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曲罢不知人在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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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龙文武大广孝皇帝之下隆熙三十四年
七月,上奉皇太后避暑东都。
八月,上以圣寿,宴群臣。王乃请开恩科,上准之。
上,乡试。
下,榜出,顺天、江南中试一百六十余名,浙江、湖广逾百名,余省数十至百不等。
九月,上闻皇太后违豫,乃停本年秋决。
花是丹桂,径自飘香。
月底下纷纷落了,坠于白衣之上。
之惟记得那时先生刚使熟了轮椅,父王却依旧爱用抱的,托起那白衣一袭,轻如只月片云。
便听君潋道:“哎哎,逼着人家用轮椅的是你,现在不让用的也是你。”
兰王笑嘻嘻的趁机偷香一记:“那是在你办公时迫不得已而为之,难不成要让翰林院里的那些家伙也这样抱你?”
之惟清楚的听见了先生苦笑着嘟囔:“那不会不去?”
但兰王自是听不见的,他只顾轻轻的将怀中人放在桂树下铺了软垫的石凳上,刚也要坐下,却见有下人进了桂苑,对他附耳说了两句,他便对君潋笑了笑:“等会儿我。”
听他语气,让人隐约有所期待。
之惟便也跟了去,留下君潋在原地摇头苦笑。
走至墙外,只见一老仆已领着一人恭候:那人杏色长袍,二十刚出头年纪,一脸清冷神色,如江月照晚、白露未晞。
之惟只觉有些眼熟,却见父王打量着那人,似也因他的年轻而迟疑:“你就是顾无惜?”
那人微勾了唇角:“如若不是,区区在下又何劳王爷如此费心?”
之惟恍悟:原来他就是那个在狱中遇见的“医仙”,父王带他来此,目的不言自明。
果见兰王并不在意,只道:“那好,随本王来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记住,从此不要再跟别人提自己的名字。”
几人便走进苑内,隔着树影憧憧,若隐若现那头白影。顾无惜忽然停下了脚步,余人也跟着他站住。只见他望了会儿,随即转身对兰王道:“王爷,请将顾某送回牢房吧。”
兰王先错愕,复心沉。
“请恕顾某才疏学浅。”顾无惜似全然无视他脸色,“那样的腿伤,我治不了。”
“本王曾亲眼见识过你的医术,你怎会治不了?”兰王眯眼盯着他,“你就那么想回牢里?难道你不知你犯的是什么罪?”
顾无惜却也无惧:“顾某说的都是实话:治不好的病就是治不好,当偿的命也自是该偿。”卓卓朗朗,一派从容风光。
“你--?!”兰王想要发火,却终只剩了喟然。摆摆手让人退下,他自己则又转眸向那疏影横斜中的白影,看得那样深,那样浓,甚至不觉清风抖落了他残花一肩。
原已向外走的人却忽然停了步,看着凝神的兰王。
“心病还须心药医。”看了会儿,他终于开口。
兰王回身。
顾无惜仍是那副冷淡模样:“若他自己不想站起来,纵是华佗来瞧了也无用。”说罢,竟自飘然而去。
兰王震在当场,思索良久,像是决定了什么,才向桂花深处走去。
花下,君潋见他过来,也不问,只含笑抬首。
之惟这回没有跟去,只远远的望见父王说了些什么,然后见先生微愕,微笑,最后微微颔首。
不知二人究竟商定了什么,只知那时风来,桂花扑簌落下,有暗香,盈袖。
数日后,圣上六十圣寿,宴百官。
席间,兰王出班,请开恩科。
众官一时错愕,圣上但笑不语。
沉默了会儿后,成王首先出言赞成,接着平王汝王等也纷纷附和。百官见机,也忙称是。
就这样,皇上准了这年的恩科。
朝廷上下很快就忙碌起来。不多时,各省都已准备就绪。大约是为避免再出春闱之丑事,这次各省主试都是由朝廷直接委派,且到临入闱前才宣布。于是,桂花缤纷时节里,君潋被点为了江南主考。
之惟终于猜到那日花下父王对先生说了什么,却不懂他如何能放不良于行的先生远行,何况又是一次科场风云--莫非,莫非二人之间真已有什么不同了?
秋阴不散时,兰王带了他去送君潋赴任。考场设在江宁,因顾着君潋身体,他们选择的是走水路。一行人送至渡口已是傍晚,天青云淡中,只见渡头上悠悠一线灯笼高悬,在风来时渺渺的荡着,照亮了几条客船,几重波涛离合。
兰王抱人进了船舱。之惟只见舱中一干下人都是兰王的心腹,惟一人眼生,再一细看那清冷眉目--居然是顾无惜!不由暗吃一惊:他可是即将秋决的重犯啊!
兰王却显然只当他是个大夫,对君潋介绍道:“这位是吴大夫,他乃疗伤圣手,誉满杏林。”
君潋抬眼,瞧见了那张年轻却倨傲的面孔,淡淡一笑:“有劳吴大夫了,在下君潋。”
顾无惜只微颔了下首:“在下吴惜。”
之惟不喜他对先生的冷淡,兰王却似倚重他得紧,反复嘱咐君潋:“这一路上,身体诸事,你都要听他的。”
君潋听他罗嗦,只是笑,却不料唠叨者忽蹲到他身前,黑眸咫尺,鼻息入髓:“潋,你听着:怎样都不要放弃。”
嗄?他究竟想说什么?
“潋,答应我。”
为何那眸中有希望明灭?让人一不留神掉入那柔情陷阱:“恩。”
“好,我等着。”兰王站起身来,满意的微笑,看向那头的神医。
自己究竟答应他什么了?在那二人的目光交会中,君潋忍不住抚上了自己的腿--难道……?
还未及相问,只听舱外有人声作响,紧接着,一阵轻盈的足音入了船舱,抬眼见进来的是个青衣的俏婢,朝他和兰王一福:“见过王爷、君公子。”
“你是何人?”兰王直觉的绷了面皮。
“回王爷,奴婢是胭脂楼离若姑娘派来的,找君公子。”
“姑娘有何事?”君潋将已拧了眉的兰王向后拉了拉。
青衣婢甜甜的笑着,捧上一个包袱:“这是我家姑娘送公子的。姑娘说了:公子此去江宁,虽道是‘秋尽江南草未凋’,却也毕竟是天凉霜冷,以公子之身体实不宜多受潮寒。”说着,打开了那包袱,“这是她亲织的薄毯一张,千言万语已尽寄其内,望能为公子御寒添暖。”
君潋道了声谢,伸手接过时已不由两颊飞霞,却不料手中物很快就被人抢了去,还赠一脸铁青,教他差点笑出声来。一时柔情和别绪纠葛着上心,不觉忽略了:那青衣婢子望了眼“吴惜”,眼波闪动。
之惟在旁看着父王和先生,一腔暖意涌动,这才恍然二人间的深情竟是无论怎样也不曾变更。
然而也终将别过,念去去千里烟波。
站在渡口处,望那轻舟隐入水天一色,不舍的之惟忍不住问父王如何能放先生远去。
兰王答:“江南是个养伤的好地方--江宁离杭城也近。”
“可离京城远啊。”“杭城”与“京城”,父王难道不知先生心中谁是更深的羁绊?
“就是远了才好。”兰王抬起双眸,“他才能有力量痊愈。”
“可……”他依旧放心不下。
“旁人做得再多,说到底也是徒劳。”兰王眼中有着一瞬的痛,却更有着长久的明,“人只能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孩子,你记住。”
这才领悟,父王的用心良苦。
八月初九起,全国乡试开始。
大约是有了春闱的先例,此次秋闱,考生和考官都安分了许多,一场场考试进行下来,各地都是风平浪静。
这样的宁静中大约也只有一人尚有不满--之惟见父王翻来覆去的念着先生的信,最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又是‘一切安好,请君勿念。’!既然‘请君勿念’,他还来信作甚?!”
而那日随行的心腹也有信至,却说:江南的学子俱是狂傲,君大人一到江宁,便连夜接见来访考生,与他们论了半夜的文章,这才收服住人心。
过了两天则是--“什么‘考场上诸事皆顺,令人不甚宽慰……’?”兰王边念边冷哼,“‘却又觉长日无聊,无以为寄……’”忽然声调变了,一抹笑意浮上眼角眉梢:“‘闲暇时小寐,忽觉君至,暗喜。醒来方知是梦,一时更觉:更漏无穷,永夜无期。’”再念下去,他终于笑出了声来:“‘昊,潋思君甚。’”
然而“不幸”的是那天是心腹的信先到的,说君大人因琐事操劳偶感风寒,幸有吴大夫及时医治,已然无碍。
于是兰王边笑边皱眉:“别以为几句好话便能哄住我,哼!”于纸上却只漫漫写道:“闱内诸事繁杂,卿身为主考,不必事事亲为。副主试阮誉等俱是谨慎之辈,不妨将细务交之……”一笔一划,描述江宁有关诸吏情形:何人堪当重任,何人名不副实。家国天下间,惟入骨相思力透纸背:“兰卿,保重身体,殷殷盼卿无恙而归。”
几天后,君潋的回信果不枉如许期盼,疏廖数字让兰王欣喜若狂:“‘托君之福,潋之腿伤大有好转,如今已能站立……’”
之惟看见他自椅上霍然起身,笑啊笑啊,最后长长的舒了口气。
那天正是十五,窗外的桂花已开至了全盛,馨香扑鼻,让人恍惚间仿佛又闻到了那股令人心安的清芬,忽然觉得未来可期……
月下寻桂子,枕上看潮头。
梦里依稀,模糊的,是儿时笑容;十年一觉,醒不来的,是场杭城梦。
十五月同圆,举头望,低头思。
望的什么,思的什么?
在那一瞬,顾无惜觉得自己清楚的看到了白衣如雪寥落,不由“哎”了一声,却又不知要说什么。
原在望月的君潋便转过了身来:“吴大夫这是怎么了?”
他反应了会儿才想起自己就是“吴大夫”,忙答:“呃--没想到这里人也如此之多。”
“山寺月下寻桂子。”君潋微微一笑,望向身旁人流,“看来和吴大夫一般风雅的人还真不少。”
“无惜何来的风雅?”他挑眉,“谁不知这原是君大人家乡的传统?无惜不过相陪而已。”
究竟是谁拉谁出来的?这样的口气!君潋暗暗苦笑,却见那杏色衣衫的男子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已别开眼望了月去,脸上似仍是那副桀骜的神情,却不知为何,只让人更注意他的眼睛,清水般的眼睛,从第一次见就留意了,那样的明净,那样的年轻。
而年轻,偏偏大约是大夫最不爱听的评价,至今记得上船的第一天他就逼着自己在摇摆无定的船舱中无数次跌倒爬起时,心疼的福全吼他“残忍”,质问他是“几岁的毛孩子”,他登时就红了脸,回敬说:“无惜早已过弱冠!”
听到“早已过”,便知是刚过不久--毕竟没有一个快三十的人还会将二十当回事--却也幸好没因此小瞧了他的医术:如今自己已能在搀扶下行走,乃是不争的事实。
许是真畏了这样的年轻锐气?还是因浮出了京城那层层旋涡,终又要、又能自己呼吸?真想不到有一天还能靠自己站起、行走,只是体力还是不足的样子,连那神医都困惑这不知名的虚弱。
果然现在走了不几步,就薄汗涔涔了,一只手递过来,在左边手肘处托了一下,然后就被右边的福全更稳的搀过。抬起眼,果见二人又在互瞪--这样的情况已是屡见不鲜,结果也总是千篇一律的福全告败--无论有多苦,他仍要谨遵医嘱,却没料这次竟是那大夫妥协。
顾无惜瞪了会儿,终松开了手,淡淡道:“君大人若是累了,不妨先休息一会儿。”
君潋还在错愕,已被福全如蒙大赦般的搀到一回廊中坐下,听他关切的询问着:“老爷,累了吗?”继而忿忿:“这个吴小子,好好的要出来捡什么桂子?净折腾人!”
“休得胡言!”君潋低声训斥,果见那年轻的神医已在冷笑,月光照在他脸上,如许凄清,忽有种熟悉的感觉,名为寂寞,于是说道:“吴大夫是一片好心邀我出来走走。你瞧这月光,这桂花,哪一样不是难得的好风景?”
“只怕这山野小庙比不上君大人家乡的名山名寺吧?”顾无惜仍翘着唇角。
“不。”君潋摇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顾无惜转过身来,看见那说话人脸上清淡的笑意,在夜色中漾开。
君潋环顾四周:小小山寺,今夜却不宁静,熙熙攘攘的人流涌动在桂影花枝间,不知有几人当真拾到了月宫的落桂--但这又有何妨呢?总是千里共婵娟,一般的月明。
“对了,吴大夫仙乡何处?”
“无锡。”
“无锡?离江宁不远啊。”
“杭城离也江宁不远啊。”顾无惜直觉回敬。
那为何都不肯归去?如此星辰如此夜,究竟为谁风露立中宵?眼神交汇,又迅速别转:是谁拨动了谁的心弦?“故乡”二字,忽然沉得像碾过心头的巨石,苦得如第一次亲尝的药草。
终是君潋先抬起睫来,望断咫尺天涯:“杭城么?已有十年没回去过了。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开开落落怕也有几番了,想必并不待我。”

顾无惜点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君潋笑:“反正哪里都有花,哪里的花也都一样看得。”
“呵!”闻言,顾无惜一笑,却仍是冷清,“无惜却信曾经沧海难为水:错过了的景,就是错过了,怀念也无用,别的也代替不了。那时花开既不能收拾了带走,那无惜便从此不看花了。”
君潋微笑:“吴大夫想必是个专注的人吧?”
顾无惜看了他一眼:“我也不知道。我只道当我在意某件事的时候,其它一切就都是不入眼的了,而一旦有了某种看法,也很难再拧回来。”
君潋静静听着。
“从小家里人就说我固执:就好比我十岁那年,看了前人写的《医林纠错》,我却觉得许多书里写的反而是错的,于是就好似着了魔似的,你想一个小小孩童,整天什么都不顾,只忙着剖了无数的兔子、狗,还有猴子去验证,就差去盗墓了……”顾无惜沉浸在回忆中,难得眉飞色舞,“其实,我是去了乱葬岗的,但中途被家人抓回来了。我家虽是杏林世家,在这上面却也还是小心翼翼--啊,我说这个,你不怕吧?”
“不怕。”
听人应声,他方从流光里跳出,猛然想起面前是谁,他又怎能在他面前说了那么多的“我”?于是,笑容就僵在了脸上,让神仙也似的人物看来越发像个孩子。
“左右无事,闲聊打发时间也未尝不可。”君潋伸手拂去落在膝头的秋叶,“心里的事找个不相干的人说说,总好过一个人背着。不知你怎么想,我是觉得,背久了,终是要累的。”
从何时开始的,他也已一口一个“我”?又或许是一直?顾无惜心头微震,终于选择了继续:“从那以后,家父就说我是‘不疯魔,不成活’。现在想来大概不错:我这个人,那样的事……若是他老人家还在,必定也还是要这样说的,又说不定,早将我打出门去了……”
说着说着,他忽笑出了声来,清澈的眼中头一次流过某种苦涩,更有执着。
一种伤感和沉重透过那笑传到人身上,仿佛时光轮回中过往的倒影,正欲追究时,思路却被一人的大呼小叫给打断--福全不知何时溜走又回来,衣摆里兜了不少桂子,嚷着:“老爷,你看这些够不?要是够了,咱就回吧。”
“你从哪里弄的?”
福全向不远处努嘴:“就在那边,好多人抢呢,说是比别处的都香都多,只怕真是从月亮里落下来的!”
君潋便拾起几颗观看,顾无惜则又恢复了如常清冷,转头看向那边争先恐后的人群,看着看着,忽然脸色微变,竟飞奔了出去。
待君潋这头反应过来,只见顾无惜已在更不知何时奔出的兰王心腹的帮助下抬回一人:是个老者,脸上憋得青紫,身上也有伤痕,想是在拥挤中受了伤。
顾无惜也不理会兰王心腹不快的神色,只忙着救治。
君潋还是第一次看他给旁人治病,只见他手脚麻利却又从容不迫,杏色衣袖舒卷间,那老者已缓过了气来。
见人苏醒,顾无惜又仔细看了看,方道:“老人家可要小心了。依我看,老人家你胸阳不振、心脉淤阻,实不宜跟着这般拥挤。”
“谢谢大夫,谢谢大夫,老汉记住了,记住了。”那老者连连称谢,盯着救命恩人端详了好一会儿,才肯离去。
兰王的心腹们这才松了口气,君潋看在眼中,升起丝讶异,口中却只道:“吴大夫妙手仁心,今日可算见识了。若是有酒,便当为此敬大夫一杯。”
救人以后,顾无惜心情明显好转,也不谦虚,走过来从福全怀中捧起把方才还不屑的桂子,居然笑道:“说起酒来,这个就最好,真真幽香扑鼻啊!”
“你是说桂花酿?好提议!”君潋也凑上前来,顾无惜便将那捧桂子送到他鼻边,清香如星火,似倦似燃……
“顾大夫!”却听有人相唤。
“啊。”顾无惜下意识的抬起头来,只见刚才那老者竟去而复返,身边还有他老伴。
那老太太走上前来,瞅瞅他:“顾大夫,果然是你!我家老头子老眼昏花的,他居然不敢认你,非要拉我来看看!我就说嘛,除了医仙你,谁还能有这样的医术?!”
她还要絮叨,却被人打断:“你认错人了!”她凝神瞧去,见是几个轩昂的青年,冷眼相对中,将她的“顾大夫”和一白衣男子围在中间。
“不会的,老太婆我虽六十二了,记性却不差!以前在无锡的时候,顾大夫救过我儿子的命呢!你说是不是啊,顾大夫?”
却不料--“不,我不是。老人家,你们的确认错人了。”
“顾大夫,你……”她还要絮叨,却被她老头子给拉住:“别说了,别说了,没瞧见那么多人?顾大夫说不是,就不是……”一面说着,一面就将人匆匆拉走了。
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落了回去,顾无惜舒了口气,一转眸却撞上一双清艳的瞳,波光流转中教人暗自惊心,然那瞳的主人却只说了一句:“咱们回去吧,吴大夫。”
他却不由手一松,一捧残香便撒了一地。
结束了科场之事,轻舟甫踏归程。
船舱中,幽香缭绕,顾无惜移开搭脉的手:“最近可有任何不适?”
君潋摇头。
顾无惜有些疑惑的蹙起眉头。
君潋便问:“怎么,脉象上有不妥?”
顾无惜又细瞧他,方吟道:“此脉乃:断桥秋水柳如烟,孤影空悬天际边。黄落萧索残枝摇,风雨昏兮犹翩跹。”
“你是说:孤雁惊弓?”君潋沉吟。
“你怎知此脉?”
君潋不在意的笑笑:“小时侯闲,什么书都看,《内经》等也曾翻过一翻。”
病人竟与医者同知太素,也不知顾无惜听后是作何想,脸上却没平日的狂傲,只专注看他:“既然如此,你也知道此乃力穷志远,孤高胆寒……”
“不错。”君潋避开他神色切切。
“那……为什么?”语亦切切。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的脉象会这样奇怪,而你却总说没事?”言更凿凿,“何以惊弓?何以胆寒?我是你的大夫,我理应知晓!”
“呵呵。”君潋先是笑而不答,然后文不对题的轻叹,“你……还是太年轻了。”
“才不!”他恼,“难道就因为这个,你竟还是不信任我的医术,以及我吗?”
君潋摇头。
“那你为何不说?”
君潋看着他:“因为你也有事没告诉我。”
“我……”
“不是吗,顾大夫?”君潋平静的注视他惊起、后退,平静言道,“你身上还有桩人命案吧,你又为何不说?”
顾无惜已退至窗边的椅子旁,再无后路,索性坐了下来。
君潋便也不再说话。
寂静中,只听得涛声拍弦,浪花起落。
顾无惜终于镇定了下来:“不错,我是姓顾,顾无惜,人称‘医仙’。”
月华照在他的侧脸上,莹然流光,他从容继续道:“顾家世代于无锡本地行医,直到我--只因前次大比之年,我遇见了一个人,从此太湖之滨便再无顾某容身之所。我于是干脆跟已中举的他去了京城,他应他的春闱,我自行我的医,一直相安无事。直到一日忽有一女子来找他,我见他神色慌乱,便问他原因,他嗫嚅良久,终于言道那是他自幼定亲的表妹。我愤然欲去,他却不放,道都是为我,他才辜负了这门亲事,而他表妹则因此受了打击,竟随随便便委身于人,如今已怀了身孕,却又被那人狠心抛弃,实在走投无路,才来求他。我心惨然,究竟恻隐或无奈,无从分辨,只得任他安顿了他表妹在旁。他千恩万谢,我不知该哭该笑,然只要长夜尽头我能于枕间窥他容颜,便又能心无旁骛。”说到此,他清淡一笑,转眸看来,听者却依旧无语。
他不意,反抬起头来:“后来一切我都不曾后悔,为他所做,我情愿心甘。不就是背上杀人犯的名声吗?不就是伸头一刀吗?从答应给他那药,我就已没有退路。我只是没想到:孩子打掉了,大人竟也死了……出事那晚他慌了,问我怎办,我说:我去自首,人是我害死的。他哭了,死死拉住我,我拍掉他手,道:一尸两命皆是我欠下的孽债,我不出首又该谁去?其实还有下一句,但我没说:若这就是上天给我们的惩罚,若我们当真是不容于世,那所有的罪,我一个人背。”
一语掷地,铿然有声,余韵随着波涛远远的荡开,四周尽是重叠的响音--
“潋,想那么多干什么?谁说我们错了?”
“潋……一切有我,我挡着……”
“潋……”
“潋……”
心头最软处猛的揪痛,喉口热得像要着火,连说话的人都发现了他的异样,起身问道:“你怎么了?”
“我没事。”君潋摇头,靠回椅背,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尽量峭直,“我能否问你句:他叫什么?”
他迟疑了下,深埋许久的名字终于蹦出唇际,如同不想竟在今日昭雪的尘封隐秘--“辛默。”
“辛默?哦……是一甲第十名吧?”
“应该是吧,我也不确定--发榜时我尚在牢里。”
却不料君潋竟冷笑:“早知是他,我便绝不会让他取中。”
“为什么?”
“不为什么,这样的人品。”君潋淡淡道。
“他人品怎么了?”他大怒:他有何资格鄙夷他人?
君潋动了动唇,似要说什么,却终没有。
他于是更急,狂怒焦躁连自己都弄不明白:“我问你:他人品到底怎么了?”
君潋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瞳:“那我也问你:你开的堕胎药,是直接给了他表妹,还是给了他?”
“自然是给了他,他表妹又不识字,万一吃错了……”他生生顿住,眸中惊澜骤起。
“那你告诉他要她一次吃多少了吗?又分几天吃完呢?”
“一天一包,连吃三天……”
“那她是在第几天死的?”
“头天夜里……”
“那药,还剩吗?”
“不……”
君潋没有再问下去,船舱里便陷入了窒息的沉默。
“不--”良久,崩溃般的低吼忽然从顾无惜喉中炸开,有什么,雪亮的,刺入骨髓。
君潋别过了头去,眼中有复杂的神色。
而那边,不知何时,低吼已变成了呜咽,仿佛坍塌的世界一片片碎裂的呻吟,顾无惜人已再次退入了椅内,杏色衣衫下再不是从容淡定,只是颤抖和蜷缩。
君潋想了想,还是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懂了吗?”
他的手指掐进了掌心里。
君潋将手放在他肩:“懂了就走吧。”
他猛然抬头:那温玉般的眸子,他却怎样也望不进!那深深浅浅的波光潋滟,他曾以为能走近了,其实却离得更远!而如今,只成了一浪又一浪的寒潮萧瑟。
君潋也看着对面的眼,黑白二色已凝成了蒙蒙的灰。刹那间,心头像被什么扎过,痛楚袭来,感同身受:这次确是自己残忍。然再痛,却,不悔。
对视了会儿,顾无惜终于推落他手,掩面而去。
深夜里,船身摇了几摇,连带着桌上的灯。
然后听见外面有人声,以及“扑通”的水声……
福全睡眼惺忪的走进舱去,看见灯下出神的人:“老爷,还没睡啊?”
君潋转过头来:“外面有事?”
“哦,没什么,他们说是个把毛贼,已被赶跑了。”
君潋点头,仍再侧耳听去,忽闻“飕飕”的破空之声。不及细想,他一把推开了窗户,看见下人们正向那水面放箭,便道:“穷寇莫追!你们都停手吧,不要惊扰了旁人。”
“是,大人。”兰王的心腹纷纷收手。
水面这才恢复了平静。
不多时,便有人进来通报,说是吴大夫不见了,大约是不幸与贼人遭遇,恐怕凶多吉少。
君潋望着水上飘浮的几羽残箭,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
通报的人便下去了。
窗仍开着,船也开了,月光下粼粼的水波幽幽的向后荡去:
走了……真的走了呢!只是没想到走得这样急,还以这样的方式,还真是……年轻啊……君潋想着,不由笑了笑,嘴角却忽有什么沁了出来。
“老爷!”福全已扑了上去,慌忙擦拭那道蜿蜒而下的血丝。
君潋摆摆手,示意他不要闹大。想强扯抹笑,却觉一阵晕旋,幸好福全遵命没再吵嚷,恍惚间只听见他喃喃道:“老爷,你不该让顾大夫走的。”
不该吗?不,这没错。
你不懂的,如果不逼他走,错的人会更多。
只有这样,才能谁都不再错下去……
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不知究竟有没有真说出来,只道等从黑暗中再睁开眼时,船已入了京畿水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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