歆玥背靠着厚厚的枕头半卧在病床上，腿上架着一台轻巧的粉红色VAIO，打开的液晶屏上是同学来探望她时带来的笔记。她的眼睛可没盯在屏幕上，一直失神地望着窗外若断若续、象雾气一般的雨丝，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掌心里那枚印章。她从沉睡中苏醒已经有半个月了，却难得象今天这样有独处的机会，病房里似乎时刻都有人陪伴，有时是父母、亲友，有时是同学，还有时是来查房、检察的医生。想到医生，那个长得酷似胤禩、终日套在白大褂里的年轻人就自然而然出现在她眼前，让她的心不由自主一紧，不知不觉把手里的印章牢牢攥住。
那天夜晚她刚刚张开双眼，眼前的一切慢慢由模糊变得清晰，她立刻就看到正在俯视她的那张脸，胤禩的脸。她在恍惚中根本不知身之所处，但是不要紧，重要的是他仍旧陪在她身边，再也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由于放心而松弛下来，她马上就被强大的睡意征服了。她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睁开双眼，首先看到的就是坐在床边，几乎喜极而泣的爸爸妈妈。然后她看出自己是躺在病房中，床的另一侧还站着一个带着眼镜、面目和蔼的老医生。这一瞬间，她已经意识到，她——又被那枚印章带回了现代。这念头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喜悦，发觉恍惚中曾见到的那张脸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想到已经从她生命中彻底消失的胤禩，她的心象被猛地刺了一下，刹那间涌出的泪水就模糊了双眼。
身边的老医生给她做了例行检查后，转身对身后的人交待什么，她这才发现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年轻医生。当她的目光移到那年轻大夫的脸上时，如被万钧雷霆击中，脑海中顿时变得一片空白，忘记了一切。视线内还是那张如此熟悉，牵动她每根神经的面孔，一样略带苍白的皮肤，一样澄净而深邃的目光，连嘴角那点若有若无的微笑都别无二致。急切之中她唿地一下要欠身坐起来，完全忽略了插在身上的几根静脉注射管子，也没想到自己靠营养液维持了几个月的身体是不是能承受突如其来的活动。她的头才刚从枕上抬起来，就被身边几个人同时按了回去。她重新躺回床上，耳边几个人正对她纷纷说着什么，可是她一个字都没听到，目光仍然盯牢在他身上。不——他不是胤禩，虽然有酷似胤禩的身型和面容，可此时迎视她的那双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和好奇，却找不到一点点她熟悉的脉脉深情。她不知对着他呆望了多久，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感伤刺得她越来越痛，终于猛地转回头，把目光移到了父母身上。
半个月的时间似乎如此漫长，她逐渐从静脉注射过渡到进食流质食物，又过渡到正常进食；从最初坐起来都要头晕眼花，慢慢能下床走动。身体是在一天天恢复，可是她的心却象失落在三百年前的另一个时空一样。她不知道自己的魂魄又被印章带回现代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当初从一个二十岁的现代女孩变成十四五岁的清朝宫女，这反差虽然巨大，她总还能勉力接受、适应。可是现在，在清朝度过了如许漫长的岁月，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和风浪，甚至尝过了生离死别的滋味，她如何还能做回原来那个快乐单纯的刘歆玥呢？也许身边熟悉她的每一个人都发现了她的变化，不过只有快言快语的鹃子在探望她时明明白白说了出来。
“歆玥，怎么你昏睡了这么久，醒来之后就象变了个人一样？你真的还是歆玥吗？不会是被什么妖魔鬼怪附体了吧。”
当时鹃子这番话引得病房里同来看她的同学哄堂大笑，歆玥也和他们一起笑着，可是只有她自己清楚这笑容中的苦涩和悲哀。
上天给她安排了这么奇特的命运，甚至在她苏醒以后，眼前竟然又出现一个和胤禩一模一样的人，难道都源于她手上的三生石吗？难道是他们的情缘未尽，注定了还要在今生继续纠缠、继续牵绊吗？她很快就认识了这个酷似胤禩的医生。他叫徐瞻，因为是谭教授带的博士生，又是实习医生，所以每天都会陪着教授一起来查房。有时谭教授上午要出门诊，他就会一个人来看她。接触多了，他们的话题自然不仅仅再局限于她的病情、恢复情况、医院的设施、伙食等等泛泛的内容，有时也会聊聊各自的学业和生活。其实仅凭这有限的接触，她也能感觉到他是个充满热情、易感的男人，但是这些天性似乎正被什么压抑着，束缚着，让他粗看上去总显得有点冷漠、沉郁。若是换作半年前的她，也许会把他认作不错的朋友。可是现在，每次面对他时，那张脸经常就会幻化成胤禩的脸，不时交替、融合，让她恍然心生错觉，以为胤禩仍然伴在自己身边。如果他真是胤禩转世的今生，抹去了前世所有记忆，他真是太幸运了。而她呢，却要经常被出现在身边的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提醒，时时忆起埋在心中的诸般往事，要努力遗忘过往、努力开始新生活都不可能。
歆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就忘记了今早徐瞻还没有来查房，也根本没听到他何时走进了病房。徐瞻站在门口，见她一直对着窗外全神贯注地凝望，并没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开门声，索性也不打扰她，就悄悄站在那里打量她。自她醒来以后，她几乎一直是那副样子，他没在她身上看到太多喜悦的影子，反而总象沉浸在忧郁之中，心神不知在哪里徘徊。她到底经历过些什么？已经十几天了，包裹在她身边的谜团还没有解开，甚至没有露出任何端倪。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他的心情已经不再象最初那样只是简简单单的好奇，似乎多了点更加复杂的、他想也想不清的内容。这女孩身上也许真带着什么魔力，否则为什么他一力抗拒，却仍能感到越来越强的蛊惑和吸引，牵着他总要往特需病房这边跑呢。她是个美丽的女孩，可是他对着这张美丽的脸也看了好几个月，却很少有怦然心动的感觉，直到他看到她张开的那双眼睛。如果只看到那双眼睛，他绝不相信她是一个才二十岁的年轻女孩。那眼底蕴含的光芒看似一池清泓，实则深不见底，根本不知道隐藏了怎样的秘密，显出与年龄毫不相称的成熟和沧桑。他一直很奇怪，这样的成熟和沧桑，需要经过岁月的积淀和风霜的磨砺，怎么竟出现在一个生命才刚刚开始精彩的花样女孩身上。最让人不解的还是她在面对他时的目光，看得那样专注，带着点恍惚，似乎隐含了无穷无尽的痛苦、失落。每次与她这样的目光对视，他都忍不住浑身紧张，心里会没来由地慌乱，很快就别转目光逃避了。
他站得腿都有点酸了，终于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把她从自己的世界里唤回来。
歆玥歪歪头，看到是他，又抬头看看墙上的钟，这才笑了笑说：“早，徐大夫，你今天来晚了。”
“是呀。”他也微笑着走过来，点点头说：“昨天刚收治了一个脑瘤病人，今早在他那儿多耽搁些时间。”他走到床边，瞄了一眼她推到一边的笔记本电脑，又笑着说：“一大早起来就念书，已经开始用功了？”
“嗯。”她把笔记本在桌上放好，接过他递来的耳温计，一边自己量体温一边说，“我想出院后跟着原来的班读大三，落下一学期的功课，不用功不行呀。”
他用赞许的目光看着她点点头，打开血压计开始量血压，量好了之后突然说：“把精力放在功课上也好，你病好以后，心情似乎不大好呢。忙碌也是治疗忧郁的好方法。”
歆玥听了他的话一怔，沉默了一会儿才喃喃低语道：“没有呀，我不是很好吗。”
徐瞻知道她不愿深谈，就笑笑不再说话，继续他每日的例行检查。直到检查结束，他开始收拾东西，她突然抬起头悄声问：“徐大夫，我可不可以出院走走？”
他诧异地望望她恳切的神情，不过还是无奈地摇摇头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换了是我恐怕也迫不及待想出去呢。不过还是再忍耐一下吧。再过一个星期你不是就出院了吗？出院以后就自由了。再说，今天的天气也实在不好呀。”
“我只想出去一会儿，就一会儿，到紫禁城去看看。”她有点失望地看着他，不过还是没有完全死心。
“去紫禁城？”他更加惊奇地瞪着她。这念头实在有些奇怪、有些突兀。她昏迷了这么久，醒来第一个想去的地方不是家，不是学校，而是——紫禁城。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这怪癖居然还和他自己不谋而合。他似乎也对这座古老的皇家宫阙有种莫名奇妙的情感，有时晚饭后闲来无事，甚至会一个人从医院里出来，走过王府井，沿着宽阔无比的长安街一直散步到**。望着在街灯下如剪影般巍峨宏阔的这片殿宇，他有时还会突然陷入冥想之中，心里涌上说不清的感慨和唏嘘。
“我只能溜出去一小会儿，不是吗？故宫是离医院最近的地方了。”她出神地望着窗外，突然象是又沉入他茫然无知的世界，用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说，“其实我还想去很多地方，去南海子看放鹰，去西山打围，到草原上骑马，乘画舫在什刹海赏月……”她说着说着，声音突然哽咽起来。
徐瞻看到她的眼泪心里一震，竟有些突如其来的怜惜和心痛，虽然很想伸手帮她拭去泪水，却极力克制自己强烈的冲动不敢放肆。她刚刚说的那些话，虽然听起来风马牛不相及，让人完全摸不到头绪，他却敏锐地意识到，这一定和她莫明其妙的昏睡，和环绕在她身边的层层迷雾有关。他歪着头望望窗外，突然重重呼出口气说：“好，那我陪你去一趟吧。你毕竟还是住院的病人，放你自己出去我也不放心。反正我昨晚值过夜班，今早查完房就没事了。你先准备吧，我到楼下等你。”
歆玥也没想到他竟然答应了，眼里虽然还含着泪水，却有几分欣喜地望着他，轻轻点点头。
她换好衣服，搭乘电梯下到一楼，徐瞻果然已经在那里等她。乍见他脱去那件熟悉的白大褂，换上黑色的绒外套和牛仔裤，她一时竟不能适应，象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对他呆望着。不对，他不应该是这副装束，他应该穿着最喜爱的月白色长袍；头上也不该是理得短短的、梳得服服贴贴的头发，而应该换作一条垂得长长的、乌黑的辫子。
徐瞻一句“你在想什么呢？”打断了她满脑子的疯狂念头。她猛地甩甩头，似乎这样就能把胡思乱想都撇在脑后，闷闷地答了句“没什么。”，然后就领先走出了国际部的大楼。
外面细密的雨丝依然若断若续，若有若无，空气中弥漫着一层白雾，湿漉漉得象要滴出水来。外面实在比她想象中要冷许多呢。她边走边拽紧棉衣的领口，可还是忍不住打了个清脆的喷嚏。头上忽然有什么东西罩了下来。她扬起睫毛向上看看，原来是走在身边的徐瞻拉起她棉衣上的帽子，兜头盖住了她那已经闪着点点水珠的长发。她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他已经很自然地朝她笑笑，解释道：“你才刚刚开始恢复，千万注意别着凉。”
歆玥不说话了，扭头继续向医院外走，心里既惊诧于他的细致周到，也淡淡地生出一丝丝感动。
他们出了医院，由长安街一路走过去，从**进入这座古老的皇家宫殿。现在不是旅游旺季，今天更不是出游的好天气，故宫里的游客并不多。徐瞻很快就发觉，她要来紫禁城似乎并不是泛泛的游览，而是有明确的目的，因为她的脚步竟一刻不停，一直向北绕过三大殿，根本没对它们多看一眼。可是等他们走到乾清门前广场，看到紧紧闭拢的隆宗门时，她却一下子愣住了。
“进不去，进不去，怎么办？”她喃喃自语着，惶急地回头看看他。
他虽然很想问问，她为什么会对不向公众开放的区域感兴趣，她究竟在找什么，或究竟想到哪里，不过斟酌再三还是忍住了强烈的好奇，继续一言不发跟着她向北走。这次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边走边不时把目光投向西边封闭起来的重重宫阙。过了太极殿以后，她终于发现一个敞开的小门，竟然对门前“游人止步”的牌子视而不见，急急地直冲进去。
他心里的疑惑更重了，不过仍然没有阻止她，反而一样冒险和她闯进禁区。简直有如神助，他们没遇到任何阻拦。她开始折向南走，脚步变得更快了，对脚下的路似乎也熟悉无比。他仍然跟在她身后，好奇的目光扫过身边那些年久失修、显得有些破败的院落。这里都是不向游人开放的区域，若不是为了陪她，他这辈子恐怕也没机会看到。他们往南走了没多远，她忽然在一重看上去还算齐整的院落前停住脚步。他抬头望望上面悬挂的匾额，看到“慈宁宫”三个模糊不清、极难辨认的大字。他刚想开口问问心中的疑团，她猛地又迈动脚步向前走起来。
她忽然折向西，由一道不起眼的小门进了一重院落，院中空寂无人，几座大殿廊柱上的油漆都已斑驳剥落，院中荒草遍地，满目枯黄，把以前的石子路都完全遮盖起来。站在这样荒凉的院中，连他都有些忐忑不安起来，可是再看看她，除了浓重的悲伤，竟看不出一丝一毫畏惧。他再跟随她经过一个已然破败的花园，终于在一个名叫含清斋的小院落里停下来。他再看看恍然如在梦中的歆玥，隐约猜到他们这一番冒险的征途似乎已经到了终点。
歆玥此时根本已经忘记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存在，急迫的目光从院子里的廊柱、房舍，转到那两株光秃秃的梧桐，然后又落到树下盖满灰尘和枯枝的石桌石凳。这里同样荒凉的景象让她的心紧紧揪成一团。其实她何必还非要执着地冒险跑进来看看呢，看着眼前的景象，再想起过往种种，只能给她带来更深的痛苦。可是，她就是放不下。他在这花园里送给她那枚印章，他们一起在这里牵手看过七夕的星辰、除夕的焰火，他在这里戴上了她送的那只同心结，也试图阻止过她那场错误的婚事，还是在这里她看过他的哭泣和泪水。无论或喜或悲，这里有这么多牵连着他们的记忆，埋藏在心里，一直如此清晰。她看着看着，忽然就控制不住自己，失声哭了起来。
他一直带着点忧虑密切关注她的一举一动，现在见她忽然无声无息地哭起来，知道自己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他走到她身边，轻轻拍拍她肩膀，低沉地叫了一声：“歆玥——”
这一声轻唤猛然让她意识到旁边还有他人存在，急忙哽咽着吸吸鼻子，极力忍住眼泪，用手背狠狠在眼睛上抹抹，这才回头看看他。
“歆玥——”他有点尴尬、也有点不知所措地轻轻嗓子，“你突然醒来那个晚上，我就在病房里，也看到了那枚失而复得、还会发光的印章。我知道你突然昏迷绝不简单，其间一定有什么奇特的隐情。不过这都是你自己的**，我不会不识相地追根究底。可是看了你这些天的样子，还有今天——”他为难地犹豫一会儿，还是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有些话我真的想告诉你。你知道植物人康复的几率是多少吗？你还能从昏睡中醒来，难道不觉得自己很幸运吗？你以后的生命，已经逃离了一直昏睡下去的危险，难道一点都不珍惜，任由它被越来越严重的抑郁症毁掉吗？我虽然不是心理医生，不过也看过不少心理学的书，摆脱抑郁最好的办法，就是对别人倾诉。有些事情，如果一直憋在心里，是会把人憋坏的。”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越说越快，情绪也越来越激动，急忙做了几个深呼吸，尽力平复心绪，诚恳、郑重地望着她又补了一句：“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也许帮不上什么忙，不过至少会是个很好的听众。”
歆玥带着些许感动望着他，一时连哭泣也忘记了。他的话真的有几分蛊惑人心的力量，她的话几乎已经冲到了嘴边。可是在这个紧要关头她忽然又犹豫了，再擦擦眼睛，带着浓重的鼻音反驳道：“害抑郁症的，恐怕也不止我一个吧。”
他苦笑了一下，忽然低下头，用鞋尖狠狠踢了踢脚边的荒草，这才呐呐说道：“我的故事太简单了，如果你想听，我会告诉你，不过就怕你听了之后会失望呢。”他边说边抬起头来，“不过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先赶快离开吧。你没看到那‘游人止步’的大牌子吗？被人发现会惹来麻烦。”
这句话她总算听进去了，从包里翻出纸巾擦干净脸上残留的泪水，又依依不舍地朝小院里望望，终于返身跟随他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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