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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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在湟水河畔的将军府,可能是西宁城里除台吉府外数一数二的气势恢宏、庄严肃穆的宅邸。虽然大将军王领兵到达之前,驻守西宁的官兵就开始筹备一切,可是从京城初来乍到的歆玥还是立刻感觉到这里的质朴和简单。尽管没有京城府邸的华丽、精致,可是这里的一切,从府中的建筑风格到布局,从室内的陈设到日常用具,无不透出塞外游牧民族的粗犷、原始,恰恰让她禁锢已久的心灵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自去冬十月胤祯被任命为抚远大将军,忙忙碌碌准备领兵出征开始,差不多有半年的时间,她几乎就没得闲。哦,她又错了,什么时候才能记牢胤禵这个新名字呢?这是在京城誓师出征前,皇上钦赐的名字,似乎昭示了他人生一段崭新的开始。也许是胤祯这名字已经叫了这么多年,都好几个月过去了,她还是无法适应,总是会在不留心时就犯错。
这次远征胤禵只带了她和另一个侧福晋舒舒觉罗-敏蓉同来西宁。留福晋完颜氏在京城并不奇怪。他走了以后,府中丢下的一大家人和千头万绪的诸多事务,确实需要有完颜氏这样温柔娴淑、知书达理的女人来照看打点。带侧福晋敏蓉同行也不奇怪,这个虽身为人母却仍带了几分天真、娇憨的活泼女人,自嫁过来以后就一直深受宠爱。可是为什么会带她同来呢?一个镇日包裹在忧愁中,恹恹了无生气的,几乎算是与他没什么瓜葛的女人。
最初他告诉她这个决定时,她什么都没说,什么也不想问,就立刻爽快地同意了。在京城也好,荒僻的西北边陲也好,生活对于她没什么分别。她从没在意过这里的舒适安逸,自然也不会在意那里的简陋闭塞。自胤禩在病中强要她把一切都放弃,做个彻底的了断之后,她已经从最初无休无止绵长的苦痛中走了出来,不仅对痛楚麻木了,似乎对人生的一切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也全都麻木了,变成一具丢失了灵魂的躯壳,只是迟钝地、浑浑噩噩地度过没有任何希望的每一天。即使在临别前的送行宴上,在那个乱哄哄有人欢喜有人愁的聚会上见到胤禩,看到他眉梢眼角新添的些许皱纹,鬓边零星出现的几根白发,唇边若有若无的淡淡笑容,望向她时失落惆怅的目光,也只是勾起她心中一点点哀伤和痛而已。连这点哀伤和痛很快也淹没在身边嘈杂的说笑声里,除了空荡荡无着无落的虚空,不留一点痕迹。
也许正是由于她这种游离于众人之外的精神状态,胤禵出征仪式的隆重,皇上对他的器重和破格提拔,看在别人眼中也许会瞠目乍舌,也许会欣羡嫉妒,而她却一直无动于衷。虽然出征那天女眷的马车始终等在列兵处,她根本也无缘亲见典礼的盛况,可是西行几个月来胤禵已不止一次兴致勃勃对她和敏蓉讲起那天宏大壮观的场面。所有出征的王公大臣身着戎服,齐集太和殿前,送行的王公大臣则全部身着蟒服,列队在午门外等候。皇上在太和殿亲授他大将军敕印,庞大的送行队伍由德胜门一直送到列兵处。同车的敏蓉一直好奇地偷偷向外张望,虽然只看到胤禵望阙叩首行礼,看到在远处风中猎猎作响的鲜黄亲王旗纛指引下沓沓行进的戎装队伍,就已经震慑得许久说不出话来。其实,胤禵的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一点也不奇怪。由贝子超授王爵,破例使用正黄旗亲王旗纛,带领简亲王之子永谦、淳亲王之子弘曙等一大批年轻皇族同行,除了康熙皇帝几次亲征噶尔丹,自大清立国以来,还有谁曾经如此风光地领兵出征呢?
离京城越行越远,离繁华与喧嚣越来越远,等渐渐进入塞外草原后,歆玥才开始慢慢发觉,自己这次答应同行真是对了。与自幼娇生惯养,坐久了马车都要疲累得喋喋抱怨的敏蓉不同,塞外苍茫无际的天空、原野象是一种无声的蛊惑,将她沉睡已久的心灵轻轻唤醒。她终于耐不住内心积聚起来的蠢动,开始在白天行进途中弃车上马,冒雪冲寒随远征的将士一起驰骋。最初她跟随队伍跑上小半天就不得不回到马车中休息,可是时日久了,她不仅没有被吓退,身体好象却更加强壮,常常能纵情飞驰一整天,坚持到住宿地才随队伍一起休整。几个月的风霜严寒侵蚀,奔波劳顿磨砺,她原本光洁的面颊和双手都晒黑了,也粗糙了许多,可是已经黯淡了许久的目光却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神采,连寒风吹打下经常遍布颧骨上的两团红晕,也为她增添了几分生气。
初到西宁城的几天里,歆玥又为在将军府中安顿下来的千头万绪忙得不亦乐乎。胤禵遵照皇上的旨意,刚到西宁就开始着手处理西路阵亡官兵的善后事宜。他不仅亲自前往检视额伦特将军等将官的遗体、大建道场,在众官兵面前祭奠,还亲去探望阵亡将士的家属,予以优抚,每天早出晚归,根本无暇顾及府中的烦杂事务。侧福晋敏蓉也丝毫帮不上忙。几个月的长途跋涉她都已经有些不胜负荷,西宁的高原苦寒气候更让她无法适应,进城以后就再也支撑不住,几天来一直卧床不起,反而要歆玥费心为她延医诊治,准备汤药。虽然有老管家张进操持一切,可毕竟需要有人全权安排筹划。歆玥生性恬淡,本不愿担起协理家政的责任,可是现在避无可避,无奈中只好勉为其难,吩咐张进指挥家人忙碌起来。
经过几天辛苦操劳,这个家总算大致安顿下来。这天用过早膳,已经轻松一些的歆玥终于有闲暇可以整理布置自己居住的厅堂。她先要白芷从箱笼里取出胤禵在宁夏校场点兵时兴之所至,挥毫泼墨写下的“慷慨倚长剑,高歌一进君”这副字,贴在正厅进门的那面墙上,然后又把从京城带来的几件小摆设一一放好。等白芷开始动手整理床帐、被褥时,歆玥才坐在外面的厅里开始品茶、小憩。可是一歇下来,拥在她脑海中的万千思绪就不由自主全冒了出来,想着想着便出了神。白芷早已经习惯了她这副心不在焉,魂游太虚的样子,也不来打搅她,只是轻声哼着儿时在家乡学唱的江南小曲,自顾自忙着手里的活计。
不知过了多久,张进在外面轻咳一声,手里托着两匹丝缎走进来。他把丝缎放在案桌上,给歆玥请个安说:“侧福晋,这是万岁爷赏给主子的,今儿早晨刚从京里送到。主子让我给您拿过来两匹,说等您闲下来,斟酌着做几身新衣裳。”
“知道了。”歆玥回身看看桌案上的丝缎,刚想叫白芷过来收好,却看到张进还站在身前没动,不禁有些奇怪地问,“还有事吗?”
“是。”张进连忙点点头,“主子请您现在过去。”
“怎么?十四爷今天没出府吗?”歆玥更加奇怪了,紧接着追问一句。
“没有,主子要给万岁爷写几份奏折。过一会儿罗卜藏丹济布亲王和王妃要来将军府拜访,主子让您一同陪客。”
“哦。”歆玥点点头,不再多问什么,走进内室更衣,很快就随张进朝前院胤禵的书房走去。罗卜藏丹济布亲王,那个矮矮胖胖,一脸盛气凌人、全身养尊处优的蒙古台吉。他们入城那天,他曾亲自带领西宁城里的蒙古王公贵族出城迎接。他们才安顿下来,他又忙不迭上门拜访,态度真是友善、殷勤呀。敏蓉还病在床上,连这种迎来送往的女主人职责,她也只能独自担当起来。她边向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走进书房,胤禵还全神贯注俯在桌案前奋笔疾书,根本没留意她的到来。歆玥走近他身边,好奇地垂头望了一眼,果然如张进所言,他正在写送往京城的奏折。
只这一瞬间,他眼角的余光已经瞥到一闪而过的人影,立刻抬起头来,看到是她,顿时推开手边的奏折,把笔架在青瓷笔架上,笑着说道:“你来啦。这几天又要忙着安顿家事,还要忙着照顾敏蓉,真是辛苦你了。”
“你怎么还和我说这种客套话!”歆玥也不觉笑了起来,在桌案旁的一张椅子里坐下,忍不住问道,“你今天怎么不忙着出门了?是要把抚恤阵亡将士的事向皇上奏明吗?”
“不是。”胤禵说着,又瞟了一眼桌上的奏折,脸上的笑容渐渐被一丝阴霾取代,眉头也紧皱起来,恨恨地说:“我要上疏皇阿玛,参劾吏部侍郎色尔图和都统胡锡图。色尔图料理兵饷一事,不但不实心办理,还放纵家人克扣兵丁饷银,亏空粮饷,导致兵士怨声载道、人心浮动。军需供给事关重大,我一定要让皇阿玛令派贤人管理。还有都统胡锡图,领兵出征途中,沿途敲诈官吏、骚扰百姓;进藏时兵无纪律,粮米不行节省,马畜不行爱惜,致使人马伤损甚众。这样的人,一定要被革职严办,才能让别人心服口服。”

歆玥抬头看看他满脸不忿之色,犹豫斟酌了片刻才缓缓低声说道:“我们才刚到西宁就大动干戈,你不怕落下个严苛的名声,惹人微辞吗?”
“治军怎能不严!”胤禵象是带了点责备望着歆玥,“八旗子弟这些年在京城闲散舒服惯了,如不严加管束,真成了一盘散沙的乌合之众,这仗还怎么打,又怎么能打赢呢。此次出征在朝中越到这么多阻力,皇阿玛又对我寄予厚望,我只能胜不能败,没有任何退路呀。”
歆玥与他对望着,似有所悟地点点头。胤禵刚想再说什么,张进已经挑起门帘,蹇进书房。“主子,侧福晋,亲王和王妃已经到了。”
胤禵听了,轻轻撇撇嘴,掸掸长袍站起来说:“张进,把他们带到这里来吧,我和侧福晋这就到花厅里候着。”等张进点头答应着转身走了出去,他才看看歆玥,无奈地笑笑说,“我心里实在讨厌这个狡诈透顶的老狐狸,可是现在身处西宁,很多事又不得不仰仗他的协助,免不了要打交道,真是让人无可奈何。”
“要说这位亲王,对我们也算殷勤了,又在什么地方惹得你不快呀?”歆玥一边随他向外厅走一边笑问道,“你不是说,出征前皇上反复告诫过,这次远征切切要搞好和蒙古各部的王公、当地土司、回子的关系,日后少不了需要他们的协助。”
“这个我自然清楚,所以我们途径甘肃洮州时,我不是特意去拜访了当地的土司杨汝松吗。罗卜藏丹济布和他们可不一样,就是个笑里藏刀、见风使舵的小人。他早先不是受了策旺阿拉布坦的唆使,一起派兵骚扰噶斯口。色楞和额伦特进藏被围急需救援时,他又故意挑唆青海这些大大小小的蒙古王公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那天进城时,我和他说起代皇阿玛去塔尔寺册封噶桑嘉措为六世**的事,他也故意哼哼哈哈,就是不明确表态。”胤禵似乎越说越气,晒得黑黑的脸膛都有些发红了。
“那他这样急急忙忙过来拜访,也只不过是为了做足表面功夫喽。”歆玥听了他的解释,总算完全明白过来,脑海中不由得又出现了那张满是横肉,笑得连小眼都隐在层层肉中的滑稽笑脸,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胤禵不解地看看她。
“没什么。”她极力忍着笑,断断续续地说,“我只是想起了进城那天亲王笑起来的大胖脸,你不觉得那蠢相很好笑吗?”
胤禵愣了愣,似乎也正在脑中回忆当时的情景,终于同样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他们两人的笑声还未消,张进已经引领亲王和王妃走进花厅。矮矮胖胖的亲王身着深蓝色镶鲜红滚边的云锦纹缎子夹袍,头戴披肩帽,腰间扎紧的蓝色缎子腰带上,垂挂着乌木镶银鞘的腰刀、火镰和许多零碎装饰,脚下的软筒牛皮靴长到膝盖,靴头和靴筒上用金丝线绣着繁复的图案。他身边站着的王妃是个粗眉大眼的中年女人,一身湖蓝色的缎袍,外面罩着藏蓝色坎肩,对襟上缀满五颜六色的花朵图案,头上尖尖的锥形帽上,挂着玛瑙、珊瑚、碧玉等一大堆零零碎碎的妆饰。
王妃头上的帽子格外吸引了歆玥的注意力,她的目光一直在那里徘徊,边看边暗自纳罕,不知道为什么王妃的头居然没有被沉重的帽子压弯。她正看得出神,感觉身边的胤禵用胳膊肘碰碰她,这才恍然回过神来,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随着他与亲王、王妃见礼。
双方坐下之后略事寒暄,亲王一边与胤禵对答,那对贼溜溜,几乎藏进肉中看不见的小眼睛却一直垂涎地盯在歆玥身上。歆玥心中虽然厌恶已极,却只能忍着一阵阵反胃的感觉故意装作不知,专心和坐在身边的王妃闲聊。
胤禵很快也发现了亲王停留在歆玥身上的色迷迷的眼光,心中的不耐现在更变成不快,连掩饰都掩饰不住,透过皱紧的眉头和绷得板板的嘴角明白无误地显示出来。等张进奉上茶来,他索性直接把话切入正题,想尽快把这个好色之徒打发走。“不知亲王今日亲临拜访所为何事?”
“哦,是这样的——”亲王啜了口茶,终于把眼睛转向胤禵,“那日本王亲迎大将军入城,本来是当晚就想为大将军接风洗尘的。怎奈大将军一再推托,说初来乍到诸事繁杂,等万事安顿下来再畅饮不迟。本王今日特来登门拜访,就是为了邀大将军今晚过府痛饮,经过这几日忙碌,想来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大将军尚未到达西宁,皇上已经给小王钦降谕旨,说大将军王此次带兵出征,皇上已付予生杀大任,嘱我等或军务,或巨细事项,均应谨遵大将军王指示,诚意奋勉。皇上既有此谕旨,小王怎敢怠慢,自当尽心竭力,辅助大将军王完此讨逆大任。”
胤禵听了这番谄媚之辞不觉微微一笑,朗声说道:“亲王既有此心,胤禵心领了,先在这里谢过。他日胤禵剿平逆贼,自当在皇阿玛面前奏明,为亲王记上一大功。美酒留待庆功之日再饮也不迟,我倒是急于和亲王商讨一下,如何到塔尔寺册封**六世的大事。”
亲王捋捋下巴上繁密的胡须,呵呵笑着说:“大将军也忒心急了。庆功之日自然要痛饮,可是这接风酒一样是要喝的。册封的事先不急,大将军才刚到西宁几天,等一切都安顿好再商讨也不迟。”
胤禵见一说起册封**的事他又开始推托,真有些心急了,眉梢高高扬起,忍不住想继续进逼。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亲王已经笑着抢在他前边又说起来了:“本王今日前来,一是为邀大将军今晚赴宴,二是有厚礼要送给福晋呢。”
“厚礼——送福晋?什么厚礼?”胤禵咽下了要说的话,终于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
“听说福晋一路西行经常和将士们一起骑马驰骋,不愧是大将军王的福晋,果真巾帼不让须眉呀。青海一向盛产日行千里的骏马,本王知道福晋喜欢骑马,特意要人挑选了几匹良驹相赠,今日也一并带来了。”
歆玥见礼物指名是送给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开口道谢,也不知道这礼物应不应收下,不由得把眼光转向胤禵。
“好,既是有骏马相赠,本王就不客气先收下了,代福晋在这里谢过。青海既是盛产良驹,他日若需征集战马,亲王一定要鼎力相助,可不能推辞噢。”胤禵边说边豪爽地笑起来。
亲王显然没料到他会由此把话引到征集战马一事上来,顿时一愣,可是很快就反应过来,尴尬地笑了两声说:“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歆玥——”胤禵突然把头转向她,“进城这几天,你不是一直抱怨少了行进时骑马的乐趣吗。现在亲王送来良驹,何不赶快到城外跑几圈过过瘾。”
歆玥怀疑不解地看看胤禵,客人还未告辞,他就怂恿自己去城外骑马,是不是显得有些失了礼数,不合时宜呢?难道是他讨厌亲王那幅垂涎的目光,想借故把自己支开吗?她再仔细看看胤禵,和她对望着的眼光如此平静,看不出任何答案。
她还在沉吟着,亲王也怂恿地接着说道:“大将军说的极是。今日风和日丽,正是出游的好天气。福晋何不趁此出城跑跑,试试本王送的马匹可否称得起良驹。”
“是呀,让折克图带一小队亲兵陪你去吧。”胤禵边说边对她使个眼色。
歆玥见状便不再犹豫,站起身行了礼,笑盈盈地说:“既如此,歆玥就却之不恭,请亲王和王妃恕歆玥先告退了。”说完她就跟随张进离开了花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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