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偏西的时候，老秦的化铁炉熄了火，泛棹和几个伙计们从工棚里冲出来，一个个就跟是铁打泥塑的小鬼似的，满身满脸的黑灰，加上汗水的调和，皮肤滑润的就像那铸出来的铁锅，凤鸣领着大伙象冲锋一样，跑到三叉河口处，也不脱衣裳，就跟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的全都跳到了河中，水面上立刻漂起一层黝黑的油花，像是将墨汁倒进了白水中。
把着河边上还有些妇女在洗衣洗菜，一见这么多黑鬼跳下河里，立马都高声的嚷嚷说：“缺了八辈德的，老娘这衣服都被你们染啦”
泛棹大声说：“傻子拾柴火死认一块地方，你们不会往上游挪挪，我们在下游洗也染不了你们的衣服，你们还得离远点，一会儿我们脱光了洗，”
于是众妇女嘴里都骂骂咧咧的都往上游走，一个女人鄙夷的说：“你个小兔崽子，脱光了洗有嘛降人的玩意怕人看，老娘什么没见过，就你那一嘟噜，满打满算不够炒上一碟菜的”
长庚嬉皮笑脸的说：“再加上我这个够了吧，”大家都跟着起哄。
凤鸣一本正经的说：“嘿，长庚，规矩点，别没大没小的，这些都是婶子大娘辈儿，有的都能做你的妈了，别张嘴就胡数，叫人家说你没教养，不检点”
长庚笑着说：“你检点，你这叫娘家姓贾婆家也姓贾，是贾（假）门贾（假）氏，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想，你知道吗，你晚上说睡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你这是白天装人，晚上做梦娶媳妇”
凤鸣说：“别胡吣，我晚上才不说睡呐，泛棹爱说睡，一边说一边还动手动脚的”
泛棹感兴趣的问：“是吗，我晚上说睡都说什么？”
凤鸣说：“你晚上说睡，除了打就是杀，天天跟在战场上一样，我睡在你身边总挨你打，也不知道你在梦里都是和谁打仗，你自己不知道吗，”
泛棹说：“我不知道，反正每天晚上睡觉时我就觉得累的慌，好像是总有人追我，我就跑呀跑呀，跑到一个地方，一看是个死胡同，再没有地方去啦，我就返回身来和追我的那个人拼命，我就觉得总也打不过他，也杀不死他，他就是那样老是缠着我。”
河边上的妇女又在喊着：“泛棹呀，你爹挣那么多钱，还不叫他给你娶个媳妇”
凤鸣说：“人家泛棹早就说好了人家，就是那个····”
泛棹赶忙拦住凤鸣说：“别瞎说，没影子的事，不算数的”
那妇女还在问：“是谁家的闺女，我们怎么不知道？”
泛棹伸手示意凤鸣别说，凤鸣躲避着泛棹的手说：“你们没见过，人还在老家，我师娘说，再过些日子就到咱铁厂街来啦，来啦就给他们办喜事”
泛棹说：“就你嘴快，就你嘴快”追着凤鸣用河水泼他，大家伙热闹成了一团。
老秦正在铺面上接待客人。一间临街的房子，是由土坯搭成的，顶棚上露着秫秸把，有的秫秸把上的叶子还在那里悬吊着，屋里是简陋的很，用一块大木板充作柜台，地上凌乱的摆放着各种铁锅和农具，靠在窗户下是一张陈旧的八仙桌子，两把椅子，一把还断了椅腿，用几块泥坯垫着，老秦就坐在那把椅子上，手里捏着经常叼在嘴里的旱烟袋，阴着个脸，一声不吭。秦大娘在当屋地下择菜，一大堆的半大白菜，堆在那像个小山，秦大娘将那菜心抠出来，将那外边的菜帮穿在一挑长绳上，准备晾成干菜留作冬菜吃，秦大娘一面择菜一面偷偷的看看椅子上老伴的脸。老秦从嘴里拔出来烟袋锅说：“泛棹他娘，你去看看他们几个收工了吗”
秦大娘答应着：“哎”站起身，用围裙擦擦手上的泥，想对另一把椅子上坐着的人打个招呼。
老秦一瞪烟说：“去去，赶紧走人，告诉孩子们等一会再吃饭，就说我这里有事”
秦大娘答应着赶紧的扭身出了屋。这时候远处已经传过来泛舟和凤鸣他们嘻嘻哈哈的说笑声音。老秦说完又低头接着抽他那呛人的烟袋。
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的是个黄头发蓝眼珠的外国人，那人身上穿着一件藏蓝色的长袍，领口处有一圈白色的领巾，脖子上挂着一个银质的十字架，老秦看过那上面似乎还有个小人，知道是张天师所说的那个耶稣，不过看上去怪受罪的，和那满脸红光的释迦摩尼相比是惨了点。
蓝眼珠的外国人见老秦低下头去不说话，又催促说：“秦老板，你表个态，我拿来的这个铸件你是接，还是不接，如果有什么难处需要我的帮忙，你尽可以说出来，我以主的名义向你保证，你要是做成了这个铸件，后面还有许多的定单，你会因此而发一笔小财，也算是你为主做了一件事情，主会保佑你和你的家人的”
这时候秦大娘在外面已经拦着要往屋里去的泛棹他们，泛棹听说家里来了外国人，和伙计们都扒着窗户往里看，有的伙计一看自己认识就说：“这不就是东门里慈善堂的谢神父吗”
泛棹说：“那神父不是姓卫吗，怎么又改了姓谢的啦，那姓卫的呐，不干啦”
那伙计说：“姓卫的死啦”
泛棹问：“你怎么知道的，”
那伙计说：“教徒们都这么说”
屋里的老秦抬起头来说：“洋大人，不是我不给您的面子，我是实在是没有时间来干您这个活，您看这是多么热的天，我那炉上，一时半刻也不得空闲，每天伙计们一干就是天黑，我再给他们加活有点说不过去，您还是找别的家做吧，说下大天，我是无能为力，对不起啦您啦。铁厂街上有那么些卖买家，您再找找，不可能没有愿意做的，”
谢神父摇摇头说：“这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这只是印刷机上的一个部件，在我国那里是很普通的，我让你来做，那是对你的信任，别的人都抢着做，但是我不相信他们，他们没有诚意，”
老秦说：“您不要再说了，今天就这样，实在对不起，以后有机会我再孝敬您，怎么样，洋大人，现在已经是该用斋饭的时候啦，您是不是在我这里吃啦再走”老秦明显的下了逐客令。
谢神父知道没有再商量的可能，逐遗憾的站起身来说：“哦，你很不明智，你还缺乏主的引导，你把问题想的太复杂啦，做买卖不要掺杂对事物的成见，于自己有利就应该承接，可你失去了机会，一个你应该表现的机会，一个对于我们双方都有利的机会。主是不会原谅你的”
老秦说：“洋大人这句话说的有些强迫，您说的这个主不会是您吧，您的主也听您的，您看我们中国的道教的主，就不会参与这些民间的琐事，更不会因为没给他干活而不高兴”
谢神父满脸通红，摇着手指说：“呶呶呶，你又误解了我的意思，这只是一个比喻，我们所有的事情都是围绕着主的意图办事，不要有其他的想法，信奉应该是虔诚的，你不理解，我不怪你，你慢慢的会感受到主对你的关怀，不要把事情想得过于死板，你会想到主的，总有一天你会来到主的怀抱，阿门。”说完，谢神父歪歪头，耸耸肩，无可奈何的走出了房门。
长庚看着谢福音垂头丧气的背影问泛棹说：“怎么有活还不接呢，管他是洋（羊）人狗人的，给谁干不是干，有钱赚不就行嘛，送上门的财神爷还能放跑他，真不知道你爹是咋想的”
泛棹刚要说话，就听见老秦在屋里面说：“你们都别在外面吵吵，该吃饭吃饭，不是该你们知道的就别乱打听，打听心里是块病”长庚吓得伸出来舌头做着怪样。
泛棹也学着谢神父的样子，歪歪头，耸耸肩，两手摊开说：“呶呶，我没辙，阿门”
说话又过了些日子，看看就到了八月十五的中秋节，按俗例该是个走亲访友的好日子，北大关上的祥德斋点心铺这些日子里没干别的，一天到晚的光是生产月饼都忙不过来，那月饼最大个得有锅盖那么大，一般都是官宦人家买了去，放在一张八仙桌子中间，周围再摆上好些鲜果，有开花咧嘴的大石榴，白皮白仔白瓤的三白大西瓜，还有苹果、葡萄和应节时令鲜果，等到赏月时，由家里最大辈儿的主妇，按人数切成若干小块分给大家，取合家团圆之意。传说有一个丑闺女，因为八月十五的这天晚上，不错眼珠的盯着月宫里的嫦娥看，一下子变得十分的俊俏，后来被皇帝选进了皇宫，因此民间就有了望月之说，加之晚上又有花灯，还没有到太阳擦黑的时候，大街小巷上早已是人海如潮，爱心萌动啦。
这一天秦大娘给伙计们顿了一大锅肉，满院子里都飘起了肉香，又在祥德斋买了月饼，按着人头每人一块。老秦告诉大家，从十五的这天下午到十六的晚上熄炉停工，大伙歇着。众伙计听了欢声雀跃，老秦说：“都去洗洗澡，换件像样的衣服，出去就得人模狗样的，别给我丢脸”
众伙计齐声说：“哎，师傅，听您的”
中午吃了炖肉，伙计们都去忙乎自己的事情去啦，老秦在工棚里转悠了一圈，炉子也熄了火，各种工具、材料码放的也挺整齐，看看没有隐患，自己放心的回了居室，一进屋看见秦大娘正在往墙上粘那“月亮马子，”这月亮马子是道教和佛教合二而一的民间俗画，上头画的是月光菩萨和兔儿捣药。这画只有天后宫里才有卖的。老秦问：“你见着张天师啦”
秦大娘说：“见着啦，张天师在他的后殿里正在招待客人，小盂茗说，来了贵客，我打是谁呐，进去一看，原来是刘县长的跟班高升，他两人正说得热火朝天的，我进去时还听了个尾巴，好像还是那个神父的事，张天师说，让老秦干这个活并不难，难的是找他干活的这个人他不心仪，这就好比一碗大米饭上有个苍蝇，谁吃了也恶心”
老秦听了秦大娘的诉说哈哈的大笑了起来：“知我者，张天师也”
秦大娘说：“两人一见我进去就不说了，高升见了我问起你最近可好，我说还那样吧，一个平头百姓好能好那里去，高升说那天过府拜望，还过府，就咱们这破牙烂齿的房子，官面上的人说话都和咱们不一样，听着就怪让人舒服的，你等着吧，那天他就来”
老秦沉吟着说：“哦，还是那点活”就知道这是那洋人搬了官面来压自己，心里就有了打算。
八月十五的晚上，老秦坐在自家的院子里喝酒望月，伙计们都出去看灯会闲逛，整个三叉河口处人声寂静，老秦在这安静的环境里十分的享受，一直是奔奔劳劳没拾过闲儿，今日得此悠闲可得好好歇会，秦大娘说：“老头子，你不去工棚里看看，这黑灯瞎火的别看出什么事”
老秦酒正半酣，浑身的骨头节都酸酸的作痛，恨不能就在这月光如洗院子里纹丝不动的呆上一辈子，听到老伴的催促，满心不乐意的说：“看什么，有凤鸣在哪里看着，不会出事，”
秦大娘问：“你就让凤鸣孩子一个人在工棚里守夜，你也不给他找个就伴的”
老秦说：“我开始说让泛棹跟他就伴，后来长庚说，不用，他和凤鸣就伴，我就没再说嘛”
秦大娘说：“凤鸣这孩子也不小啦，家里没有给他说门亲事”
老秦说：“他家里的负担太重，爷爷还活着，爹娘又有病，他在家里是老大，都指着他在外面挣些钱回去养家呐，哪里有能力给他说亲，再说谁家的姑娘跟他，一打听他家里的情况先就打了退堂鼓，以后你给他吗搁着（盯着寻找），看看有没有死了男人的寡妇，最好是不带孩子的，他这个条件也就别挑人家了，能够凑合在一块也是家人家”
秦大娘说：“哎，我把我们那些老姐们都攉腾（动员）起来，看看有没有小寡妇或是嫁不出去大姑娘，给他说一个”
老秦说：“人可别太不像样子了，你看凤鸣，心可高着呐，二八八的他还看了不上”
秦大娘说：“呦，王八绿豆还得对眼，这可不好办了，要我说差不多就行啦，这就是瘸驴对破磨，能够凑合走到一块过日子就行，别那么四称（周到）”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