏两间孤零零的茅草屋。房前一只瘦弱的黄狗,正朝这边“汪!汪!”吠叫,声音似无底气,显得单薄又嘶哑。
水库建在一个盆形的山窝子里,水深,而水面只有近两百米宽。一边设靶标,一边设射击工事,既合适又很安全。库水的消落带有一米多宽,呈现出浸泡和涮洗过的黄色净土砾。水库尾部的进水口一带,冲积出了一大块隆起的沙滩,野生灌木和水生植物很兴旺。沙滩边一口洼陷的大坑里,农民种上了莲藕。绿色的荷叶长得很蓬勃,莲藕的花蕾鼓胀得就要裂开似的……
周边基本上没得农户,人为的污染很少。
“大概只有三、四万立方米的库容量吧,这个水库不大。”吴阳当知青时修过水库,心头就有数。
老耗子愣眼看着水库,自言自语地说:“水库很深,又清汤寡水的,钓鱼没得把握哟。”
“可能不好钓,这里头没有专门养过鱼,”铁脑壳说,“有鱼也是野鱼。”
刘志安担心地嚷嚷:“钓不到鱼啷个整?还野餐呢,这山上恁个贫乏,除了水库里的鱼,还有啥子能吃?”
“上头就是五四水库,”吴阳说,“这儿钓不到鱼就到五四水库去钓。”
他们把野餐的营地安置在了沙滩一带,那儿好像有点儿生机,活动余地也大一些。东山厂的人都晓得维护好水源的卫生,这儿是全厂人的生命之源,很圣洁。
“我们厂最大的问题就是缺水,只有这么一个水库接天上的水,还在古家场头打了一口深井,”铁脑壳说,“遇到天旱,生产生活用水都成问题,要看老天爷的脸色。”
“原来是准备从长江引水进来的。三号楼公路边那堆大钢管,就是准备干这事儿的。”老耗子说,“后来一测量,距长江近距离十多公里,弯弯曲曲,上上下下,起码要建十多个提水的泵站。区里和公社又要求在半路上开几个放水口给农民放水,开支太大,管理难度也大,水都搞成油的价了。后来,才决定修建的水库。”
“那啷个不在长江边建厂呢?就连古人都晓得要栖息在依山傍水的地方呢。”吴阳有些不解。
“建了,长陵机械厂和九二一库就在长江边上。”刘志安说,“九二一库有专用的货运码头,我厂有一个大仓库在里面。前几天我跟车到九二一库去运你们的造型砂,那儿建得真不错。九二一库是专门负责这个片区军工厂的物资供应的。”
“山光光,年年荒,连动物都难得见到。”宋文兴拿着铝锅盖扇风,一边感慨说,“难怪这山沟里那么穷,这儿的农民可怜罗。”
一只大老鹰在天上转了个大弯,折回来从他们的眼前缓缓飞过,又惊起了那只黄狗“汪!汪!”的叫声……
“廖土匪”带着一帮子全副武装的人隆重赶到了。他肩上挎一只半导体扩声器,另一只手上拿着军用望远镜。后头拖了一大串举靶扛旗的男男女女,还有一些农村娃儿跟来看热闹……
“廖土匪”就是东山厂的武装部长廖永楷。东山厂的民兵编制是“独立民兵营”,万山县武装部授的牌,挂在厂大门口的,廖永楷兼任独立民兵营的营长。本来武装部要汪成当营长,汪成不当,他说东山厂是县团级单位,他不能受委屈。万山县人武部也只是个县团级,它就只能授予东山厂“独立民兵营”的牌牌……
每个单位的党支部书记按要求都到了,他们大多是转业军人,对于组织实弹射击,自然驾轻就熟,安全是有保障的。
卢小兰果然来了,她还邀了闻阿娇和吴君妹作伴儿。吴君妹是杨瑜英的徒弟,学描图的。她们都穿着深蓝色工装,把自己当民兵,要试一试打枪的感觉。
射击工事是过去就垒好了的,对面报靶人的掩体洞子也是现成的,他们只需要在水库大坝上拉一条安全线,杜绝有人跑到靶标那边去就行了。
耿露霞是宁莉和闻阿娇的师父,吴阳过去对她没有更多的在意。她今天穿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系着草绿子弹带,背一枝半自动步枪,飒爽英姿、春色洋溢。耿露霞,被公认为第一代“厂花”,为了要调回上海,年届三十了还没有嫁。
汪向东屁颠颠地跟在耿露霞后头献殷勤,知情人都以为他在枉费殷勤,他自己其实也明白。没得办法,他不这么做就心慌意乱的,也没事儿可干,他习惯了一厢情愿地活着。汪向东原本在上海江东造船厂是有女朋友的,跟父亲汪成来支内以后就吹了。汪向东在东山厂就喜欢耿露霞,以至于刻骨铭心,固执着非她不娶的坚决。耿露霞执着于非上海不嫁的坚决,两人迎面对撞了。于是,汪向东也混到了三十多岁,仍然单身一人。
据说,暗恋耿露霞的小伙子很多,汪向东只是公开的一个。
拦水坝上,经廖土匪整队,一共来了六十多人,大多是年轻人。
廖土匪训话:“今天是纪念**民兵工作组织落实、政治落实、军事落实的指示发表十六周年的庆祝活动。我们组织了部分基干民兵进行实弹射击,大家一定要严肃对待,真刀真枪的干,开不得玩笑。安全第一位,其次才是打得准……我们只带了五枝半自动步枪,一次就只能上五个人。半自动步枪不需要像老式步枪那样打一枪拉一次枪栓,但扣动一次扳机只能发射一发子弹。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的自动方式采用导气式,闭锁方式为枪机偏移式,实施单发射击,用十发固定弹仓供弹。每人打五发子弹,那么每一组就是两个人轮流上,可以自由组合……第二轮是成绩前十名的每人再打五发……第三轮是成绩前三名的进行表演射击,每人十发。前三名的还要发奖状。转二哥可以参加,但转二哥的射击成绩不参加比赛……最后再强调一次,安全第一,大家一定要听从指挥。搞不清楚的事情马上就停下来,马上就问,不要自作主张,或不懂装懂。听好口令,服从调度和指挥,大家一定记好啦。”
耿露霞站在头排第一位,椭圆的脸盘儿饱满,皮肤粉红鲜嫩,气质高雅。发式自然和顺,刘海齐眉,左右发飘像抚面的佛手。白色的确良衬衣,外套严肃的子弹带,束腰挺胸,肩挎钢枪,显出红妆武扮、刚柔相济的豪放。一阵山风吹过,发飘跟着拂动起来,她的脸庞就显得更加生动灵秀。在太阳光从旁逆照下,她的轮廓仿佛镀了一层金。
吴阳与刘长林在大坝上插旗和拉设安全绳。吴阳仿佛记得,**在看望上海女民兵的时候,题写了“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上海女人柔美又阳刚。吴阳有些禁不住,他就假装神态自若地偷偷多看了耿露霞几眼。佳人美女,各有各的体面和特色;耿露霞像牡丹,卢小兰像兰花,神似!吴阳心头这么感想着……

射击的第一轮,就要求吴阳和卢小兰这一组先上;左边是刘长林和他徒弟王美亚一组,右边是汪向东和耿露霞一组……上海男人在女人面前很谦恭,吴阳的大男子气也跟着收敛了,他们都让女的先打。
卢小兰听廖土匪讲完要领以后,心头还在战战兢兢。她的肩膀实在是单薄了些,担心驾驭不了那枝沉重的钢枪。吴阳就再次提醒她,右肩与枪托一定要靠紧,靠紧……
五杆枪,每杆枪的掩体旁边都蹲了一个转二哥,以确保枪口的安全朝向。
随着指挥员旗语手势的舞动和哨声响过,耿露霞、王美亚她们的枪声马上就爆响了,“啪!——啪!啪!——啪!——”夹在中间的卢小兰惊吓得立即弹起身来就往后头跑,失去安全感似的。
吴阳急得捶胸顿足,一脸的不满和责备,他挥挥手,又把卢小兰朝前推。
在“啪!——啪!啪!——啪!啪!”的枪声和腾腾硝烟中,卢小兰无助又惭愧,急得泪花花在眼眶里打转。怕受到吴阳的鄙视,她一咬牙又转身扑了下去,再次搂着枪杆子。
其他四个人的五发子弹都打完了,他们仍然匍匐在掩体里等口令,大家都看着卢小兰。
“啪!——”她的枪声终于响了,但她的尖叫声也同时响起。
吴阳拖过廖土匪手上的军用望远镜,看了看卢小兰的靶牌。
受到吴阳和廖土匪的鼓励,卢小兰“啪!——啪!——啪!——”又抠动了扳机。
沉默了一会儿,大家看见卢小兰在抹眼泪,谁也不说话了。她回头看了一眼吴阳,似乎豁出去了。她又把枪托往右肩压了压,“啪!——啪!——啪!——”又响了三枪。
立即有人提醒她:“打多了、打多了!五发、够了!”
这时候,她尖叫一声,继续扣动了扳机——“啪!——啪!——啪!——”
没有马上起身,她把额头压在枪杆儿上啜泣,双肩微微耸动着。一会儿就清醒了,她毅然弹起身来,憋屈、自豪、又略带哭相地冲吴阳傻笑,脸上被泪水和尘埃染花了。
有人鼓掌,还有人“哦!——哦!——”地吼叫……
硝烟散尽,人气散尽,水库恢复了平静。
吴阳们在沙滩边垒石架锅,几个姑娘就四处捡柴火,铁脑壳和老耗子则到水坝那边钓鱼去了。
射击比赛铁脑壳进了前十,而毛天宁获得了第三名。
吴阳对毛天宁的第三名不屑一顾,他夸口说:“要不是小兰把我的子弹打光了,我无论如何也能得个第二。”
宋文兴认为,“转二哥的成绩不参加比赛,你也许要算好的。”
“不以成败论英雄嘛,”刘志安说,“小兰毕竟把那十发子弹打出去了,破天荒的事儿,实际上比十个十环还要重要。”
卢小兰的十发子弹只有一发上了靶,一度成为人们的笑料。
闻阿娇调谑地说:“没准儿我师父靶子上的那个九环,还是小兰打上去的呢。”
大家“哄”地笑起来。卢小兰开心,跟着笑,傻傻的,还有点儿羞涩……
看着那两把面条,吴君妹担心地问:“要是老耗子他们钓不到鱼,那就只能吃面条呀?嗨,没劲,老远爬上来吃面条,时间不早了哦。”
吴阳说:“莫担心,我这张王牌还没有出马呢,一定钓得到鱼。”
“吃晚点儿嘛,”刘志安说,“把肚儿饿瘪了吃得多些。”
毛天宁已经准备好了船模,他要试航。大家这才兴奋起来,纷纷聚拢到水边。
毛天宁业余爱好不多,就爱制作和摆弄船模。最开始他做了一只小帆船,动力就是利用橡皮筋拧出的弹力,跑不远,有一次在农民的小堰塘里跑,到了堰塘中间就停住了。而现在这艘护卫舰船模就比较成熟了,吴阳到他寝室去看过他的制作过程,其实也不复杂。就三层板,两节小电池,一只铁皮螺旋浆,细电线,泡沫塑料块,双面胶,细铁丝,自行车气门芯等材料。工具主要就是锥子和剪刀。宋文兴是木模工,自然也是一把好手。乳白胶、清漆之类,木模厂房里多的是。船模等于就是一只玩具,高级一点儿的玩具,自己做的,有乐趣和成就感。
毛天宁把船放在水面上,打开装在电池盒后面的开关,螺旋浆立即就快速转动起来,产生的反作用力使船徐徐前行了。船速由慢而快,再形成匀速,驶向对岸……
闻阿娇说:“阿毛应该到玩具厂去工作,专门为儿童做玩具。”
“等我有了儿子,你这只船模就送给我儿子吧。”吴阳说。
“行啊,”毛天宁说,“今后你们都有了儿子,船模我包了。”
卢小兰冒冒失失说一句:“我也要一只哟。”
毛天宁盯她一眼,说:“吴阳要了,你就不必要了嘛。”
沉默片刻,大家听懂了,就“哄”地一笑。卢小兰也想明白了,她羞红着脸从水里抠一坨泥巴,朝毛天宁投过去……
太阳大,感觉越来越热。见铁脑壳他们还没得动静,吴阳也着急了。受到过枪声的惊吓,水库里的鱼可能惊魂未定,还没得觅食的心情呢——他这么想道。
“都莫耍了、莫耍了。”吴阳开始派工,“大家要做点儿事嘛,准备吃的。”他缠绕了一大捆红苕滕,使劲扔到水中以后,对他们说,“走,扯野菜,我教你们扯野菜。野餐就要吃野味儿嘛。”
水库进水口这一带的野菜很丰富,吴阳很快就扯了一些标本,有荠菜、马兰、苦苣菜,还有蒲公英。当过知青的人都认得一些野菜,刘志安他们已经朝山坡和岩根走去了。
“这些东西能不能吃哦?”闻阿娇有些怀疑。
“好吃、好吃,只要舍得放油。大家分头去找嘛。”吴阳说完,把标本分发给她们。
卢小兰想起了啥,她说:“古菜花教过我的,好像这些是猪草。”
“对嘛、对嘛,”吴阳说,“猪能吃人就能吃。你们看,猪吃了这些东西长得多好。野菜嘛,放了油盐就是人吃的菜,只用水煮就是猪吃的草。”接着他又叮嘱一句:“如果野菜不够,掐一些红苕叶尖儿也行。”
大家散开以后,这儿安静了。吴阳突然发现,水里那一捆红苕滕被鱼咬得时沉时浮,把水面搅起了阵阵涟漪。他心头暗喜,赶忙跑到老耗子那儿拿来了一根五磅线的车盘竿。
五磅线,大鱼钩,很合适。吴阳在大鱼钩上缠了一朵南瓜花,使劲朝水里那捆红苕滕抛过去。浮漂与钓钩的那一段线较长,就碍着了鱼线的抛洒,南瓜花怎么也搭不上水中的红苕滕。吴阳着急,不能惊扰了鱼,他只能急在心头……再次收回鱼线,他急切地把鱼漂扯到了铅坠的位置,又抛出去,终于把钓线搭上了红苕滕。轻轻收线,把南瓜花扯到红苕滕的边缘,再稍稍绷紧了钓线,这就行了——守株待兔。
水坝那边,铁脑壳拉着一条鱼,正在水里悠着。车盘竿绷成了弯弓状,钓线也吃满了力,看样子那条鱼不会小。老耗子蹑手蹑脚又快步匆匆地跑过去帮忙,他手上操起手抄网,跃跃欲试地想要舀鱼……
吴阳正在为铁脑壳他们捏一把汗的时候,自己的车盘哗地响了,鱼竿应声倒下。他抓住鱼竿和车盘猛一举,果然吃上力了,手头沉甸甸的直晃悠……
两条大草鱼,还有老耗子钓的一些小鲫鱼和标子鱼,足够了。忘了带菜板,只有刀,铁脑壳就在石板上切鱼,刀切钝了就在石头上杠一下,最后刀口杠成了锯齿状……
四处扯野菜的人,闻到了鱼香和油烟以后就赶回来了。鱼做了三个花头:煎煮鲫鱼,这是老一套。焖烧了一条糖醋鱼,把一条大草鱼切成三段以后烧的。油炸了一条大草鱼,把鱼切成小坨坨以后裹一层淀粉,再下油锅炸,炸得焦焦黄、喷喷香,吃的时候拌麻辣味水。
鱼是丰盛的,带来的碗装不下,铁锅铝锅都当碗钵用了。还有野菜,野菜炒了四大碗。菜油比鱼要珍贵,菜油是吴阳出的。刘志安出了一斤白酒……
星期天的早餐吃得都简单,活动到下午了,人人馋得要命。
水边的野餐很浪漫。山风拂面,荷叶清香,水面薰腾出温馨气,还有稀稀拉拉的蛙鸣。沙滩当桌,大家席地而坐,沙滩很干净。
三个上海妹儿,第一次经历这样的野餐,显得很兴奋。受到鼓动,她们都愁眉苦脸地抿了几口白酒。
酒酣耳热之际,大家想起了周桐。
“嗨!那个工程物理专业,他现在才搞明白,是搞原子能研究的,”吴阳说,“他有些不满意这个专业呢。”
老耗子说:“要是真的搞原子弹,今后工作的地方更加荒凉,比我们这儿还要差哟。”
“就是嘛,他想换专业,就在拼命学英语,”吴阳说,“他还鼓动我也学英语呢,要我用英语与他通信,说是能够相互促进。他给我的第四封信就是用英语写的,我哪儿看得懂嘛。”
大家最爱吃的,要数油炸鱼坨坨和炒野菜。糖醋焖烧鱼没有整好,弄得酸溜溜的,但还是吃完了。面条没有用,不需要了。
“当翻砂工,学英语有啥子用嘛?我们这儿,就连书记厂长都用不上英语。”铁脑壳说着,掏出一支有胶塞的细长玻璃瓶,取出里头那半支闷熄了火的香烟又点燃,然后惬意地吐出一团烟雾。
宋文兴好奇,“嘿!你这个办法好嘛,哪儿找的这种玻璃瓶儿?大小正好。”
老耗子说:“医务室有,一种装中药丸的小瓶,我也有一只呢。”说完,他也掏出自己的玻璃管,取出里头窒息的烟**……
“上海把捡烟**叫‘捉蟋蟀’,”吴君妹说,“我阿爷讲,还有人专门把烟**撕开,用烟**的烟丝裹成‘磕头牌’香烟来卖。这儿好像不兴这么做。”
铁脑壳说:“捡烟**自己抽的有,加工烟**来卖的好像没得。”
老耗子那一节烟**没抽几口就燃完了,他悻悻地说:“抽别个的烟**有啥子意思,要抽就只抽自己的嘛。”
“你们那种办法不好,”吴阳说,“一支烟分作几次抽不过瘾,刚来劲儿又要熄火,不过瘾。”
铁脑壳说:“总比把烟掐灭要好,用瓶子把它闷熄,节约又好保存。”
“叫花子拨算盘”,老耗子说,“穷打算。”
“要抽就抽一支嘛,如果省钱,宁可抽更差的烟,也要抽一支整的。”吴阳说着,取出一支“大公鸡”牌的劣质烟来,接着又掏出一小包仁丹。他抠出一粒仁丹丸摁进烟丝里,点燃,一股清凉的薄荷香味儿弥漫开来,几个上海妹儿也说香。
“仁丹不花钱,医务室开的,味道又特别,提神的效果更好,一角的烟当三角的抽。”吴阳说完,把烟递给宋文兴品尝……
吃饱了,精神也鼓胀胀的。她们一边溜达、采摘,一边唱起了《花儿与少年》——“年呀轻的个女儿们呀,采呀采青来呀,小呀哥哥……”
“哇!吴阳!快点儿过来、快点儿过来!这个沟沟里头有乌龟哟!”卢小兰惊叫起来。
闻阿娇拿了根棍儿,正在长满水葱、菖蒲和一些水生植物的水沟沟里头捣鼓,她不时地激灵着往后头退几步。
“还有鱼、还有鱼!”吴君妹也在小荷塘边上喊叫。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大家在水沟里抓到了十六只乌龟。
“还有鱼,”吴阳说,“荷塘里头好像还有鲤鱼哟。”
老耗子果然摸起来一条半斤大小的鲤鱼,红尾巴直晃。
“这些鱼有些大,可能是那边那一户农民偷偷养的哟,”铁脑壳说,“他们晓得水库的水位永远到不了这个位置。”
“管他哪个养的,抓!”吴阳说,“这是东山厂的水库。”
为了护着莲藕与荷叶,他们的操作小心翼翼、轻脚轻手。毛天宁和宋文兴摸鱼不在行,他俩赤足捋臂,在荷叶中间折腾,架势不小,弄得满身的泥水和冒失的惊叫,就是抓不住鱼,手掌打滑……
“来嘛,二一添作五,大家平分。”面对半背篼战利品,老耗子说。
“我不要,”吴阳首先声明。
“我晓得,”毛天宁说,“你那一份是要给师妹儿。”
“我也不要,”闻阿娇说,“我一个人难得弄,不晓得宁莉回来弄不弄。”
吴阳对闻阿娇说:“你不要鱼可以,乌龟得要。乌龟能够养几天,下周回平山厂就带回家嘛。半斤多一只的乌龟,不要可惜了。”
“算了、算了,我和毛天宁也不要,”宋文兴说,“反正老耗子他们烧好了我们去吃现成的。”
“那行,”吴阳说,“乌龟三个阿拉妹儿分,鱼就归两个老师父要。”
毛天宁拨了拨盆里的乌龟说:“十六只乌龟啷个分?”
“我来分,”吴阳说着,给了闻阿娇和吴君妹每人六只,留给了卢小兰四只。
“你这个党员还算合格,”刘志安说,“晓得先人后己嘛。”
吴君妹趴在卢小兰肩头悄悄说:“你那个师兄真不错喂,我们上海的男人做不到这样子的。”卢小兰浅浅一笑,并推了她一把。
“要不得、要不得,小兰吃亏了嘛!”铁脑壳固执地拎出几条大鲤鱼,分给了卢小兰和吴君妹每人四条。
老耗子说:“这样要得,你两个家里都还有父母嘛。我们是钓鱼的人,还怕没得鱼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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