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曲罢不知人在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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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入云际,云天那头是谁声朗朗清歌一曲?
推门出舱,见秋高天阔中一人策马,漫吟一路,逐一路波浪: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锦衣华服,衣袂翩翩,教人刹那错觉……
直到船停,马驻,那人笑脸相对,一声“先生--”惊起他一时恍惚,这才看清面前矗立的身影:分别不过一月,十二岁的少年竟已有了大人模样,眉目中依稀风采卓然。
还来不及感叹流光塑造,那身影已跃到了身前--竟是从马背上直接跳到了船上,船身摇了下,似也难承这般热切--“先生,先生,你真的痊愈了啊,真的啊!”欢呼雀跃中终又重露原先模样。
“世子。”他笑,任由他扯着上岸。
“先生,好想你啊。”之惟边走边笑,忽眨眨眼,“父王进宫了,就让我来了。”
这孩子!难道竟看出了方才他一闪而逝的失落?君潋不由脸一热,忙岔开话题去:“世子刚才唱得不错啊,绿杯红袖,清歌疏狂,真是长大了啊。”
长大?说者无意,却不知这二字直撞入少年胸膛,这次轮到之惟悄悄脸红:“先生笑我!”
“哪里!世子这一阕《阮郎归》,的确是歌出了几分旷达几分狂啊。”君潋微笑,话锋一转,“不过,此词乃是词人晚年失意时作,不免有几分沧桑之意,以世子如今的年纪,只怕歌来太过风霜。”
谁道年少不识愁滋味?之惟听了,不由眼波一暗,却仍不肯放弃的牢牢凝望:先生啊,知否,知否?我也解天凉好个秋。
君潋只笑,拍拍他手:“世子,在微臣看来,以你这样的年纪,吟的当是‘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曾经少年心性,此刻吟来可有几分苍凉?光影重叠,眼前少年顾盼之间,细看来竟不止是肖那人的,另有几分不得不承认多半是自己这为师者添上。然无论怎样,却都只愿将曾有的豪情分付,年华消磨的失意不要教他品尝。
于是,作老师的抬眼望了水天辽阔,朗声相告:“对此黄花地碧云天,世子该当如此作歌,才不枉这少年光景,风里情怀!”
“先生教训得是。”之惟望着他,终也笑了,眼里流出暖意,“其实学生也是刚看了晏几道的集子,觉得这首好念又应景,就想着拿来买弄,却被先生看穿了去。”
“应景?”他恍然,“呵,今日是重阳?”
“是啊,先生。”
难怪说他父王进宫去了,不由奇怪:“世子,你怎没进宫?”年年云山亭登高野宴应乃皇家不移之习俗。
“先生刚回来,自是不知。”之惟凑近了道,“这几日太后在东都身体违和,皇上担忧,早已亲往天坛祈福去了。朝政上都是父王还有几个伯王在管着;东都那边,母妃和其他的婶婶们都争先恐后的赶过去侍侯了。”
君潋“恩”了一声:“那今天呢?”
“今天是亲王们代天赐宴群臣。”之惟说到此,脸上难掩的骄傲,“可是由父王主持呢。”
君潋不由一笑,思绪已不知飘飞何处,身子却忽然一轻,竟是被人腾空抱起,还没惊呼出声,已对上了那双梦了千百回的眼,正于咫尺处凝睇……
真正是多年的清雅修为已入了骨里--兰王见君潋竟能当下褪去了惊色,换上了淡静:“你怎来了?赐宴的事呢?”
兰王便也学他样轻描淡写:“不就是给诸位臣工一人发了一块花糕嘛,早早就全打发了。”
闻言,君潋又好笑又好气,刚要再出言,却听那人一句--
“来不及来看你,我的兰卿。”眸中已是火热光景。
一声轻唤终于惊起相思时,蓦然发觉自己竟身在马背之上,揉在他怀里,君潋登时红了脸,再拿不出方才宁定:“你快,快放我下来!这……这成何体统?”
“挣扎成这样,看来真是好完全了!”兰王在他后颈吐着热气。
他哪会不解他言中暧昧--上一次这般忸怩,已是多久前的过去?如今当真能回得去?心头一动,回眸正对上那人坚定的笑,铺开崭新一页的沉迷,不由低语:“你这样子,我还敢不好?”
兰王笑了:“真好全了?那骑马行不行?”
哪敢说不行?“行吧……”
话音未落,人已又一次腾空,转眼间身体已落在了另一匹马上,只听身后那紧拥的人笑着:“真行么?”
“行。”手肘给他一下,“还不下去?”
兰王便跃回了自己的坐骑,鞭梢一扬:“潋,咱们登高赏菊去!”
之惟眼望着二骑并辔绝尘而去,心里酸酸甜甜,不知何计相回避。正要策马回府,却见眼前几骑弛来,在他面前勒住了马,听得一人轻唤:“之惟--”
他定睛看清了对面的骑士,只见雍容的朝服衬托那人势如冷山,容若寒月。反应了半晌,才叫出声“二伯……”然后就要翻身下马:“之惟给二伯请安……”
“免了。”成王昱看着他,眸中有什么一闪而逝,轻轻道,“就这样……很好。”
“是。”之惟觉得有点尴尬,便问,“……二伯此来可是有事?”
成王依旧没移开目光,问道:“你……父王呢?”
“父王和先生登高去了。”他答得极快,目光不自觉的飘往远方,远远能见山峦起伏,柔和的轮廓宛如什么人的眉峰……
成王见了不由皱了下眉,恰好落在甫回神的之惟眼底。
心头忽有什么东西开始来回摩挲,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小手爬啊爬上谁的眉心--“父王,不要再皱眉头了,你皱着眉头好丑啊,之惟给你揉揉……”还有更多更多的,小手爬啊只爬到了空荡的窗边--“父王为什么不来呢,嬷嬷?父王在哪里啊?父王--”
曾经的期盼如今近在眼前,却见那眉心已烙下了皱痕,是任谁也抹不去的岁月深刻。之惟清楚自己是再也伸不出那手了,如今只能是握了握缰绳,抬眼正视:“……二伯,若是方便的话,您有事可以跟之惟说,之惟会转告父王的。”
成王略略一笑,冷峻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那好吧,你转告他:方才他走得急,没听见几个御史来说要上折子揭秋决里‘宰白鸭’的事……”
“什么叫‘宰白鸭’?”之惟不解。
“‘宰白鸭’就是有些大户人家犯了死罪,自己不伏法,却买了个替身代死。懂了吗?”成王边答边掉转马头,与他并骑。
他点点头,又问:“可秋决不是还没行刑吗?”
“是啊,但‘宰白鸭’都是要从下买到上,预先做准备的,所以现在就要打通所有关节,把替死者送进牢里才行。”
“难怪!所以御史们才要现在上折子,不但是因为怕行了刑就来不及了,也是因为现在是捉贼拿脏,最容易抓证据吧,是不是呢?”之惟侧过脸去看成王,“二伯?”
成王方要上翘的唇角便又抿了起来,转眸向前:“是的。所以,你四伯一听说这事,当场就要下令彻查京兆的监牢。我道你父王不在,就劝他还是等几个亲王商议了再说。不过这事情实在不小,光我们几个怕也还是定夺不了,多半是要奏报皇上的。你跟你父王说,让他提早做个准备,明天到我那里,几个兄弟聚齐了再商量商量。”
之惟认真听着,脑海里一些人一些事隐约浮现,却又抓不住头绪。
成王在他身侧,不知何时又转过了眼来,注视着他沉吟,好一会儿,终于出言:“记着别忘了……我走了。”
“啊!”之惟醒过神来,又要下马,“恭送二伯。”
成王搭上他执缰的手:“不用了。”顿了顿,竟还是先前的那句话:“就这样……很好,很好。”说罢,便松了手,兀自策马而去。
烟尘扬起来,之惟低下了头去,说不出心头滋味。忽然间电光火石一闪,他一个激灵,转头问随从道:“对了,怎没见吴大夫?他人呢?”
“禀世子,我们在归途中遇到了水寇,吴大夫多半是被他们掳走了,如今生死未卜,怕是已经遇难了。”
“什么?!”之惟却一瞬间煞白了脸色,心中什么急如惊鼓--
我知道了!那“宰白鸭”说的可就是你么--父王?!
洁白的手指摘下一片枫叶,悠悠把玩着。
逆着秋光,他看那人的浅笑,那人的清眸,也看那一片深浓秋意将那一身白衣染成明霞颜色。
他则低眉注视着手中的枫叶,延着那一条条清晰的脉络,想那浓绿如何褪成淡黄,再如何喷发,成就这如血艳泽。
身外,流空万里,白云千重,南去的雁鸣扰不了这清寂一刻。
忽然很想很想给他个拥抱,几乎要伸手,却又像是怕打破什么……
君潋一抬眼,正望见兰王的犹豫,望见他微红的脸映在红叶间,烂漫如春色。想讽他,却终没出口,只道:“想什么呢?”
兰王回了神,笑:“没什么,就是想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故意要赶在这重阳的?”
“微臣可没有这样的神机妙算。”他瞪他一眼,“我已是用了最快速度发榜,最快速度赶回来了。不信你自己去查查:别省可还有比我更快的?”
“原来,一向清正的君翰林也是会因私害公的啊。”
放他一马却被反被他将了军去,他恼,转过身去懒得理他。
兰王笑笑的从身后将他拥住,彼此的体温延着紧贴的身躯传达开来,一瞬间的盈满和安全。
“哎,有人呢!”白衣轻颤了下。
“不会的。”他将脸埋入他的乌发,“我们已经爬得很高了。”
是啊,很高了……君潋闭上了眼睛,仰起面庞,让身体更紧的契合入后面的身躯,感到绵柔的呼吸穿越过发丝--已有多久没有体味了--这样的安详?
“潋……”
“恩?”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的时候,我对你说过……”
“是啊,呵……”
“还有呢,那年重阳我们怎么过的?是一起赏秋兰来着……”
这般静谧中,言语竟有些支离破碎了,你一言我一语,只把过去细细勾勒,除了甜蜜,还是甜蜜,其它的,他不说,他也不说--越来越爱回忆,是不是因为越来越不敢期待未来?是什么时候,已经习惯了不去想将来的?
山风拂面,风干濡湿氛围,幸好身后的人不知道:就在风来前一刻,有人,流泪了……
却听后面忽问:“潋,可是累了?”
“恩?”
“你方才在颤哪?”
“可能是风来时有点冷吧。”红叶离手,君潋睁开了眼睛,“毕竟秋深露重了。”
兰王便解开了自己的鹤氅,披在他肩:“穿暖和点,咱们还要往上爬呢。”
见君潋立时便苦了脸,他不由笑了:“怎么还是那么懒呀,重阳登高也要偷懒么?”
“我腿才刚好啊。”
“别拿这个当借口,顾大夫可早就跟我说过了:你的腿就是越锻炼才越好得完全呢。”兰王没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然而君潋已看进了他眸:“谁是‘顾大夫’啊,王爷?”
兰王竟也不讶异那眸光澄澈,只道:“你都知道了?”
君潋点头,皱了眉:“你可知道私放死囚是死罪?”
“我当然知道。”兰王回答,“但潋,你放心,我既敢做,那就一定是留了退路的。”
“什么退路?”
“能是什么?不外乎等他给你治好了腿,就把他再送回牢里呗。”
君潋望着他,一瞬间那面目模糊,竟是谁年轻明澈的眸光在闪闪发亮?心中一紧,他忙别开了眼:“若是到秋决之日时,他仍没治好我,你又待怎办?”
兰王揽过他肩,吐露四字:“李代桃僵。”
预料中的答案,却还是身体一震,君潋脱开他怀抱,踏上上山的石阶,阶上零落着点点霜红,石缝里摇曳着几茎衰草,教他不禁紧了紧身上的鹤氅--何以御秋凉?
冰凉的手指却忽被人握紧,暖流涌动直冲心房--矛盾的,哀痛的,却更相濡以沫的,逃不掉,脱不开--罢了罢了,不早就决定豁出去了?可为什么,真正直面相对一切时,还是会这样心伤?
不由苦笑了下:“我若是顾无惜,就一定慢慢诊,慢慢治,这样就可以拣回条命了。可他却偏偏从一开始就尽了全力,这么快就让我站了起来……他,还真是傻。”
“他兴许是傻,可有人比他更傻吧?”兰王轻笑,“他是为他那人甘心受死,你为何不肯成全他?”
“那个人不值得。”
“这不是你认为的,得看他怎想。”兰王顺手摘下片叶子,“一叶障目,不知天下之秋,说的就是‘情’字吧。我可不认为他会如你所愿的去翻供。”
“那就算了,我已尽人事。”
“算了?这回那私纵死囚的人可就成了你啦!”兰王停下脚步。
君潋避开他的注目,淡然一笑:“是你是我,又有多大区别?至多是到最后都走那一步罢了--你那四字,我虽不赞成,但到万不得已之时,君潋也非善男信女。”
绯红的光透过枝叶淡淡洒下,勾勒出那人如玉的轮廓,仍是一般无二恬淡,却为何,为何让人觉有几分萧瑟?兰王不禁更紧的握了他手,直到那冰凉指节也将他的反握。
“你莫恼我,是你不该冒险在先。”君潋转身看他,温润眸中有着光芒跃动,“我才不得不行险招在后,只盼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恼你什么?”兰王只觉一股血气涌动,心中似悲似喜,皆搅和入那眸中光影纠缠,“恼你为我担心?”
“其实我这次也的确是有些卤莽了。”君潋微微苦笑,“我没想到如今朝中形势竟会如此吃紧。”
“哦?”兰王没料他竟会主动提及朝政。
君潋环顾四周,只见山涧清澈落叶逐水,四下空寂鸟鸣偶闻,便掀袍迈步而上,边走边道:“你在我面前装的什么糊涂?我远在江南风声不闻,你在京中只怕已是厉兵秣马与人排开阵势了吧?”
“你可莫要冤枉我!本王可是一心朝政,不,一心念你,别无……”
兰王还没贫完,已被君潋瞪回,只见他清冷一笑:“谁在和你开玩笑?你当知我,我也不是个读死了书的人:自尧舜以下,有几个皇位是谦让着来的?如今大变在即,你不动,别人也要动。”目光清亮如水,却不知心中一丝惘然,“更何况,我还不知道你?你又岂是容易相与的?”

兰王见他认真,不由敛了戏谑,微微一笑:“不错,我岂是坐以待毙之人?不过潋,你这话似乎重了些吧?不就是皇太后身体违豫吗?何来‘大变’之说?”
君潋看了他眼,见他确不是玩笑,反有几分疑惑,思索片刻,方才问道:“你可清楚皇太后的病情?听说王妃已经赶过去了,是吗?”
兰王点头:“不止是她,王妃诰命去了多半,须知这可是个巴结效忠的大好时机。我倒也没刻意让她去,是她自己非要去不可,要知她和大嫂二嫂可都是太后的侄外孙女,平日里就竞相承欢膝下的,此时哪能落于人后?”说着已微勾了唇角,停顿了会儿,才又道:“反正是呼啦啦去了一片,太后却说要静养,谁都没见,只安排着都在东都住下了。几个亲王妃虽说就住在行宫里头,却也不是很清楚太后的病况,只猜想老人家上了岁数,毕竟身子骨虚弱,一旦违和,确也是难治些的,只怕要得痊愈,还需等些日子。”
君潋沉吟着,没做声。
兰王便道:“太后这一病不要紧,父皇却确是紧张得很,竟立刻动身去了天坛,只一心祁福,竟是谁也不理会,连朝政都扔给我们兄弟了,着实让人猜不透呢。他和太后这一东一西的,两头都虚实难辨,却又偏偏能不松不紧的牵制着朝中形势……”
“互为犄角之势。”君潋接上他未尽之言。
“不错。如今朝中的确是如你所说,不过厉兵秣马的可远不止我,各方各派都在蠢蠢欲动,可又谁都没率先动手,只是暗涌。”兰王漫漫说道。
“此时要么不动,要动就必得先发制人。”君潋浅浅道来,“只是这先机在哪儿,只怕是谁也不敢说能猜透吧?”目光悠远,掠过层层云霞枝头,“皇上和太后这番虚虚实实、外松内紧,到底是有何打算?这样的层层防范,防的究竟是什么啊?”
“你说‘防’?”兰王目光锐利,光华于幽深处隐现,“怎见得?”
“王爷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么?”君潋宁定一笑,“你想想,皇上干吗要将朝政全部交到你们几个王爷手上?还不是为了让你们几个争权夺利相互牵制!这是其一。其二,皇太后那边既是要静养,不需人侍奉,又为何将王妃她们统统留下?这不是在防,又是在干什么?”
“大丈夫成事不拘小节,我看我们弟兄几个可没一个像是能因妇人而为人所胁的。”兰王冷笑,不以为然。
“王爷错了,此非关私情,而在于不得已。”
“不得已?”
“对,不得已。王爷想想:各位王妃可有一位出自寒门?她们哪一位身后不是贵胄门阀?王爷们即使再狠绝,怕也不愿得罪那些权门吧?此岂非不得已一?再说了,王爷们若真有一天能登上极位,却落下个抛妻弃子的不仁之名,这皇位怕是坐着也舒服不到哪儿去,因此现在就必须先忍耐,这忍耐虽苦,却也是不得已啊。”边说边继续向上跋涉,山径已越来越窄,伸手拨开挡路的枝叶,两三片红叶翩翩坠落,他轻叹了一声,“王爷,我说得对吗?”
“非但是对,简直是透彻!”兰王朗声而笑,“什么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今日我算是见识了。”
君潋横他一眼,转身欲行,却被他一把拉住,山道狭窄哪容他挣扎,转眼已被他带进了怀中。抬起眼帘,见他眸中含笑,牢牢凝视中掩不住的气定神闲,蓦然省悟自己所说大约他也早已心中有数,这番故作不察、虚心求教,当是只为了将他牵扯进来,不由一阵气苦:昊啊昊,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潋与你早已是一体,就算我心求立漩涡之外,我身也逃不开这场巨浪滔天。君潋早已甘心与你纠缠不休,你还何需如许试探?
一阵秋风袭来,凉意飞窜,胸中忽然一阵窒闷,他不觉闭了眼,身体也忍不住向下滑落。
“潋,怎么了?不舒服了?”兰王忙箍住他。
君潋深吸了口气,方睁开眼,任面前那关切目光传达暖意直扑心坎--罢了罢了,就此沉溺了吧。转身反抱住他,听得两人心音唱和,但觉言语已是多余。
正紧拥时,却听人声接近,脚步声错落着拾级而下,行至几步之外,却突然静寂下来。
二人抬眼望去,只见上面的几层石阶上站着十来个人,男女老幼皆有,想是举家来此登高过节,刚要下山,不想却撞见了二人相偎,一时尴尬,竟是进退两难。
君潋便松了手,将兰王也拉到一边,让出山径来。
一个年轻后生便下了级台阶,似是要说什么,却被一老者拉住,向他摇了摇头,便自往山下走去。其余诸人也都一一跟上,面上神情不一,却也有几个越走越慢,最后几乎是停在了路上,不住向他们瞥来。
兰王终于忍不住,拉起君潋就往道中间走。
君潋却迟疑:“还往上走啊?”
“没多远就到顶了。”兰王道,“听说山顶上有片湖泊,湖旁野菊正艳,潋,我们一起去看看。”
“可我有点累了。”并不全是推辞,方才胸中的难受还未缓解,心知自己最近境况,能撑至此地,已是竭尽所能。
“我背你。”兰王没有二话,已下弯腰来。
他心道此时再挣扎反更惹人注目怫他心意,便趴到他背上,轻声道:“你小心点。”
兰王一笑,背起他便向山上走去,那些停在山道上的人不禁都纷纷让路,眼中光景如何,早已不在二人注意。
君潋伏在兰王肩头,听得他气息平稳,虽身负一人,却仍如履平地,同时更感到自己气息绵弱:究竟是怎么回事?这身体竟是一天坏过一天--虚弱--血虚?气虚?还是心虚?想到方才众人看过来的目光--那些看昊的,心头不由针扎一样。
正胡思乱想时,却听兰王轻笑,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说那些人方才在看什么?”
“反正……不是在看我。”他含混过去。
“不看美人那能看什么?”兰王笑得更欢,“难道看我?”
“就看王爷你呗!”他抬手给他一下,目光无意一扫,却陡然一跳:明白了!潋明白你的意思了!“他们是看见你身上的朝服了吧?”他是见惯了的,竟没发现兰王身上还穿着朝服,而唯一能遮掩身份的鹤氅,还披在了他身上。
“潋,你说……”兰王喃喃的问,“要是没这身行头,咱们俩今天会怎样?”
“被人打得抱头鼠窜?”他苦涩一笑。
“那是你,我才不会那么没用!我有武功的!”兰王笑得并不比他开朗。
“那……”他想到了什么,却不愿开口。
兰王似笑似叹:“只怕,咱们还哪能站在这里啊?”
须知世间容不下!
万千挣扎万千恨,不就为了这句话?!
喉中一腥,一点嫣红已映上了雪袖,君潋忙将那一角掖进手心,所幸是在那人身后,然而紊乱的气息却是怎样也压抑不住:
昊,是你比我清醒,是你比我先看清啊!
尝愿生在百姓家,原来是我矫情了:若你不是千岁之身,你我谈何金殿相逢,凭什么享着荣华受着富贵,拿着一苑的奇葩谈定情?你我,所谓情,所谓爱,都是不容于世的罪孽,失去了权力的保护,我们还是什么?我不再是“佞幸”,你也不是“庸主”,可我们还能活下去么?
而今艰辛而今苦,正是因为我们还在一起啊!看到如今,竟才想透:我们、爱、生存,竟是从开始就和权力不可分割。你的狠,你的绝,你的不择手段,我知道,都是为了我们,为了我……
我什么都明白,明白的。
可喉口心头为何仍是那般酸涩?
“潋?”
抬眸正对上他幽深的瞳,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忙将袖口捏得更紧,却听他道:“到山顶了,你下来看。”
依言看去,果见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成片的野菊洁白有如清雪,在碧色天水间燎原般铺展着。
兰王拉了他手,走到湖边,天光云影漫然而过,人世气象荡漾于波,不但是兰王,就连君潋一时也只觉心头旷达,万千沉浮于胸中纵横开阖。
兰王神色安详,缓缓言道:“兰卿,总有一天,我要与你如这般并肩看天下!”
虽有预感,君潋却仍不免心头一震,但此情、此景、此心,哪一样是能拒绝得了的?
天下啊!凝眸于那十指交扣,心知君潋二字从此便要与这江山纠葛:会当临绝顶,才得一览众山小,天长地久要用自己的双手求获!终于绽放一抹微笑,语仍清淡:“昊,不管你做什么,我总是会陪在你身边的。”
兰王一声欢呼,将那人抱个满怀,天风一时激荡,无数霜叶纷纷落下,胜似花雨缤纷。
江山如此多娇,难怪英雄竞折腰!透过兰王肩头,君潋凝望此美景,心头一阵感慨。
却不知兰王只道怀中充实、心房满满,哪里还有一丝空隙放进一水一山?
一生一世一双人,纵情深若此,却也终错会了这一瞬心念……
水天那头,一群飞鸟点破沉寂,君潋望向那头云蒸霞蔚,问道:“你可是打算要抢先机?”
兰王摇头:“如今之势还不允我妄动,我只是听到了一个消息,不知该如何利用。”
“什么消息?”
“宫里短了瓶‘点幽蓝’。”兰王沉声道。
君潋暗吃一惊:须知这点幽蓝乃是皇家独有的剧毒,其毒性不下于鹤顶红,却又无后者之烈,能置人于死地而毫无痕迹。因此,皇室收藏之也是小心翼翼,据说是派专人保管,定了数目的,除奉圣谕,任何人都不得动用。“你难道怀疑……?”
“你也这样想?”
“不,我不敢这样想。”君潋语音飘忽,却字字拨人心弦,“毒害的事,为何要在现在做?天时地利人和,哪样也不致把谁逼到那份上去……我想那瓶药只怕是别有用途……”
“你总把人想得太善良。”兰王冷笑了下,“宫里头的事,有几件是能按常理推断的?我看不管这药的下落如何,父皇都已经开始防范了。方才你问说防的是什么,现在可能解释了?”
“能解。但却不为这瓶毒药,这药只让我更确信一个猜测。”君潋清浅一笑,眸中隐隐有光。
“什么猜测?”
君潋看向他:“恕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次病了的恐怕不是太后,而是,皇上吧?”
兰王眸光一跳:“怎讲?”
“王爷你想,皇上这般大费周章难道真能为了一瓶毒药?皇上他大权在握、天下归心,这点鬼蜮伎俩他如何会放在心上?而他却一反常态的借皇太后染恙而避到了天坛,这只说明了一点:那就是皇上目前只手控制不了局面。所以他才不得不开创如今这制衡之势:一方面借助皇太后的力量,一方面则让各位王爷互相牵制。”君潋静静说道,“我猜想点幽蓝最多是条导火索,又或者根本是皇上自己放出来的风,要将朝野的目光都吸引到那瓶子上去,而不让人猜到那个最容易想到的答案:什么才是皇上他老人家最紧张的?惟有龙体欠安,却储位未定。”
兰王长出了口气:“老天,潋你怎想到的?”
君潋微笑:“其实这是个最不用动脑筋的猜测。王爷和其他人只怕是身在京城,又对八面来风都太过在意,这才会失了判断。”
“但……你又怎能这样肯定父皇的病与点幽蓝无关?”兰王沉吟。
君潋只是一笑:“我也不知道,不过是些执着的预感罢了。”
兰王隐约觉他话外有音,却不及细究,脑中飞转不停,又道:“但父皇身体一向康健,禁宫一块虽说是二哥管着,我却也一直是有注意的,并未听说父皇最近有甚不适啊,二哥那头也看不出什么动静来。”
“只怕是皇上刻意布置了吧,又或是病起突然?”君潋也有些揣摩不透。
“突然?让我想想,父皇最近似乎召见得少了些,自从那次圣寿宴之后,他好象的确是再没单独召见过谁……啊,对了,是什么时候来着,似乎听说父皇喝水时呛着了几回……啊!”一道闪电划过脑海,言语中不觉已带了颤音,“父皇他会不会是……中风了?!”
听他这一说,君潋也反应过来,立时倒吸口凉气。
两人默默对视一眼,心都往下一沉。
兰王踱了两步,盯着那头落日,半晌才说道:“我看,这是十有**的了。难怪父皇要这样费心思,只是不知他到底心意如何啊。”
君潋走到他身边,温温一笑:“君潋又要说句傻话了,你可别恼。”
“什么话?”兰王正思绪芜杂不堪其扰,却见夕阳之下他柔和一笑,竟然顿时宁静了许多,顺手拉他席地而坐,柔声道,“你说说看。”
君潋伸手抚弄着身旁野菊,淡淡道:“王爷你看这些野花,每一朵都生得差不多似的,但仔细看来,却是一花一千秋的。哪朵枝好,那朵花娇,只要是明眼人好好观察,便都能看出端倪来,谁也埋没不了,可硬要说哪朵是最美的,却又有些困难。如今朝堂之上,各位王爷也如这菊花一般,在皇上眼中自然个个都是好的,有什么缺点,皇上也是知道泰半的,所以在他老人家来说挑谁不挑谁只怕也是两难。”清风吹来,拂乱了几茎发丝,他伸手拨开,放眼而去,遥指风中花枝飘摇:“可是现在,一阵风来,你看这些花,区别就明显多了:有的折了,有了落了,却更有完整无缺的。何也?盖顺风而动耳。”
“你是说:我什么都不要做,顺着父皇的意思办就好了?”兰王把玩着几片落花。
“皇上既然不想让人看出来,那就跟着他隐瞒好了。王爷该办什么差便办什么差,想查什么东西也只管跟着别人去做个样子,只要把握好二者分寸--何者要尽心尽力,何者是蜻蜓点水。皇上是天底下第一明白人,自然会了解你的心意、你的体贴。”
“好!就这么办!”兰王击节而起,一把抱住君潋,手中花瓣撒了他一肩,“我的潋啊,你简直就是孔明再世!”
“少来!”他悠然一笑,避开他凑近的唇瓣。
他却不依不饶,呼吸已近在睫前:“你怎么能什么都料得到呢?”
闻言,君潋正拂落花瓣的手忽停了停:昊,你真当我是神吗?潋能做此判断都乃事出有因啊。手指不由滑落到了袖口之上:只因我已猜到了那瓶点幽蓝的去向……
一抹苦笑还没成型,唇已被人狂热的掠夺了去,他闭上了眼,一声轻叹便碎在了唇齿纠缠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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