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断续声随断续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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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龙文武大广孝皇帝之下隆熙三十年
五月,上赐兰王亲王双俸,其余立功诸人亦有嘉奖。
王请立独子之惟为嗣,上准之。
六月中,皇长子汝王昙薨,世子继位,上令皇四子平王晟佐之,未几,因绩殊,亦赐双俸。
夏天来临的时候,也是之惟游戏生涯的结束,他被兰王带到了君宅,拜师。
总有些别别扭扭的情绪,让他一路上都低垂着头,兰王却仿佛并未察觉,也不说话,兀自催着马,只在马蹄声渐渐快起来的时候,一手更加**了他,好象生怕他从马背上滑落下去。心里一暖,他却仍是一副低头发愣的模样,其实他是不敢抬头,生怕见到父王又在脸红。两个月的相处,已让他渐渐有了些教训:父王的脸是红不得的,一旦他脸红了,他流露出来的些微关爱便又会收回去。
有些孩子在这个年纪上兴许还不懂事,身在天家的之惟却已经了解了很多东西:比如说父王便从不会对母妃脸红,所以他也从不会像对之惟那样对待母妃,虽然那都只是些摸摸头,捏捏脸之类的小动作,人都说那些是疼小孩的,可他却觉得母妃似乎也很羡慕的样子——难道她也喜欢不成?可她总是不说,只是笑,也不爱让父王看见她的渴望,然后等父王出去了,却将之惟抱得更紧,更紧。
他知道母妃是疼爱他的,甚至到了溺爱的地步,看着他,她经常会无端的微笑,仿佛是寻回了什么宝贝,啊,忘了说了,那当然是要父王也在场的时候,母妃只要望着他们父子俩,嫣红的霞光便能点亮她的双颊,让她看来格外的美丽。
直到后来,父王说要教他练武,每天早早的就拉他起身,他学得专心致志,连父王都说他是习武的苗子,这夸奖让他越发练上了瘾,几乎每天都泡在习武场里,父王也多是。而渐渐的,他也发现母妃的光彩悄悄的消退了下去,当他越来越少承欢在她膝下,她对他兴致勃勃的讲述的习武琐事也就渐渐少了兴趣。
这让他有些失落起来,虽然父王似乎因他的资质而对他越发喜爱,可是母妃平和的冷漠却让他怎样都无法释怀。他不喜欢这样此消彼长的疼爱,更不喜欢自己再变成大人们拿来挪去的物品。他只不过是个渴望亲情的孩子而已。
于是,他学会了小心翼翼,可这样的心计又岂能为一七岁孩童所有?日子久了,他只被自己憋得难受。有一天,似乎连父王都看了出来,问他是不是在王府里憋闷坏了?然后,便笑着告诉他:过两天他就可以出府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他已为他请了个先生。
果然,过了没几天,父王便抱他上了马,来到那座小院似的府邸,当之惟再见了那柔滟的目光,他才知道心里那许多的别扭原是他恨。
他无法不恨,当面对着“那人”,父王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属于疼惜的薄薄红晕,小小的心里便像是泛起了无数泡沫,一个接一个的砰砰破碎,流出种酸溜溜的水来。
“叫先生吧。”兰王道。
闭着嘴,之惟仰起了头,倔强的斜眼看“那人”。
“那人”浅笑未变,深邃的眸子风过无痕。
兰王也瞧出了之惟的不服,给了小脑袋一下:“个子不高,眼界倒挺高!怎么,隆熙二十五年的探花,还不够资格教你吗?”
探花?之惟不由吃了一惊,却听“那人”言道:“以世子的天资,就是状元来教也不过分,世子若不愿意,尽可以不唤臣‘先生’,潋或兰卿,随世子高兴。”
真的?他才不信——果然,兰王已经恶狠狠的瞪来:“先生这么说,你可不许放肆!”说着,又怨恼的瞪了那不顾师道尊严的老师一眼,却被对方笑笑的回敬回来。
虽然经过这样一场插曲,之惟却终于还是畏于兰王的“淫威”,叫了“那人”声“先生”,只是那时他并不知道:这个称呼后来将永远烙在他灵魂深处,在每个星月黯淡的夜晚,为他点一盏心灯。
就像他也不知道,在上了不几天的课后,他竟会悄悄的喜欢上了这方院落,只是不愿承认——其实,人生有很多事都是如此,无论起因是爱是恨,只要是有在意的时候,便都已有感情深种了进去。
之惟最先喜欢上的是后院里养的一池芙蓉,在某个夏天的傍晚,听靠在阑干上的“那人”慵慵懒懒的说着:“芙蓉,或称芙蕖,便是荷花、莲花、菡萏,水生,六月里开花,所以有诗云曰:‘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说这话的时候,晚霞映红了二人衣衫,他看见“那人”神情里流露出一种别样的惆怅眷恋,仿佛透过了眼前这池碧绿去,便能望见西湖的碧波——后来才他知道君潋生自杭城——香雪海中的孤山君园乃是江南士子心中最清雅的风景。
解释了那诗的意思,他的先生便又吟出了下面一首:“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作以终老!”刚说出来,便是一笑:“这一首现在给你讲,好象早了点。”话虽这样说着,却终于还是讲起了“莲叶何田田”中的飘飞罗裙,掩映在粉色芙蓉中凄清而孤寂,江南的暮色里,她守望着远方的丈夫,而她的丈夫似乎也有所感应,便在此时蓦然一回首,却只望见了漫浩浩的长路……
“既是等她的丈夫,为什么要写到芙蓉呢?”之惟问。
“那是因为芙蓉和‘夫容’谐音。”想到了什么,回答的人忽然笑了起来,“小世子,将来可别让你的王妃吟出这样的诗来哦。”
“先生!”他正色,不知怎的,他倒没有想到什么将来的自己,只是想到了母妃,于是心里那股分不清爱恨的丝线便又纠结成了一团。
对于这样的先生,之惟似乎总是矛盾的:在这样被调侃的时候,他便会想到他从小便被灌注的端庄教条;而在“那人”真正“认真”授业的时候,他却又会从这“经”那“记”里探出头来,悄悄渴望着那种闲聊样的自在。
幸好,在君宅听课的大多数日子里,他还是轻松的,因为君潋讲课的速度并不是特别快,而每当之惟因贪玩而跟不上进度的时候,他总会显得比之惟还不思进取,总是笑笑的说道:“不要紧的,可以慢慢来嘛,世子还小呢,一辈子还长呢,所谓学无止境……”可每次没等他说完,之惟便已涨红了脸,发誓再不如此,而他的先生却总是蹙起了他好看的眉峰:“我没有在教训你啊!我是在说真的!唉……怎么我的真话总是没人信呢?”抱怨的样子好似他当真积攒了无数委屈。
每当面对这样的表情,之惟便更加无计可施,他总是分辨不清君潋的笑里话里究竟几多真伪:愁时是否真愁,更多的是喜时是否真喜?常常的,他只会呆呆的注视着那春风般扬起的笑容,顷刻间忘记了“春风”前经历的“寒冬”,并且他后来发现,他的父王在这一点上似乎也有着与他相仿的懵懂。
直到长大后,之惟有时还会怀疑:这世上包括父王在内,究竟有没有人真正了解他的先生,了解他那烟花般绚烂的笑容和烟花般短暂的一生?
这些当然是后话,之惟那时对君潋的不解还有他独特的勤奋和懒惰:他可以为了补校一本古籍而数日不眠不休,这使他在给之惟讲课时也常打着哈欠;也可以在正午办公归来后,大白天的赖床不起,让人怀疑天亮时他哪来的精神按时去当班?特别是到了夏天,君潋更总是倦倦的,他解释说是怕热,常常是一到午后便放之惟自己去玩,而他自己则优哉游哉的摇了把扇子,坐在桌前,随便找了本书翻着,等到之惟在外面听到里面“啪”的一声,好奇的进去一看,这才发现他的先生已经趴在桌上睡着,就连手里的扇子掉下也没将他惊醒。
而兰王对此的解释也夹杂了诸多无奈:“潋这个人啊,怕热,偏偏他那个宅子结构又不好。让他换宅子吧,他没钱,修房子吧,他又怕麻烦,所以就干脆睡死好了。”
后来,之惟才听说君潋嗜睡这一点竟然是全朝皆知的笑柄,据说他有次竟然在翰林院里办公时打盹,正好被路过的皇上瞧见,幸亏皇上当时心情好,哈哈一笑了之,只气得掌院学士章聚七窍生烟却也不能将他怎样。
而这个连朝廷都没法处置的缺点,却给了小小顽童一个个报复的机会——
君宅不大,仆人也少,而且似乎也都跟他们的主人一样懒懒乏乏的,因此院子里总是会生长着一些小孩子喜欢的东西:比如说从墙外爬进来的数根青藤,墙根里长着的老高的杂草,还有大树上、草丛里躲藏的叫声响亮的昆虫。
每当君潋又伏案睡熟,之惟便会去逮了几只来,常常还有君宅的下人帮忙——看来君潋平时待人确实宽松得可以——然后溜进屋去放在他耳边,有时那些小虫儿甚至会爬到他身上,而那熟睡的人却往往仍沉迷于周公之会,弄得恶作剧的兴味索然。
只有那么一回,一只蛐蛐钻入了“那人”的头发,总算将熟睡的人给闹醒,只见他睡眼惺忪的挠了挠头,然后不耐烦的一把拆掉了发髻,很快便又倒伏下去,而他身后的那一道墨色流泉却顿时惊艳了所有人的双眼。
而听闻此事的兰王却恨恨的咬牙,然后瞪着之惟和那几个大胆的下人,目光如炬。
他身旁的受害者却笑得皎如月华:“王爷……”
“你,不要说话!”兰王还未消气。
之惟识相的低下头去,只道免不了要挨打。
“王爷……”
“你,不许说情!”
“……”
兰王终于将目光从肇事者身上移开:“你,怎么了?”
受害者挠着重新束好的头发:“好象……还有点痒……”
“难不成虫还在?不会呀?又没听见叫……”兰王嘴里怀疑着,却还是走了过去,开始亲自动手探察。
而那被探察的人却在朝之惟几个使着眼色:还不快溜?
之惟连忙退了出去,屋外弥漫着淡淡的荷香,渐渐降临的夜色笼罩了眼前的小小天地,灯花逐渐闪耀了起来,与明月追逐着光彩,只有他刚刚踏出的那间此刻还陷于昏暗,仿佛从不知晓外面的天光变幻。
之惟忍不住踮起了脚尖,巴在窗棂上向内看去,黯淡的光影中他已分不清君潋或兰王的身影,抑或是二者已经交迭在了一处,只看见了那一弯流泉因为映照了月色,竟也如月华般闪亮着,在尘世间纷扬着散下、散下……
之惟没敢再看下去,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比如父王的真情都藏在了何处,比如母妃的端静是在伪装些什么……然而不懂的却远比明白的更多:比如说“嫉妒”,他那时虽还不懂得这种感情,却已提前熟悉了它的滋味——也不知是否全为了母妃……
于是之惟便不甘心让作弄就这样草草收场,当然还是要等“那人”睡着了动手,因为只有在那时他才相信“那人”是真迷糊。这一回,之惟弄来了一只猫。确切的说这只猫是自己闯进君宅的,之惟好不容易才逮到,还被抓了好几下。一路上那猫都在他怀里乱动,似乎很凶的样子,之惟却暗自欢喜,偷偷将猫放在了正在榻上补觉的“那人”的胸前。
于是,被什么东西的抓挠拉回人间的君潋一睁眼便看见了一张放大了的猫脸,一蓝一绿的眼睛正与他大眼瞪小眼,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以前,一人一猫就这样对峙着。
“扑哧”——窗外的顽童已经笑出了声来。
君潋叹了口气,也不改变姿势,只伸手抚摩着那猫的一身白毛,眼皮又在往下耷拉。
“抓他呀,抓他脸!”恶作剧者在窗外暗暗祝祷,却瞥见那猫在君潋怀里似乎受用得很,而且仿佛是受了人的影响,竟也渐渐的慵懒起来。
“死猫!”小人儿隔着窗向那猫晃动着拳头,却忽然感到两道清明的眼波淡淡扫来,像是六月突飞的细雪,叫声不好,连忙伏下了头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等之惟再敢巴窗而望,却见里面:“不会吧……”——一人一猫相处融洽,竟然同去见了周公,而那只对他凶巴巴的死猫,竟然能乖乖的伏在了君潋怀里睡得正欢。

一股莫名的气恼又悄悄的填满了心胸,似乎并不全为捉弄的失败,但贪看屋中那一番和美而眠的光景,却又教他怎么也真恨不起来。
后来,一向粗心的父王竟鬼使神差的发现了他手上臂上的抓痕,问他是怎么回事,之惟本以为君潋又要告状,却见他满面自责的说道:“是微臣家猫的过错,世子和它玩耍,它却不识好歹。”
“潋,你什么时候养猫了?”
“也不是我成心要养的,是它自己跑来的。”君潋无辜的微笑,示意那仍在他榻上高卧的“不速之客”。
“你……居然让猫……睡床!”兰王果然满脸黑线,恶狠狠的低声说道。
“是它自己很自觉的爬上来的。”君潋揉了揉眉心,言有所指的顶回去。
果然,兰王俊美的脸上又开始有红霞飞现。
之惟已经很是习惯这二人的你来我往,知道吃亏的总是父王,而他又不能被见脸红,所以干脆别过了头去,装没看见。
君潋却向他走来,拉过他的手臂,细细端详着。
兰王也转回了注意力,望着那些伤痕皱眉头:“潋啊,你看这些要不要上药?”
君潋笑了:“王爷你什么时候如此依赖起药来?想你在战场上,那么多伤口,你有几个是肯老老实实上药的?”
“这个不同嘛,之惟是小孩啊。”
之惟看着父王刀刻出来的五官因他的小小伤口而拧成一团,再想象着沙场上父王血流成河也不皱眉的勇悍,忽然觉得心里好暖,鼻子也好酸。
“怎么了?痛了?”兰王见之惟泫然,有些着慌,“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话虽这样说,可后来之惟回想起来,这样教育他的战神般的父王却流泪无数——泫然、饮泣,甚至号啕,反倒是文弱如先生竟从未掉过眼泪,无论何时,何种情况。
在说什么呢?!君潋望着这对不善表达感情的父子,暗暗的叹了口气,言道:“世子的伤并无大碍,依微臣看也不必上药,但是如果真疼的话……”他故意顿了顿,引得之惟拿祈望的眼神看他,方才说道:“世子可以先休息几天。”
得了大赦的之惟高兴得简直要一蹦三尺高,哪里还觉得疼,反倒是兰王还放不下心来,反常的没在君宅多停留,早早的便带他回家,而且还因伤口而不拉他手,只拽着他的衣服,虽然有时力道掌握不好,会让之惟感觉像是要将他拎离地面,心里却还是踏踏实实的一片温暖。
被父王抱上了马背,之惟却忍不住回望那君宅的大门,月光下,君潋提着盏灯笼倚门而立,清远淡然的光芒却亮过世上千帐华灯,幽雅的莲香也随着他飘然而至,就像是暗夜里轻唱的一首歌谣,清浅却又难以磨灭,留在了每个眷恋的记忆中。
从那一刻起,小小的心里,爱与恨的天平悄悄倾覆。
休息了数日后,等之惟再回君宅上课时,初秋的身影已悄悄降临。
燥热已然消退了许多,君潋的精神似乎也随之好了一些,兴致来时,他甚至会在之惟面前拿出笛子来吹,这在以前可是从未有过的。
之惟喜欢先生长长的手指在笛身上跃动的样子,虽然他还不能完全听懂那笛声中的悲喜,但他却能感到先生对他的态度比从前亲近了许多,虽说他依旧是那种不时迷糊的样子,可在给之惟授课的时候,他的眸子已经会常常不自觉的明亮,尤其是在偶尔讲起先时政论国策,而在以往,对于这些东西,他往往是一笑置之,不予教授的。
之惟的心情也随之明朗起来,尤其是当他发现自己对先生讲的先贤治世很感兴趣,学习也由被动变成了主动,唯一让他有些不快的便是后院里那池芙蓉不可抗拒的凋败。
“秋天真的来了啊。”他站在池边,看着原本热闹的花季不觉间变成了怅惘,不由得轻叹,这个年纪的他已比寻常家孩子多了许多烦恼。
“天气也凉快了呢!”身边的君潋也跟着笑叹。
“可花谢了呀?”之惟终于忍不住明说。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君潋半抬起了睫,目光落在了虚无缥缈处,“所谓花期,便是当谢则谢,芳蓄待年——小世子啊,这也是另一番风韵呢。”
就这样,他的先生第一次灌输给他有关花开花谢,抑或是生死盛衰的观点,流露着淡然的无奈,也包含着不灭的希望。后来,之惟还亲眼看见过他处理生死,当真便是这样矛盾的淡然而又眷恋。
第一次,是君潋在埋他的猫——就是那只之惟用来恶作剧的小东西,后来竟就赖在了君家,君潋只好养着它,之惟也常逗它玩。大概是“兴趣”相投——睡觉,君潋居然很宠那猫的样子,之惟便亲眼见他拿自己的饭菜喂它,宠得那猫从此非君大人的东西不吃。
但这一回却正是这个习惯害死了它——当之惟发现那猫的时候,它已经被放在了刚刚挖好的坑中,而它的眼里、嘴里凝结着干涸的黑色血块。
之惟吓了一跳,忽然想起了从小便听过的无数有关毒药阴谋的传言——这些是宫廷里的孩子最早听到的故事,并且由假至真而逐渐相伴终生——身体开始轻轻的打颤。
君潋却还是平静的脸色,一把把黄土上去,掩盖了小小的白影,就像是大地吞没了一朵白云,而在之后的很多年里,那块地方都没再长出草来。
埋完后,君潋走过来,扶住了之惟的肩头,莫名其妙的说了句:“我教你的,似乎还太少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是那么黯然又倦然。
只是让他们师徒俩如此悲伤的时候并不多,往后的日子也大都风平浪静。之惟往往每天早晨跟着兰王练武,午后便来君宅念书,傍晚过后,忙完了公事的兰王便会亲自来接他回府,这当然是沾了“那人”之光的缘故,之惟和那两人心照不宣。
北地的秋天往往很短,不多日,冬天便已渐渐到来,之惟喜欢与父王还有先生对月饮酒,屋内红泥火炉,屋外靡靡飞雪;喜欢听他们高谈阔论,或说中原景物风华,或论往日沙场雄姿,偶尔也提及些国家大事。之惟虽然往往只能听得一知半解,却也能看出一向少讲政论策略的先生的见解竟常常是精妙的,引得父王频频点头。长大了,他才逐渐的了解:君兰卿之智果然是世所罕见,而这也正是他一生的悲剧之源。
那晚,也不知是说起了什么,兰王忽然道:“潋,你知道吗?二哥也加了亲王双俸了。”
之惟反应了半天,才想起兰王的二哥便是他的生父——成王。
君潋点头:“知道,旨意便是在院里草拟的。”
“你怎么看?”
君潋笑了笑:“论功行赏,不偏不倚,皇上恩泽四方,对无论皇子还是臣下都公平得很。”
“公平?”兰王冷笑了一声,之惟发现那双俊朗目中竟湛湛着精光,全然不似平日的无华亲切,“为什么有人战场上流血拼杀却不给丝毫奖赏,有的人身在朝堂寸功未立却屡屡加封?”
“王爷!”君潋敛了眉,低声提醒:毕竟面前还有之惟。
“怕什么?!”兰王拎过坛酒来,拍开了泥封,给之惟也倒上了一杯,“儿子,父王准你也来些!”
清冽的酒香刹时陷落了整个屋子,之惟喝了一小口,只觉**辣中却别有一股舒坦,更有那一声“儿子”。
“我、老二、老四,通通拿了双俸,父皇还真是大方得可以,人人有奖啊。”
“因为王爷们都是皇上的爱子嘛。”
“潋!”兰王忽然微恼的叫着,“我不要你也和别人一样的说话!”
君潋看了看杯中的酒,又看了看兰王,微笑:“那你要我怎样说?”
“你明知道我想什么!你明知道在父皇心里其实谁跟谁都不一样,怎样抬举那个,怎样压制这个,他老人家比谁都清楚!你明知道我在乎的是什么,我是在为谁抱不平,我在为谁?!”兰王盯着他,借着三分酒意,眼里竟似在喷火。
君潋在他如火的眸光里慢慢的喝下了杯里的酒去,然后扬了眉看他,神情竟像是在哄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可你又明白我吗?我早说过了:我已经满足了,真的满足了。这便是全部我要说的,你又为何不信?”
话说得沉静,却引得兰王和之惟齐齐看他,只见那双深敛的眸子拂掠过淡淡的轻雾,像是黎明的瞬间,繁星同坠于那一泓秋水,然后再托起人间无数场惊梦——那双美绝了人寰的眸子啊,竟能这样就打动了你心,教你一下子便觉得世间纯净到只剩了明月清风……
“潋哪……”兰王叹了口气,重重的将酒杯放在了桌上,然后抽了配剑,走出门去。
“父王?”之惟叫他,他也不理。
“让他发泄发泄也好。”却听君潋轻笑着说道,“走,咱们也出去看看——王爷这场剑,一定舞得极精彩。”
果不其然,墨衣的兰王正在飞雪里舞剑,剑光像一道闪电,连黑夜都劈了开来。只见剑气纵横,宛若游龙:一瞬如夜叉探海,身资敏捷;一瞬如钟馗捉鬼,淋漓畅快;一瞬又似魏征批鳞,心无畏惧;一瞬又似姜氏封神,天人风采。漫天的飞雪都已被宝剑带起的罡风震散,两三点天外,两三点身前……
如痴如醉间,之惟忽然觉得仿佛闻到了股清香,如魂一般附在了剑上,随着那剑风所向,飘洒开来——抬头望他先生,一向静切的眸光竟也牢牢的扎根在了某处,溢出情愫淡淡。
正相望时,忽听“嗖”的一声——一把宝剑向观看的两人飞来,速度之快让之惟只来得及下意识的闭眼,等再睁眼时,却见那剑已钉在了他与君潋两人间的廊柱上,剑上的灯笼穗还在兀自颤动。
“开什么玩笑?!”君潋低声责备。
之惟这才发现自己离刚才站的位置已移过了几小步,难怪方才觉得有人推他——难不成是先生?
“潋,你也别站着!”掷剑的兰王走了过来,心情似乎已好了许多。
他?也会?之惟疑惑的看他先生,君潋果然在摇头。
兰王却笑:“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你无非是内力差了点,招式可不差!”
看着那轻裘缓带的身影,之惟依旧不信,君潋也果然依旧摇头。
“学生面前,你这作先生的就别装了!”兰王又道,说着又对之惟道,“你别看你先生文文弱弱的样子,就以为他手无缚鸡之力。他是不轻易动手啦,当然,那是因为他的武功确实只能摆摆架势,但一动起手来,下手倒绝对……”兰王斟酌着用词,最终还是省略了过去,决定直接说事实:“上回打乌桓,那帮蛮子居然不知天高地厚的派了暗探来谋刺,正好被你先生撞见,于是就动起了手来,等我接报过去一看,帐里除他以外竟没一个活口。不过,他自己也受了点伤,谁让他逞强一个打四个,也不喊我帮忙!”说着,竟怨恨的瞪了那人一眼。
不知怎的,之惟心里却像是擂起了鼓来,无数的念头冒上心头,怎么压也压不下去:或许是说到流血的事情了吧,脑子里竟涌上那猫的惨状,还有那日母妃慌张的苍白脸色,她和那侍女口口声声的“那人”,那样的语气……
如果可以,之惟情愿自己很笨,不懂那么多的事情,可是不论是遗传自兰王或成王的血统却都将这样的智慧烙于他身,也许,只要是与皇室纠葛的人便都是如此——一辈子辗转着,扣问着,真心难觅……
那一次君潋最终还是拒绝了兰王舞剑的要求,那一次也是之惟印象中先生和父王唯一一次的不欢而散,此后每次的相聚,那一黑一白都是浑然天成般的融洽,只是谈及朝政的时候越来越少,反倒是两人分别和渐渐长大的之惟说起的时候多。那时大约是他俩都还年轻的缘故吧,还可以那样开诚布公的交谈,而到了后来,当年龄渐长,身上的权位和**渐长,他们便都已失去了掏心相问的勇气,即使两颗心都是那样执着的深爱着对方,那样执意的认为自己了解对方最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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