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这世界我曾经骄傲(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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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市近郊,紫玉公园。
雪中,听着MP3里流行歌曲《QQ爱》,混迹网吧的15岁不良少年“龙少”,靠在一门轻型山地曲射炮上,又把妈妈的信看了一遍。
“孩子,妈妈错了,和那个叫“奶茶”的女孩子回家来吧,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回家来吧……”
回家,我还有个家么……那个把自己像破麻袋片仍掉后改嫁的妈妈…
他左边小山坡下喘气的小女孩叫“奶茶”,是龙少哈市网吧打CS认识的女友,瘦瘦的,有着水汪汪的黑眸子和长睫毛,爱笑爱哭,疯疯癫癫的,怀孕二个月了。
右边坐着高大的“烟头”和他女友“小魔女”,两个爱玩《梦幻西游》的不良中学生。
他们四个都是15岁,浪迹天涯的野孩子,从内地到新疆,打着短工,泡着网吧,从没有人瞧得起他们。
战争爆发后,龙少和烟头蹲在哈市民兵团营房门口两天两夜后,终于进了民兵团。
武器没有分配给他们,两人就跟在大人后面帮忙搬运伤员和炮弹。
此刻,“奶茶”又在咬手指,她告诉龙少,她从小就爱咬手指。
“小魔女”长得很矮,很秀气白净,为“烟头”打过一次胎后,就经常流鼻血。
她又在流鼻血,“烟头”用袖子给她擦血。
“雪花真美啊,一朵,两朵,三朵。我肚子有点疼,龙哥。”奶茶数着天上的雪。
“不会流产吧?奶茶?”龙少紧张地问。
“不会,她肚子里孩子坚强的哩。”小魔女说。
赵括副军长带领着装甲部队出城后,哈市就剩下一个民兵团,很多正规民兵都在城郊结合部埋设地雷,民兵团分给龙少和烟头的任务要把这门炮运到公园外远处的山上。
“干活了!”龙少说完就来到那门炮后边,猛地使劲一拉。
“操,还挺重。”烟头骂道。
“我也来帮你们!”奶茶说着就跟他们三人一块儿拉了起来,顺着一条狭隘的小路穿越丛林而去,一路走得极慢。
推了一百来米,汗就下来了。两边树木夹道而立,顶上枝桠交错,他们觉得就象在一个到不了头的地道里摸索着走。路又泥泞,脚一踩下去就陷进去好深,走不几步鞋子上便粘满了大块大块的泥巴。
拉着炮的龙少,只能硬是用力冲,冲几步停一停,再冲几步停一停。每次走不了十来米,炮就会陷进泥泞里,于是炮后三个人便只好死拉活拽,直拽到手脚**。好容易把炮起了出来,便趁势向前冲去,可惜往往才冲得十五、六米,势头就没了。
这时就只好再连拉带抬地走,可走不了几米,又会再次陷入泥坑。四人就这样顺着小路,以可怜巴巴的速度苦苦挣扎着往前走。天暗路黑,腿脚往往会搅到一块儿,类似在慢慢地爬行,好象一条蚯蚓给切成了好多段,都还在那里扭动。
最苦的是后面的烟头,玩命顶着,鞋底下捣得差不多成了一片沼泽。
山路不过几米宽。粗大的树根老是绊人,树枝和荆棘划得他们脸上、手上都淌了血。他们两眼一抹黑,对小路的曲折转弯根本没有一点数,有时遇到下坡,就让炮顺势冲上一段,可是到得底下一看,哪还有一点小路的影子。于是只好用胳膊护着眼睛,在藤蔓刺人的雪林子里摸索。把炮搬回到路上,这又是一场艰苦的搏斗。
炮的本身既有轧轧声,又有隆隆声,轮胎陷进泥泞还有咂咂声,拉了一个钟头,他们只觉得世上已经什么都不存在了,唯一的现实就是手里这门不能不拉着往前走的曲射炮。
汗水浸透了衣裤,迷住了双眼。连摔带推,苦苦拼命,他们拉着这门小小的炮,一次挪上个几米,脑子里已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怀孕的奶茶只好休息,拖着踉跄的脚步,跟在炮的旁边走,喘上一口气,他们每隔十分钟就要停一停,沾上一身泥巴也顾不得了。他们觉得象是已经跑了几小时的路,怎么也喘不过这口气来,胃里想吐又吐不出来。
那漫天飞雪的天篷底下实在寒冷难当,这小路就象在一个挂满白丝绒长袍的无底衣橱里摸索着走。
空中偶或有敌人“战斧”巡航导弹飞过,然后是照明弹升起,民兵团对空射击的火光,亮光透不过当头浓密的枝叶,只漏下一丝微弱暗淡的青光,洒在他们身上。就在这染上青光的短短的一瞬间,他们那拉着炮的身影便化成了一个个典型的拼命使劲的形象,象纪念碑上的浮雕那样轮廓鲜明、形态优美。

他们身上的羽绒服早已一黑再黑,先是给雪水泡得发了黑,尔后又给山路上的泥污抹上了一层黑。因而他们叫青光这么一照,那一张张的脸就越发显得奇白,而且似乎都变了样。连炮都仿佛有一种苗条利落的美,有如一只螳螂用细长的后腿抵着地,扬起了前肢和身子。
一转眼黑暗又把他们淹没了,于是他们又只能瞎子似的,拉着炮门头往前闯,好比一群驮着粮食回巢的蚂蚁。
他们已经到了见什么都讨厌的那种精疲力竭的境地。小魔女滑了一交,躺在泥泞里,喘着粗气,抹了下鼻血又爬起来。
在这茫茫的黑暗里,远近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时间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雪在燃烧,四下什么都是湿糊糊的,身上早已不觉得冷了,他们很自然地哆嗦着。他们周身发着臭味,不过那已经不是体臭了,而是他们的衣服上糊着一层山林里特有的污泥,鼻子里只闻到一股阴冷潮湿的腐臭,又似腐熟的枯叶,又似大粪。
龙少大口大口透气,干焦的嘴唇跟着一阵阵哆嗦。皮带擦得皮肉生疼,脚下象有两团烈火。他就是想说话也开不出口,因为从胸口、嗓子,一直到嘴巴,都象叫毛虫给紧紧捂住了。连自己衣服上那钻脑刺鼻的恶臭他都已经闻而不觉了。
小魔女一直是在炮的后边推,有时推到泥泞深处,炮陷住了,她就去帮着烟头、龙少一块儿扛起来,不过这些行动现在已经都是无意识的行动了。抓住轮轴把炮往起拉,这要多受多少折腾,可是她已经都不大觉得了。她的指头已经根本握不拢,有时拉了半天拉不起来,炮还陷在泥里。自己的手却松了也不知道。
前面是山坡,四个孩子前进的速度也比出发时愈加慢了,顺着小路每次转过弯去,摆在前面的总还是泥路一条,乌黑一片,渐渐的大家就都感到灰心绝望了。他们有时可以呆上分把钟不动一动。现在再要把身上的那点力气都拿出来扑在炮上,是愈来愈困难了。每次一停下,简直就不想再走了。滑下边坡时得用力把炮拉住,免得翻下沟底;到了小溪里又得把炮托起,跨过滑溜的石块;上对坡那就更得下死劲把炮一步步往上顶。坡上泞滑,没个踏脚处;特别是上对坡的时候好容易都快到顶了,结果却常常功亏一篑,还是眼睁睁的由着炮又滑下了坡去。
他们停了一会儿,鼓起了身上仅剩的那一点力气,又拚着命上对坡去。
“快到山顶了!”龙少拉着炮身气喘如牛,声嘶力竭,那声音仿佛都是从胸腔的哪个角落里硬挤出来的。
“我操!!推呀……推呀!”就在他的吆喝声中,四个人象不知道痛苦似的,把炮死命往上推。那炮却犟得很,总是不大肯上,而且爱耍调皮,弄得他们两腿打颤,脚里的力气渐渐枯竭了。
烟头大叫:“小魔女挺住!当心别脱手!”
后面三个人在炮后死死顶住,把脚拚命往坡上湿软的泥层里插。
龙少又叫一声:“再推!”
后面三个人死活把炮又往上推了几尺。
烟头觉得体内象是有根带子已经绷得过了头,随时都可能突然断裂。他们又歇了一口气,然后总算又推上了几米。这样一分钟一分钟的,渐渐离坡顶愈来愈近了。
到了距顶上大概只有四十米的地方,小魔女的力气终于接不上来了。颤抖的手脚还挣扎了一下,心想哪怕能再挤出那么一点点力气来也好,她是彻底垮了,她只是昏昏沉沉扑在炮后,除了自己瘫软的身子,再也拿不出什么去顶住这炮。
炮滑下来了,她把身子一让。于是全部压力就落在一边一个推着轮轴的烟头和奶茶上,小魔女这里一松手,他们那里就只觉得好象顶上冲下个人来,一头猛撞在炮上。
烟头起初还抵死不放手,可是轮子趁势往下滑去,逼得他的指头一个接着一个都松开了。他刚嘶哑着嗓子对奶茶喊了一声,“快松手!”炮就轰隆一声,冲下沟底去了。
四个人也连滚带爬的跟在后边摔了下去。
四人躺倒在泥浆里,整整十分钟谁也不说一句话。
雪很大,飘飘散散。
“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
这时候,一个精悍的解放军上尉,微笑着站到他们面前。
上尉后面,是黑压压的解放军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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