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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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禩的推测,胤祯的忙碌,一切都不是捕风捉影、杞人忧天,西北的局势果然是越来越动荡不安了。康熙五十五年年底,策旺阿拉布坦煽动青海台吉罗卜藏丹济布进犯噶斯口,被清军击退后又转而派大策零率数千精兵秘密潜入西藏。准噶尔兵进犯西藏的消息直到康熙五十六年七月才传到京城,皇上震怒之余,立刻派侍卫色楞赶赴青海,准备策应西藏首领拉藏汗,此后又急命内大臣公策旺诺尔布、将军额伦特、侍卫阿齐图等人率师卫戍青海。五十七年二月,拉藏汗向清廷求援。可是就在皇上准备命色楞率军入藏时,又传来了拉藏汗被陷身亡,**、班禅被拘禁,准噶尔部已控制了整个藏区的奏折。色楞和额伦特临危受命,于仓促之中带兵入藏,由于缺少后援陷入孤军作战的局面,深陷重围无法脱困,终于在五十七年九月全军覆没。这场战役成了康熙继位近六十年来鲜有的败笔。
这天傍晚用过晚膳,一直在热河行宫办差的胤禩忽然被皇阿玛宣召到正宫议事。他急急忙忙换好朝服,跟随传旨的太监小福子,出了他一直居住的、位于如意洲上的延薰山馆,沿着如意湖一路向南,经过月色江声,直奔正宫寝殿烟波致爽而来。虽然已近深秋,湖边水面都开始现出草木凋零的颓唐景象,可是在夜幕初降时分,仍然有一种掩不住的凄清之美。胤禩此时却无心赏景,目光时而垂向脚下的路面,时而又凝聚在前面小福子手中提着的两盏羊角宫灯上,边走边默想着自己的心思。
送鹰惹来的灾祸,与歆玥的决绝,一切似乎都变得那样遥远,象一场噩梦一样不真实,连他挺过那场几乎要命的伤寒,奇迹般康复都已经晃眼快两年了。虽然在他病愈之后,被皇阿玛停掉的俸银米粮已经很快照先前一样恢复,虽然这两年皇阿玛又开始逐渐给他加派些差事,可是当初对他和他额娘无情的辱骂、在他病重期间的冷漠嘲讽,所有这些都已经牢牢印在他心底,将他们之间的父子之情抹杀得干干净净,再也无法恢复。事过境迁,尽管当年受到的冤屈已经无从查证,可是他心里却开始象明镜一样,慢慢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不是他在朝中的威望太高,尾大不掉的架势连皇阿玛都开始忌惮,也不会遭到他这番致命整治。即使现在又开始让他办差,不过是有意借用他巩固十四弟在兄弟中的实力而已。他果然没有看错,胤祯这一两年确实深受皇阿玛器重,大有储位舍我其谁之势。在他绝了成为太子的念想后,便和九弟不遗余力地支持胤祯,看来这赌注他们真真是押对了。
皇阿玛在这个时辰宣召他去烟波致爽议事,议的又能是什么大事呢?虽然他在热河办差期间适逢木兰秋狝,皇阿玛在驻跸行宫时也只宣召过他一两次,简单询问一下在试马埭挑选战马的进展情况,此外就再也没有召他觐见过。现在大队人马刚从围场归来就派人急急召他议事,不能不让他联想起交办的差事和前些天十四弟从围场差人送来的关于西北战况的密函。前不久入藏清军全军覆没,这惨败让举国上下为之震动,在朝廷内外弥漫着畏惧气氛的关键时刻,究竟是战是和,一切都还是个未知数。这——恐怕就是今晚所议之事吧。
胤禩一直心事重重,也不知随着小福子走了多久,终于走进九重进深的正宫。绕过静悄悄伫立在黑暗中的主殿澹泊敬诚和后面的四知书屋,再经过照房向北过门殿,院中通明的灯火、静默肃立的几对侍卫和隐约传出的争论之声提醒他已经到了议事的烟波致爽殿。他跟随小福子走入殿中,跪拜请安时,殿内暂时安静下来。他虽然低垂着头目不斜视,仍然可以感觉到身边或坐或站聚了不少人。等他站起来退向一边以后,飞快向四周扫视一圈,这才看清不仅随皇阿玛出行塞外的诸兄弟全部齐聚殿中,大学士马齐、张廷玉、兵部尚书范时崇等少数几个大臣也同样在场。
皇上看看站过一边、半垂着头的胤禩,转而看向身前的三阿哥道:“胤祉,你接着说吧。”
胤祉点点头,重新拾起刚刚因为胤禩的到来被打断的话头:“太平盛世已经延续了二十多年,八旗兵、绿营兵虽然操练不怠,可是大多数都没有参加过任何战役,就是统兵的将领,也缺乏运筹帷幄的才智。况且进藏路途遥远,我军对那样的苦寒之地难以适应,虽然从兵力上远胜叛乱的准噶尔蒙古兵,可是论起实际作战能力就要大打折扣了。这次色楞和额伦特的惨败就是前车之鉴,儿臣以为,一定要慎重考虑再次派兵入藏剿平叛乱之事。”
胤禩听了这番话,便知自己所料丝毫不爽,被宣召来商议的果然就是出兵平叛之事。他抬头悄悄望望皇阿玛,就见他一动不动坐在当中的宝座上,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右手在不停捻动胸前挂的那串朝珠。
他才刚把目光移开,胤祯就红着脸抢上前来,象是和什么人争论过一样,气咻咻打断了殿中短暂的沉寂:“皇阿玛,儿臣虽然也同意三哥的说辞,不过还是认为应迅速派兵平叛,不能再迟疑拖延。西藏是我大清入关以后,好不容易才完全控制的地区。现在被心怀异数的策旺阿拉布坦控制,如果我们坐视不管,一味示弱,他的胃口就会越来越大,得寸进尺,对我们步步进逼,将来连青海、蒙古都会受到威胁,到那时我们一样要和他们真刀真枪对战一场。与其等到那时,还不如趁他羽翼未丰彻底击溃,不惜一切代价一举解除威胁我大清安危的最大隐患。色楞和额伦特全军覆没虽然有八旗将士不谙实战经验的缘故,可是还有其他诸多缘由。他们两人本就不睦,作战时根本无法配合;本来应前往策应的策旺诺尔布又迟疑不前;而原先答应派出援兵的青海蒙古王公也违背诺言未能派兵,这才招致我们的惨败。究其根本,其实还是我们太轻敌了。”
皇上本来还聚精会神望着胤祯,边听边面露欣慰之色微微颔首,可是听到这里却不觉脸色一沉,手中的朝珠也不知不觉滑落下去。一直悄悄紧盯着皇阿玛的胤禩自然立时就留意到这番细微的变化,不由得皱皱眉对胤祯使了个眼色。可是胤祯慷慨激昂,正说到兴头上,岂能注意到他的暗示。他无奈地苦笑一下摇摇头。这个十四弟,还是那副老脾气不改,性子一上来就不管不顾,嘴上也没个把门儿的,无所顾忌乱说一气。他居然在皇阿玛面前提出轻敌是导致惨败的根本,这不是要当面给他老人家难堪嘛。这可是一场完全由他一人指挥调度的战役,而他此前更是多次在御批中表示叛乱之兵实乃乌合之众,不足为患。也许他会在心里为轻敌而自责、懊悔、恼怒,可是却绝不容许哪个儿子当众指摘他的过错。
胤禩刚想再轻咳一声给胤祯提个醒,阻止他继续侃侃而谈,皇阿玛已经先带了几分不快挥挥手截断他的话,看看在玉阶前赐座的马齐问:“马齐,依你之见,我们现在是该战还是该和呢?”
马齐侧坐在瓷墩上,轻轻捻着胡须沉吟不语。刚才他在留心聆听十四阿哥和三阿哥、五阿哥、范时崇等人的争辩时,也没忘了对圣上察言观色,揣摩圣意。虽然殿中所聚之人十之**都忧心忡忡,根本无意派兵平叛;虽然皇上的脸色一直平静,根本看不出是主战还是主和,可是依他侍君多年的经验,早已看出皇上这次是下定决心,不彻底剿灭准噶尔叛军绝不罢休。可是这一役真是困难重重。他把满朝武将拨来拨去想了个遍,连个合适的领兵将帅都挑不出来。现在见皇上问话,他踌躇再三才犹豫着答道:“刚才臣在殿中听诸位阿哥侃侃而谈,似乎都有几分道理。是战是和,委实难以决断。既然皇上问起,依臣愚见,还是设法招抚策旺阿拉布坦方为稳妥之策。千里迢迢带兵远征,疲兵易败,不如先对他许以怀柔,待局势平定再伺机将其剿杀。况且若真想出兵征讨,老臣一时还真想不出朝中有什么合适的人选能带兵远征。”
“若是担心无人领兵出征,这个到不难。”胤祯忽然激动地插进来,扑通一声在阶前跪倒,昂首挺胸说,“儿臣请求带兵进藏,定能把叛军一举歼灭。如果不能打胜这一仗,儿臣甘愿在皇阿玛面前领罪受罚。”
听了胤祯慷慨激昂的请求,皇上的身子不觉微微一震,双目立时射出两道精光,带着说不出是赞赏还是感动、欣慰的复杂情感,一动不动和胤祯对视着,颏下几络略显花白的短须轻轻抖动,连捋着胡须的那只青筋虬结的宽大手掌也止不住在颤抖。听了那么多迟疑、畏缩、悲观的论调,胤祯的果敢、坚决象一支强心针一样让他感到振奋,不禁生出终于觅到知音的快意,把他刚才因为鲁莽和率直造成的冒犯也不由自主忽略了。可是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收敛心神调整情绪,很快就再次变得不动声色、莫测高深起来。他淡然笑笑,对胤祯挥挥手,象玩笑一样说:“老十四,你先起来吧。究竟是战是和朕还没有拿定主意,你这个急性子到先来请命了。”他说完对殿内众人环视一遍,忽然注意到站在另一边的胤禛正抬头望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迟疑样子,不禁有点奇怪地问:“老四,你有何要奏吗?”

胤禛见问到自己,连忙走上前两步回道:“没什么,儿臣不过是刚刚听到十四弟请命出征,立时想到备粮备草的军需问题,本想举荐个合适的人选给皇阿玛。不过既然连是战是和尚未决定,儿臣的话先不说也罢。”
“哦,你到说来听听,究竟想举荐何人呢?”皇上的身子向前倾倾,颇为认真地望着胤禛问。
“这——儿臣本想举荐刚刚由四川巡抚擢升四川总督的年亮工。此人颇有才干,在任上治绩优异,所以才能被数次擢升,不断得以重用。四川物产丰饶,也控制着进藏的重要通道,儿臣以为任用此人督办军需粮草最为适宜。”
皇上沉思着,既不肯定也不反驳,过了一会儿忽然不经意地问:“这年家可是与你有姻亲关系?”
“皇阿玛记得不错,儿臣是娶了他的妹子作侧福晋。”胤禛的面色虽有些微红,可是回话之间却神色镇定、自然,不带任何惶恐不安,“古语说得好: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他虽是儿臣内兄,可是此番举荐儿臣全无半点私心,纯粹是为我大清考虑,还求皇阿玛明鉴。”
“朕本是随口一问,你怎么反倒如此多虑了。”皇上捻动朝珠,又笑了起来,“你连军需官都替朕想好,自是赞成立刻出兵平叛了?”
“这——”胤禛又迟疑起来,停了一刻才接着说,“三哥等人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是否出兵,真要好好权衡再作决定。”
听了这番模棱两可的话,皇上不觉有点失望,把目光从胤禛身上移开,却一下子看到紧锁双眉,一直专注看着四阿哥的胤禩。他心里不禁一动,手指在宝座的黄缎扶手上敲打着说道:“老八,召你来议事,怎么从进了殿就一言不发,什么也不说呀。”
胤禩突然听皇阿玛叫到自己,顿时回过神来,微微躬身答道:“回皇阿玛,儿臣因一直未曾被问到,所以不敢擅自发话。”
“那朕现在问你,对是战是和有何主张?”
“依儿臣之见,当然是要战。准噶尔部现在已经成了威胁我大清安危的心腹大患,岂能不除,当然是越早铲除越好。”胤禩抬起头迎视着皇阿玛审视的目光,神色淡定从容,可是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皇上轻轻舒了口气,前倾的身体也不禁向后靠了靠,眼光却一直在老八脸上逡巡着。他心里忽然有种莫名奇妙的哀伤和惋惜。站在面前的胤禩,不也曾是他相当喜爱、相当器重的儿子吗。即使现在,满殿的儿臣中,除了胤祯,也只有他的主张和自己不谋而合。胤祯请命出征,也许还有几分缘自他天生冲动的个性。可是胤禩的回答,他确信完全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可惜——太可惜了。如果他不是出身低贱,如果他在朝中没有如此高的威望,如果他争储之心没这么迫切,如果……
皇上终于移开双眼看向殿门外被纱灯隐约照亮的夜。在这一刻,他虽然已经拿定主意,可是却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老迈和无力。莫名的空虚和失落涌进心中,他无声地叹口气,带着几分倦怠挥挥手说:“今儿个就议到这,你们先退下吧。李德全,陪朕回暖阁里歇息。”
一直候在阶前的李德全答应一声,上前扶着皇上走下玉阶,转身朝殿后去了。一直到他们在视线中消失,殿里的人才各自松了口气,相互看看,三三两两退了出去。
胤祯住在云朵洲的月色江声,因与胤禩同路,兄弟俩边走边聊,不觉落到了最后。走出正宫,前面诸人四散开来。静夜中很快就只剩下他们兄弟两个,性急的胤祯终于耐不住了,压低声音问走在身边的胤禩:“八哥,依你看,皇阿玛可是拿定主意要出兵了?”
胤禩抬头望着笼罩在夜色中,带着几分朦胧魅惑的湖山花树、亭台楼阁,舒了口气说:“当然。我看就算所有人都反对,皇阿玛也是铁了心要剿除策旺阿拉布坦。”说完这句话,他又沉默着向前走了一段路,这才歪着头看看身边似乎是稍稍安心的胤祯,意味深长地说:“十四弟,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你一定要把握住。如果能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在诸兄弟中就是最牢靠的资本。在军中建立起威望,对你将来必有大助益。”
胤祯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额角青筋不停跳动,双眼中的光芒也愈发炙盛,宛如黑夜中的两簇火焰。他深吸了几口气才极力平复自己激动的情绪说:“只是朝中也不乏能征善战的勇将,这几年我虽然努力不懈,可毕竟没有经验、没有资历,刚才虽然在殿中主动请缨,皇阿玛也未必就当真了。”
“那倒未必。若是我猜得不错,皇阿玛还是想在我们兄弟当中挑个带兵远征的将帅出来,以振军威。前两天我还听说连咸安宫里都活动起来,二哥也想借这个机会翻身呢。如果胤祥不是今天这番际遇,你能不能争得到还真不好说。少了他这个对手,再加上我和九弟等人的支持,应该算是十拿九稳了。”胤禩不由自主眯起双眼,出神地望着远方,不知想到些什么,原有的平静忽然被打破,竟有些激动起来,猛地握紧双拳说,“可惜我没有机会在战场上和策旺阿拉布坦一争高下了。很多年前,我就想要好好教训这个狂妄之徒了。十四弟,这个心愿只有交托你替我完成了。”
胤祯正在想着刚才突然听到的关于胤礽都蠢蠢欲动的消息,根本没在意八哥突发的莫名奇妙的激动,反而有些忧虑地问:“难道竟连二哥都属意于此?”
“二哥已经成不了气候,不足为虑,你到是要小心那位同胞兄长。”胤禩飘远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冷哼一声说道,“刚才在皇阿玛面前,八字还没一撇,他到急急忙忙要给孙猴子戴上紧箍咒了。”
胤祯猛地愣怔一下,想了想才终于反应过来,不觉会心一笑,点点头说:“我这次是下定决心,志在必得了。”他忽地犹豫一下,再看看八哥,连忙调转目光望向远方,支支吾吾地接着说,“趁这个机会离开京城也好,正可以给歆玥换个环境。”
“怎么?你要带她随军出征吗?”胤禩心中猛地一颤,情不自禁出声问道。
“是呀。虽然长途跋涉不免辛苦,西北苦寒之地生活也比不上京城舒适,可是这些年来她在这里生活并不快乐,也许是对没有生养始终无法释怀吧。换个环境,说不定对她有好处。”胤祯仍然望着远方,说着说着就变得心事重重起来。
胤禩也沉默了。直到兄弟二人在月色江声分手,他一个人继续在夜色中走向延薰山馆,才终于可以恣意地、没有任何避忌地想想歆玥。从她来探病之后,已经过去这么久了。除了太后丧葬期间在宫里一片混乱中见过她几面,他们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那几次看到她时,每次都是一身素服之中夹裹着无限凄苦,眼睛也因为哭泣红肿起来,竟有一种出人意料的、悲凉的美。可是这一切又能证明什么?在那样的场合,所有人都是一样悲戚,一样沉痛。他突然又想起刚才胤祯提到“没有生养”的话,不知怎么,有种蚀骨的痛象从心里慢慢爬遍全身,痛得他连身体都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也许胤祯说的不错,离开京城随军出征虽然充满艰辛,可是却能给她忘怀一切、摆脱一切的机会,这未尝不是一种幸福。自病愈之后,助十四弟登基,能让她幸福已经成了他最大的心愿。他既然逼着自己也逼着她放弃一切,心里何必还如此扔不开放不下呢。他深吸几口气,猛地抬起头来,前面如意洲上的重重殿宇已经在暗夜中隐约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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