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醉翁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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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魔者,先降自心,心伏,则群魔退听:驭横或者,先驭此气,气平,则外横不侵。

——《菜根谭》
端午节临近,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职工都眼巴巴的等着车站能够发上一点钱,刘子翔东挖西凑给每个职工发了二百元过节,这是惯例。只是在凑钱时,看见张雅丽帐上上月车站的招待费用支出,吓了一大跳,乖乖,一万多,平均一天四百多,这一年不要十几万呀,车站没有财务权限,有一点钱都是从上面发放的各种提成中卡出来的,要不就是千方百计的打打擦边球,干些明不正言不顺的收取领务费的勾当。上面来的都是爷,怠慢不起的,真正的领导还好应付,顾忌身份,注意影响,不会挑三拣四的,而且到了那种境界,见多识广,对吃喝玩乐比较讲究,下来了,有一点土里摘的青菜和家酿的土酒,就能博他一笑了。最怕的上那些不伦不类的干部,常在领导身边,他帮你什么忙不一定帮的上,但坏你的事却很是有能耐,所谓的“小鬼难缠”,就是这个道理。“众人拾柴火焰高”,众人要是推墙,长城也抵不住的。大河滔滔,水要舟行,舟能止乎?刘子翔一脸苦笑的摇头:逼良为娼。
端午节这天,大街小巷都飘荡着菖蒲、艾草和野栀子花的芬芳。二千多年前的这一天,那位曾官至“三闾大夫”的楚人被楚怀王放逐,披谗戴讥,落拓江湖,悲愤莫名,在南方的汨罗江边,纵身一跃,把自己的名字和这个姿势深深的烙在这个民族的记忆里,千秋不泯。在忙忙碌碌的岁月中,能腾出个日子经久不衰地记忆一个人,是这个民族少有的慷慨。刘子翔穿过人流,去汽车站外的停车点乘到市里的班车。
停车点有几趟开往市里的班车,有汽运公司和私营的,汽运公司的售票员正扯开嗓门气势夺人地吆喝:“去林州的,去林州的,三块,三块!”而私营主的车窗上只是贴着醒目的红字:五元。
县里距林州市有三十多公里,汽车票价一直是六块钱,现在汽运公司突然降到三块钱,与私营汽车的五块相比,连傻瓜都知道便宜的多,乘客趋之若骛,兴高采烈的纷纷弃私营汽车而去。刘子翔纳闷地问旁边一个人,才知道是汽运公司为了挤走私营汽车,不惜血本,压低票价,这场恶战已持续有一段时间了,已陆陆续续有不少私营汽车不敌而逃,硕果仅存的仍在作殊死的挣扎。刘子翔上了一辆私营汽车,上次在车站吃了刘子翔的软钉子的检察官段红倩正欲上一辆汽运公司的车,突然瞅见了他,思忖下也跟着上了这辆车。
车上空空如也,买票的中年妇女哭丧着脸,没精打采地坐在车门边,见有人上来,喜出望外。刘子翔懒洋洋的坐在车窗边闭目养神,听有人叫:刘站。睁眼一看,见一个端庄、秀丽的女人正向自己微笑,连忙正襟危坐。“哦,你好!段检。”
“你好!”
见她站着没动,刘子翔作势往里面让了让:“请坐,如果不讨厌我身上这股烟味的话。”
段红倩柳眉轻扬,坦然坐下。“你总是这样绵里藏针吗?”
刘子翔嘿嘿一笑。“我相信你这是对我的一种表扬,我说的没错吧,段检?”
“你说呢?”
“到底是检察官,明察秋毫,一针见血。哈哈哈,怎么,今天有空呀?去林州吗?”
“是的。”
“公干?”
“私事。”
“哦!”接着是难堪的沉默。
汽车走走停停,好容易一路拣上几个乘客,磨蹭出了闹市区,渐渐加速。这是私营车一大毛病,难怪人们颇有抱怨。刘子翔递过钱买票。“两张。”
“别,还是各买各的,互不相欠。”段红倩拒绝了。
“呵呵,这是当检察官的职业习惯还是你做人的原则?”
“你说呢?”
“请把车票给我。”刘子翔唤住正欲转身离开的卖票的,那卖票的的中年女人不太情愿地撕了张票给他。
“拿去报销吗?”段红倩随意的问。
“不是,这回家又不是出差,找谁报销呀?”
“那你找人家要车票干什么?”
“我这不是为国分忧吗?呵呵,她不撕票就意味着少交一点税,我们职工月收入超过八百都要交个人所得税,她们可不止这数,凭什么要让她们逃税呢?”
段红倩不禁仔细的打量刘子翔一眼,想在他脸上找到究竟是在胡诌还是说正经话的答案,但看见的是一脸坏坏的笑。“你有仇富心理吗?”
“‘仇富心理’不是心理学范畴,而是一种价值判断。”刘子翔若有所思的说:“记得懂事的时候,报纸、广播天天教导说不要有‘红眼病’,那与其说是劝戒人们正确对待不均衡的财富获取,不如说是为一些暴发户不择手段的掠夺寻找托词。财富的不均衡是社会发展不可避免的,但是努力渲染这种不均衡是经济发展的必然,这种逻辑显然是荒谬的,甚至是别有用心的。哈哈,扯远了。”
这话题比较敏感,段红倩只是不置是否的淡然一笑,心底在琢磨着身边这个有时候是一脸天真的笑容,有时候又是一副老气横秋的表情的男人,究竟是个什么类型的人。她并不惊讶他貌似深邃的侃侃而谈,随着文化普及和文化传媒技术的急速发展,现在的人谁都会使用几个新名称、几个新概念,这不足为奇。令她煞费苦心想琢磨而又琢磨不透的是他身上怎么会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似老于世故而又似童心未泯、既洒脱又拘执,亦正亦邪、亦张亦抑、不伦不类。
“我很奇怪,你有便宜的车不坐,为什么要坐贵的?何况你不是很喜欢私营车。”
“汽运公司如此不惜代价、赶尽杀绝,大概不会是为了整顿运输秩序、规范运输市场,如果是的话,这样的手段根本站不住脚。说到底,他们不外乎是要挤走竞争对手,形成垄断。市场的垄断其实就是实施霸权,一统天下后,我敢打赌,这票价会一而再、再而三的高出一倍。‘人无近忧,必有远虑’,我是这路车的常客,嘿嘿,到时候吃亏的可是我这号的常客。”
“你多虑了,不是还有物价部门吗?”
“哈哈,我在铁路这个垄断部门干了十几年,对这个多少有一点体会。清白的顾客是不应该有意或者无意的支持垄断,因为最终的受害者是他们自己。”
“哦,明白了,原来你是因为这样才不上那便宜的,而宁肯坐这贵的。只是,大家都选择了坐便宜的,你这样做不是毫无意义吗?”
“我不能要求别人怎么做,但我可以要求自己怎么做,嘿嘿,你不觉得这世界上需要一些傻瓜吗?只是我不明白,你又为什么上了这辆车?”
“我、我没注意那么多,随便就上的。”段红倩掩饰道。

“你的案子有进展吗?也许我不应该问。”
“那你还问?”段红倩守口如瓶,“不管怎样,纸是包不住火的。”
“呵呵,我看未必,用纸糊的灯笼不总是包住火吗?”刘子翔又在胡诌了。这个牵强附会的比喻让段红倩心头闪过一道亮光,似有所悟。
汽车到站了,俩人分手后,刘子翔上花店买了束鲜艳的玫瑰,再拐进一条小巷好容易才买到几个大肉棕,这个老婆婆卖的粽子在当地小有名气,不仅味道好,而且原材料可靠。几年来,她都是每天下午在自己低矮的光线不足的平房里坐在门口就着外面的亮光包上百余个粽子,晚上煮好,第二天上午就在门口卖掉,赚下养老防病的钱。
女儿蕾蕾一开门,见爸爸捧着一大束鲜红的玫瑰花,奶声奶气的:“哇,好浪漫喔。”一个五岁的小孩能将“浪漫”如此心领神会并惟妙惟肖的运用,可见电视的威力无比。刘子翔进屋起亲了女儿一下,把粽子给她,找到在女儿房里收拾的曾萍,将花送上。“萍,节日快乐!”
“谢谢!”曾萍接过花,顺手放在床头柜上,仍埋头收拾着。刘子翔有些尴尬地讪笑,正好女儿蕾蕾捧着个大粽子进来。“爸爸,帮我剥。”
帮女儿剥好粽子,刘子翔就出门买菜去了。这些年在外面,没好好的照顾好老婆和孩子,对此他一直感到内疚,每次回来,他都尽量多做一点家务、多陪一下她们,以弥补自己的不是。家庭的温煦和美满有时候是需要时间来培育、呵护的,对这一点,刘子翔从不怀疑。

下午,刘子翔带着老婆孩子逛街,先在步行街一家专卖店花了一千多块给曾萍买了套夏装,看了她一直想买的那根铂金项链,看着她那一脸向往,刘子翔决定戒烟,年底发了奖金凑上买下送给她。自前年买了现在这套九十多平米的商品房,俩口子几年的积攒告馨不说,还按揭了六万,每月要按时还六百多贷款,家里的开支颇为紧张。当时买房子时,小俩口盘算了很久,铁路的福利房是便宜一些,但居住条件差,大多是各单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见缝插针建造的,参差不齐,没有规划,设计和物业管理滞后,既肮脏且混乱,典型的贫民窟构思。所以俩人一咬牙,在外面买了商品房,这日子自然过的不是很宽绰。逛了街,时间还早,中午刘子翔的舅舅就打电话让他们过去吃晚饭,趁这会儿有时间,他们就带着女儿去了公园,坐飞机、过山车什么的,玩的不亦乐乎。
退休在家的舅舅带了几个学生,教长笛、萨克斯,发发余热,挣几个学费,日子过得蛮顺畅的,这位曾经潇洒、倜傥的长笛手在阅尽了世态炎凉、人间沧桑,特别是在殡仪馆数年里所阅历的生老病死之后,早已把红尘看淡,宠辱不惊,见刘子翔领着女儿进屋,没见曾萍,也没问什么,只是吩咐老伴快点弄菜,自己捧出一坛家乡的“倒缸酒”,倒了两碗,舅甥俩边剥花生下酒边无边无际的聊起来。舅舅打小时候就喜欢刘子翔,如果不是后来发生变故,他会将这个聪明而倔强的外甥培养成为一个一流的长笛手,而不是一个毫无素雅含量的小站站长,对此,他一直耿耿于怀。
“做得还顺畅吗?”舅舅端着碗示意。
“还好。”
“我看你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是不是很压抑?”
“有一点压力,但不是太要紧。”
“在外面,少喝点酒,现在外面卖的酒,越高级的酒就越多假酒,里面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很容易喝坏身体。”
“知道的,放心吧,我会注意的。”
“听曾萍说,现在这个车站,油水不少,是吧?”
刘子翔笑了笑,这个问题让他不好回答。“这个站业务量比较大,找的人自然多一定。”
“小时候,你外婆经常跟我们说:人这一辈子,用多用少,老天是注定的,不要有太多的非份之想。现在琢磨这话,撇开它唯心的成分不说,这里面蕴涵着的朴素的人生哲学道理是非常深刻的。是啊,人这一辈子,有许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不能去强求的,即使它再美再诱人。打个比方说,约定俗成你只能有一个老婆,你看见另外的漂亮女人,心有不甘,再找她,跟她结婚,你就犯了重婚罪。‘弱水三千,当取一瓢’,你只能取属于你的那一瓢。”
“我明白的,舅舅。”
舅妈把菜端上来了。“看你这做舅舅的,菜还没上,就让子翔喝了大半碗酒。子翔,曾萍有什么事呀,这过节的,家里人一块吃顿饭也不行?”
“她单位的同事聚会,呵呵,没关系,舅妈炒的菜好,我正好可以多吃一点。啊,好久没吃舅妈自己熏制的这个鸭肉了,一想起来就流口水。”
“那就多吃一点,我知道你爱吃,特意熏了两只,还有一只等会吃完饭,你带回去。来,蕾蕾乖,舅奶奶给你盛饭去。”

的士在车水马龙的街道穿梭。“爸爸,妈妈在家里等我们吗?”说完,不待回答,蕾蕾就歪在刘子翔怀里呼呼沉睡,玩了一天,她也够累的了。车外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城市,流动的街景恍然如梦,一个又一个光彩夺目的灯柱迎面闪来又往身后退却,一弯夜月斜斜的挂在云层后,像天狗吃剩的半块饼,露出千古不变的那种羞涩。而人们曾经相信过的许多东西,在生活面前变得面目皆非、疑窦丛生,变得愈来愈像一个真实的谎言。

运动使人产生一种叫内诽酞的物质,那是种令人心旷神怡的奇妙东西。舞池上灯光迷离,旋转的彩灯把一束束暧昧的光投射在一对对翩翩起舞的男女身上,曼妙的旋律流水一般倾洒,滋润和抚慰着这些城市生活里流离失所的灵魂。
王伟轻搂着曾萍,在悠然的音乐中悄悄的贴紧她,曾萍欲言又止,闪烁的灯光下,她的眼眸深黑明彻,睫毛历历可数。王伟今天出院,请了几个医生护士吃饭,以示感谢,并千方百计的邀请到曾萍,吃完饭,又请大家来跳舞,这是他邀请曾萍跳的第三曲舞。男人是由性及情,女人是由情才及性。在如此浪漫的氛围中,总有一些东西在暗处不知不觉中滋生,并随着爵士鼓铿锵断然的鼓点四下蔓延。人生的许多枝节就是在某种不满足或者焦灼的心结中挤出裂缝,派生出自圆其说的枝枝蔓蔓和无尽的悔吝。
一曲舞毕,曾萍回到座位,好友唐雨婷附耳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可小心。”
曾萍在唐雨婷腰上掐了一把,啐道:“你在说什么呀?胡说八道的。”俩人笑成一团,隐隐的,曾萍感到自己耳根有点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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