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诗的花圈》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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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清楚地记得那个痛心的时刻,北京时间1976年1月9日早上6点30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播发的头条——周总理去世。广播的话音未落,就听见父亲一声近乎凄厉的大叫,随后只见他泪流满面,不住地摇头……
这是文革后期,我们这个知识分子家庭的状况稍有好转,父亲可以不被强迫劳动,母亲重新回到学校教学,我和哥哥也先后从武平农村调回厦门,但有形无形的“右派”帽子始终压在我们这个家庭每个成员的头上。家里一直收藏着“文革”前全套的《世界知识》杂志,该刊的封里封外有大量的周总理出访的照片,我们一家对周总理一直怀有特殊的感情,父亲甚至对他寄托着某种希望……
不久传来清明节人民群众在**和人民英雄纪念碑用诗悼念周总理的事情,也曾一度激起我写诗歌表达心情的**,但因为深知自己“出身不好”,于是不敢造次。“四人帮”垮台后,这种**越发有了尽情宣泄的可能,一时间男女老少都写诗,整个国家都沉浸在诗的氛围里。为纪念周总理逝世一周年,“厦大革委会”要在大礼堂举行诗歌朗诵纪念会,因为校园里外文系的文艺活动中“炊事员郑启五的诗朗诵”向来是“保留节目”,而且我朗诵的从来都是自己的创作,这在厦大食堂的历史上也很可能是史无前例的,所以这次外文系就把我报了上去(当时各系食堂编制归各系)。
我深知责任重大,也有极为强烈的表达**,当晚在食堂值班时就动笔创作初稿,结果居然一宿没睡,**澎湃写了200多行。这连我自己都相当吃惊,过去搜肠刮肚,也从来没有超过50行的,这正如我的诗句所言——“我要让胸中这股不可遏制的情感,在笔底奔流,在纸上横溢,凝铸成赞颂您的诗句。”
早晨回到家里,我就把诗稿丢给父母亲,请二老修改修改,他们立马大动干戈,而我则蒙头大睡。父母亲在上世纪40年代初年在厦门大学就读时,都曾是校园的文学青年,他们因为诗歌而相识相恋。父亲当时已经双目失明,于是两人联手,逐行逐字推敲了一整天,依然兴致勃勃,他们胸中同样有股“不可遏制的情感”。
“纪念敬爱的周总理逝世一周年”诗歌晚会在学校的“建南大礼堂”举行,记得有一张油印的节目单,我的朗诵被安排在很后面。瞎子父亲在我嫂嫂的搀扶下也来到了大礼堂,这是他被打成右派20年第一次体面地来到大礼堂(批斗会不算!)。
印象中整个晚会有三次**:一次是中文系的蔡厚示老师创作并朗诵的《**和周总理永远活着》。他不慌不忙的架势,抑扬顿挫的声音,引得满堂掌声。特别是朗诵到“浩浩的长江水啊,快敲响你欢乐的腰鼓”时,体胖的蔡先生侧身作了一个敲击状,全场更是掌声雷动!接着是我们外文系的庄鸿山老师的表演,他朗诵的是诗人柯岩或是石祥的作品,声情并茂。庄老师是英语教师,还是杰出的文艺人才,独唱和手风琴独奏、伴奏都有一手,舞台经验十分丰富,他才朗诵一句,那气势已经赢得欢呼与掌声。我一边在后台观看演出,一边努力镇定自己的情绪。好不容易等到我上场,夜已深深,我因为焦急,反倒一点也不怯场,报幕员一报“下面由外文食堂炊事员郑启五朗诵他自己创作的诗歌《诗的花圈》”,全场先是一阵意外的笑声,随即是热烈的掌声,面对这样特别的鼓励,我完全放开了,近200行的长诗就这么豪放地倾泻而出!

那是一个政治热情空前高涨的年代,我稍有一点比较特别的诗句,下面就掌声热烈回应,时间都过去30年了,现在回味起来,那掌声如潮犹在耳际。我的诗题目写得比较好,现在还为那四个字沾沾自喜,但内容比较直白,不少就是压了韵的标语口号,但直白的诗毕竟更接近朗诵诗,像“我要骑上华主席给我们的自由之马/驰骋在崇敬和怀念的原野里/采集编制这诗的花圈”还比较抒情;像“**的故乡不许妖魔横行/周恩来的祖国岂容鬼蜮复辟”掷地有声;特别是对“四人帮”的怒骂,最能引起共鸣,如“把他们千刀万剐剁成肉泥,/剁成肉泥都不解气”我边说边跺脚……我的朗诵获得很大的成功,我激动得彻夜难眠!
那是一个**洋溢的年代,一首诗,一篇短篇小说,或一部话剧,都能轰动全国。所以说我的《诗的花圈》轰动厦大校园也绝不为过。隔天一早,我依然精神抖擞地去卖早餐,结果很多工农兵学员都对我赞不绝口。晚上下班时,更令我目瞪口呆的是,中文系的朱红老师竟在我家里等我,主动来要帮我修改诗歌。朱老师是“文革”前校党委书记张玉麟的妻子,也是我的同学张珞平的妈妈,这也是我们这个“右派”家庭20年来第一次迎来有特殊背景的客人……
那是一个时来运转的年代,这首诗歌荡出的涟漪故事多多,比如家里需要木料在走廊边围一个储藏间,一直很发愁,结果我去校产科,人家一听是写诗歌赞颂周总理的炊事员,立马就批了,还叫人用板车直送家门……最奇的是我高考时第一批落选,结果扩招时我居然被招进了“半保密专业”的外文系,我怀疑这也与这首诗歌的创作有关,尽管至今它仍然是一个谜。要知道,当时父亲的政治问题还没有解决,右派的阴影始终还笼罩在我的头顶。
《诗的花圈》在发表上也富有传奇,我先是寄往《福建文学》,结果很快被退回,编辑写了很长的退稿信,可能是我一辈子收到的最长的退稿信。信中一再肯定我的诗富有**,但很抱歉的是由于刊物周期较长,是双月刊,“纪念周总理逝世一周年”的小辑已经付印。没想到的是随即《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的编辑居然找上门来,说要发表《诗的花圈》。“学报”原本是发表论文的刊物,但在“文革”后期复刊后基本上刊登大批判文章,1977年时情况依旧,是年第一期拿出了12个页码刊登“纪念周总理逝世一周年诗词专辑”,我的《诗的花圈》放在最前面,在作者名字前还标明“外文系食堂炊事员”。一同发表诗作的有蔡厚示老师、书法家虞愚、革委会副主任蔡启瑞、骆炳南老师、黄拔荆老师等,当时“教授”还不是一个好头衔,所以一律没有。还有几首是学生的诗作,其中有署名“经济系学员李礼辉”的,李同学如今是中国银行的行长。
随即在1977年4月,《厦门大学学报》编辑室编了一部“纪念敬爱的周总理逝世一周年诗词选辑”——《丰碑颂》,厚达500页,汇集了全国报刊的相关诗歌,《诗的花圈》等也编了进去。此时此刻,封面素净的《丰碑颂》就放在我的电脑旁,伴随着我键盘的击打,傍随着我思绪的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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