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兵血未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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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很冷。
耿红旗被命令撤离阵地,他原先想从阵地上带枝M-4冲锋枪下去,却被赵勇阻止了。理由很简单:假如几个同样装束的中**人同时出现在敌军狙击步枪的瞄准镜内,那么射击分划线首先套中的那个,一准是名带枪的。
赵勇对耿红旗开着玩笑:“伙计,现在的你我和过去的你我不是一回事了,你不能死在我面前!从现在起,你就是一份情报,我们得把你装在衣兜里带回去!”
在下阵地的路上,赵勇单独命人手下前后各两个人把耿红旗夹在中间。
夜,黑黝黝的山峦衬着黛青色的夜空,迷蒙而又静谧。
耿红旗回身看了看为之流血牺牲的201高地。它像座金字塔似地耸立在夜色里。新疆边境的除夕这样宁静,往日响彻在犬牙交错的山谷之间的那些迫炮、高机、狙击步枪的音响,今夜都不知消遁到什么地方去了,白天那些杳无踪影的小野兽也开始在铺满腐叶的地面上匆忙跑动。空气中飘来了一阵桉叶清凉的芬芳。
C团侦察兵们的动作干练极了,那一副副幽幽晃动的迷彩的肩膀,让你觉得即便在白天也会落上几只斑斓的蝴蝶。侦察兵喜欢宁静,就像鲍鱼习惯呆在礁石缝里。
而耿红旗却受不了。在这么个除夕的晚上,他像一叠装在别人皮夹里的钞票被带下阵地。这样的宁静让他觉得窒闷。
这种窒闷犹如他那次在杭州“虎跑泉”边看人们往那杯纯净的泉水里丢分币一样。透明的泉水承受着那一枚枚丢进杯底的分币的挤压,被迫从那杯沿边上胶冻似地向上涌动、凸出,似乎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真觉得那是一种痛苦,人们为什么要作弄水呢,尽管它没有生命战争中的人的感情似乎也像那杯过于饱和的泉水,敏感极了,再稍有点外力,便可能四溢开来。
就在他们到了那条著名前线的“生死线”的时候,一个意外的景象出现了。从两百米外的我军高地上,突然有一串玫瑰色的曳光弹流星般地窜上了空中,“哒哒哒——”清脆的枪响中夹着一声年轻的叫喊:
“过年了——新春万岁!”
哒哒——,又有两发嘶嘶叫的绿色信号弹升了起来,坠落的弹迹在夜幕上赫然地划出了两个莹莹的问号。
侦察兵们全都怔住了,一齐仰脸朝空中望去。弹道光映亮了颗颗发光的眸子。
“扯**蛋,这些兵!”赵勇啐骂着。
“嘟嘟嘟!”“哒哒哒!”“砰砰!”随着领头的枪响,邻近的我军高地纷纷响应开了。条条曳光流火的弹道,不停顿地在天空闪耀,闪光交织在群山上空,织起了一副巨大闪亮的蛛网。此起彼伏的音响像燃着的无数爆竹。接着,信号弹又起来了,红的、白的、绿的,一颗颗带着哨音,像那节日的焰火,争相跃上天幕。
“过年了,过年了!”耿红旗看清腕上的手表指针都在“12”上拉直。这时,他有了一种恶狠狠的痛快感。仰脸望着那五彩缤纷的天空,顽童般地笑了。
“快走!”身后的侦察兵敦促耿红旗赶快离开这片开阔地。
可耿红旗没动。
“敌人!敌人!”他急促地朝右边指戳。距离他们不到两千米的那两座敌军高地静悄悄的,如同黑暗中潜卧的猛兽。
话音刚落,一道闪光,夹着轰然巨响,冲到了群山上空。还是刚刚那个领头放枪的高地,热火朝天地揿响了一颗照明地雷。那团炽热燃烧的家伙,情感奔放地腾上天空,又轻悠悠地当空挂着。炽亮炽亮的火焰,如同一轮燃烧着的太阳。天空、国境、高地、丛林、堑壕、小路霎时间全都敞露在这炫目的光物中。

听到阵地上的人们在欢呼。在这光明的感召下,耿红旗突然也有了一种**,想哭,想喊,他手舞足蹈地朝那光亮升起的地方欢呼起来:
“过年了,过”
没等他喊出第二声来,赵勇像只野兽似的朝他猛扑过来。
耿红旗被他重重地压倒在地上。
“操!你小子光顾着自己爽”赵勇恶狠狠地骂着。
照明地雷仍未燃尽,飘飘忽忽,像有顶降落伞在上面吊着,那烧残了的燃物,钢水似地不断滴落下来。
过年了!耿红旗还在地上挣扎着喊。
耿红旗突然看到赵勇的脸上也有两棵熠熠发光的眼泪,黝暗的脸孔朝着空中,露出了白生生的牙花。
“哒哒哒——”“嚁嚁嚁——”近旁的两个敌军高地突然地开起火来。赵勇猛地把耿红旗整个地护在了身下。可渐渐,他们抬起头来。因为突然意识到那枪弹并不是针对他们的。他们也有点不甘寂寞地朝天打枪、打信号弹。
此刻,无论是我军高地,还是敌军高地,闪耀着的弹道全都是笔直地朝向空中的。红的、绿的、白的不是嗤花,不是鞭炮,不是焰火,是几小时前还朝着对方的枪弹。
“真他妈的!”耿红旗朝那辉煌的天空笑了。
“你说什么?”赵勇问。
“我说你不要压着我,跟同性恋差不多!”
“……操!”
赵勇他们把耿红旗一直送上了公路。那里,早停了一辆披着伪装网的吉普车,车前站着两个军人,好像专门在等他们似的。当他们走近吉普车时,其中一个漂亮高挑的女军人朝耿红旗举起了摄像机。虽说,天已大亮,可那碘钨灯也太亮了,光线火辣辣地刺着人脸。
耿红旗和赵勇紧紧地拥抱告别。
赵勇对他说:“你回哈市休息一下!我们准备迎接三十八军!”
“三十八集团军?!万岁军也拉上来了?”
“政府动老本了!三十八军先头部队第十三重步兵师快进疆了!!”
碘钨灯在亮着,摄像机对准着他们。
赵勇一只手搂着耿红旗的脖子,另只手突然地冲那摄像机镜头伸出了中指、食指,那是个赫然的“V”字。他知道足球运动员总爱用这个手势来向观众表达自己的信心,外军的士兵也用这手势来代表“胜利”。
直到车上,耿红旗还在想那个“V”字。是呵,赵勇还是那么不屈不挠——这个粗犷的汉子。他仿佛是在对自己数数:一、二、三、四但愿他在数到“十”之前能够实现那个大写的“V”字。
吉普车驾驶员把车上的录音机开得大大的,让他的吉普车跟着迪斯科的音乐一块儿走。
这音乐的确是个奇迹。小号像滑过头顶的炮弹的尖啸,打击乐像那灼热的冲击汽浪强行地在空间内轰响。还有那仿佛来自外层空间的电子乐器活像是一部遭到干扰的电台。你简直无法专心地想一件事情。可一旦你受了它的感染,合上它的节奏,你便有了一种解脱。你发现,车轮也不知不觉地有了节奏,方向盘的转动也有了旋律,**在座垫上找到了一种最轻松的吻合。开车的和坐车的一下子溶为一体,就连窗外那不断掠过的景色也在这魔幻的音响中变了形。
那布满火炮的公路,那散乱的空炮弹箱,炮兵们沾满油泥的**围兜,还有路旁的树,土地上的每一棵草、每一朵花全都失去了原先战场的那种铁血气味,倒像是电视机里不断闪耀变幻的商业广告。这音乐试图让你彻底地忘掉那血与火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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