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话 保荆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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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朱羽在虾蟆陵快活三日,纵欲过度,竟然发现自己又开始渴望充实,渴望学识,渴望功名与成就。与方颖同居以后他就发现男人**满足后对学识的追求和不逞前对学识的趋附完全是两个概念,前者是主动学习,后者为被动;前者动力全开,后者拖沓着成年人对性的幻想。然而即使是已婚男子也可能出现因为缺水之极而心烦意乱的状况,这让羽想起**“堆来枕上愁何状”那首词,最传神的一句“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玩之有味。
“哥哥,荆州那边的发展状况怎样?美髯公近来可好?”第三天夜里刚刚开膳,羽问起张飞,惹得三媛对他一阵觑探。
“自主公打汉中的时候,云长就开始北伐襄阳,以形成对这边的战略帮助,”飞道,“还算顺利,快打下襄阳了。估计接下来是樊城……”
“什么?开打了?这么快?!”羽惊叫。吕蒙巧计夺南郡,关公大意失荆州,这事他是知道一点的。见飞皱眉看他,他又说,“我有要紧事情提醒刘备,哦,不……汉王……快!事不宜迟,路上我跟你解释!”说着起身避席就往外赶。飞近日在军部听多了关于羽的流言,现看他性情大变,亦想探个究竟,便也起身快步跟出来。
玉儿从刚才就一直盯着羽看,羽毫无察觉。又见他头也不回出去,玉儿表情复杂。正踌躇起身,见飞阔步跟出去,她即便跳起,奔出来喊道:“我帮忙牵马!”径自望马厩奔去。
羽在院门外候着,待飞和玉儿牵马出来。玉儿缓缓将辔带交到羽手里,含情脉脉看着他。羽心急如焚,抢过来正待上马,却感觉辔带被玉儿拉住,这时他回头,才发现玉儿几近焦虑的眼睛。他望她片刻,又发现了不舍的眼神。他凑过去吻她一下,然后夺过辔带,跨上马去,又望她几眼,即磕马直奔王宫而去。
一路上光顾着赶马,羽没和飞多说话。飞没多问,只是领着他抄近路直抵王宫。多年以后,羽才知道飞如此这般完全出乎一种信任,一种朋友间难得的信任。
二人经过三道岗哨,终于赶入玉昆轩苦等汉王。也没多苦,汉王听说张飞、朱羽有要事禀报,扔下碗筷急急火火赶过来。羽见了汉王,神色慌张,闪烁其辞,甚至危言耸听:“荆州……荆州危矣……关公危矣……”
………………
勤政殿议政厅里,汉王主持紧急内阁会议。
法正问道:“关公真的拒绝过孙权提议的联姻?!若如此,荆州真危矣!”
汉王道:“云长拒绝与孙权联姻也是有考量的,他心高志远,他料我军迟早要与东吴兵戎相见,一旦动起干戈,他为前军大将,有女在彼,岂不受制于人?他在给我的信里说,这门亲事,既知终弃,又何必始乱?又说现在荆州城兵精粮足,固若金汤,正当出兵征伐,怎可联姻求安?我想想也是,就没太在意……”
“此言差矣,”法正正色曰,“关都督忠心赤胆,难能可贵。然而他个性孤傲,高自标置,顾盼自雄,傲睨万物,自以为不可一世,视北魏东吴若无物。他怎顾忌古有云‘十步之泽,必有芳草;十邑之地,必有忠士。’奈何吴魏沃野千里,学风淳厚,贤良之士何止千万?能征善战之将,折冲樽俎之宾,车载斗量,不可胜数。又北魏曹操,不世之枭雄;东吴孙权,三代之明主。如此吴魏二地,岂是美髯公亲提百万雄狮就能一举战克,旦夕收入囊中的?即使周武吕望在世,亦难以矣!
“即不可旦夕而定,当思长远之计。孙权长于外交,他也是看到这点,才主动纡尊降贵提出与关公联姻的,以此求得东吴、中荆、西蜀三地连横之势巩固,形成统一战线共同抗曹。当然此举亦可探知我汉军与孙吴同盟的诚意几何,然后根据我方的反应相对采取行动,这也是孙权高明之处。本来荆州和东吴都有这么一个能够长治久安的机会,奈何关公一时意气,错失良机,而今荆州危如累卵,将有倒悬之急啊!”
“嗯……”汉王沉吟,略显痛苦,“依卿之见……”
“如若吕蒙真的装病,如若东吴采取朱羽所提计谋,如若糜芳、傅士仁与关公的关系真的那么糟糕,那么南郡、公安旦夕危矣。而今之计,第一加强渡口江面的岗哨戒备,严禁可疑船只通行;第二火速调回糜芳、傅士仁,另任望重干练者为南郡、公安太守;第三遣使东吴,结好孙权。此三件事,都需非常之人,而可为之。”
“……”王又沉吟,凝眉思虑,呷茗而不语,半晌方云:“翊军将军赵子龙、安汉将军麋子仲、左将军从事中郎伊伯机……”
法正闻言,颔首赞同。
“只是……云长现任荆州都督,荆州的军事、财政、人事都由他直辖,这次我们不打招呼就这样横加干涉,恐怕他的情绪……”王忧虑。
“再打招呼就晚了。”正曰。
………………
“朱羽说他想去看看关公。”汉王曰。
“看看?”法正纳闷。
“嗯,他只说想看看……”王曰,“你看给派他什么官职?侍中还是长史?”
“不可,”法正直言曰,“朱羽尚不可重用,原因有三:其一者,朱羽新来,又年轻太过,此时加官晋爵委以重任,必惹不满。下属不服,则号令不行,虽杀鸡儆猴可树其威,却必致怨忿,怨忿在暗,如地雷水藜,险不可测;其二者,朱羽身份来历不明,未审其政治清白,若掌握重兵,一旦倒戈相向,势必棘手,如烫芋在口,咽之不下,吐亦有伤;其三者,臣尝闻山越之地有虫名金蝇,其金玉其外,却败絮其中。又闻楚境有花名蝶兰,其花鲜妍,却华而不实,不能结果。主公不宜听他一席之言,而妄以一郡相托。昔孔夫子有云‘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臣言语冒犯,只因护主心切,愿得考复。”
“你是说……先让他立功立威?”王曰。
“然。”法正曰,“正好他仰慕关公,可以让他先到关公手下当裨将,他若真有本事,很快会立战功的。”
“可是……”
“要不当个参谋,看他也不是一块冲锋陷阵的材料。”不待王开口,法正赶上说道。
“嗯……可以,”汉王曰,“只是这朱羽是个谜一样的年轻人,虽有奇论,但整个人就像是从蛮夷之地初至教化之地一般,对于这里的礼仪、制度、办事程序等等一窍不通,不给他张罗个同伴不行。”
“然。臣以为可派太学府里学子张嶷张伯岐往,一来俩人年纪相仿,二来……呵呵,这个张嶷可是一盏水晶灯笼,假以时日,其光必现!”
“噢~”王来了兴趣,“那我可得见见。”
第二天汉王颁诏,诏令如下:
第一,任命翊军将军赵云为监察使,率江州巴郡水部兵五百轻舟急速赶往南郡渡口乌林港巡视江面,严格稽查过往走私船只,再有五百水兵稍后由副将率领赶到,与赵云会合,服从调遣。命南郡方面军部要积极配合本次突击缉私行动,做好赵云方面军的军需补给工作,并完成方面军可能请求的向导及其他相关任务。
第二,因荆州南郡太守糜芳、公安太守傅士仁近来政绩优越,汉王特许二人入都接受王宫赏赐,面受汉王褒奖。即下诏之日起,命安汉将军糜竺即日接旨启程,轻舟赶赴南郡下达王恩,传令糜芳、傅士仁即接旨之日即刻西旨成都,以解汉王仰慕之思。
第三,因益州既定,川内升平。王感念昔日刘孙友好,特命左将军从事中郎伊籍即日启程出使东吴,向吴主孙权传达汉王坚持睦邻友好的外交政策意愿,真切希望东吴西蜀能够同仇敌忾,戮力抗曹。并同时传达汉王希望加强双方经济贸易及文化交流的美好意愿。
诏书飞往各处,汉王又邀请朱羽、张嶷宴饮……
翌日,张嶷约羽制订行程,羽说想看看孟达和刘封,不知是否顺路。嶷曰“行啊,那就北上走汉水,房陵港下船,走一阵就是上庸了。”
“能骑自己的马去吧?”羽骑惯了黑旋风,因问。
“行啊,那就马渡呗,雇艘大点的船就行。”嶷道。
两日后,汉水江面。
张嶷看羽于船头远眺,笑谓曰:“子乐稍安毋躁,若五日内南郡安在,则荆州无忧矣。”
“哦~”羽道,“那么肯定?”
“呵呵,”嶷笑,“余修身太学府,每次学府进行考试以后,自己能不能及格我都心里有数。天下之事,预算不出其类。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如果汉王对于荆州不管不问,顺其自然,那么荆州沦陷必矣;然而现在王已经看到了荆州可能发生的状况,并且针对南郡、公安现有的军备漏洞进行了积极的修补,又采取军事、政治、外交多方努力以争取避免荆州败局的形成。那么,汉王的这些努力就在冥冥中形成了一股能量,接下来,在他任命的赵云、糜竺、伊籍这些人身上,他们的意志和努力又会形成各自的一股股能量,如果任命得当,所托得人,那么汉王得到的将是正面的能量集合;如果所托非人,那么得到的将是反面的能量消减。所有朝着汉王指定方向努力的这些人的所有能量集合,只要这股能量集合比孙权集团所形成的能量集合巨大,那么汉王的期待目标将比孙权的期待目标更优先实现。如果俩人冥冥中能量对比相当,那么俩人的期待目标将随机实现,并且不逞的那一方将很快得到冥界在其他方面给他的补偿。然而在我看来,汉王这次的应对已经相当出类拔萃了,人才的运用方面也恰到好处,这将形成一股极强的能量集合,应该相对孙权集团要强一些。现在我担心的是时间问题,只怕吕蒙、陆逊在汉王诏命到达南郡之前就采取行动,那么……后果是我们将可能失去荆州全境。”
羽闻言嗟讶……
俩人聊着,暮色悄无声息地降临。
“见了谁都该怎么称呼,这些哥哥可得教教我,辈份礼仪我一窍不通。”在船厢里用过晚膳,羽问嶷道。
“呵呵,”嶷笑曰,“辈份不是问题,重在仁德与才能的修养高低。通常年纪辈份与思想辈份没有必然联系。顽石千年,也比不过十年的珍珠贵重;芹草百岁,终究不比一现的昙花鲜妍。太过偏执于辈份,只会让俗昧的老叟坐大,令后起的才俊寒心。君子待人,不以辈份而敬,只以才德相爱。此虽一家别论,余独信之。”
嶷又道:“月前主公令孟达攻上庸,又恐达势单力薄事不谐,又命封顺流而下往助,上庸太守申耽倾城投降,备迁封为副军将军。此去上庸,正好与他二人作贺。”
汉中到上庸顺风顺水,两日即到。连人带马下了房陵港,俩人径奔上庸城。出示通关文书,遂往官衙里来,先见过申耽、申仪,再到军部,刘封接着,彼此叙礼问候。
羽看刘封,确是一表人才,剑眉星眼,孔武有力。三人宴饮,席间羽看刘封对汉王还是非常感恩与尊重的,称其“义父”。一开始嶷吹捧封,又问他一些似乎无关紧要的问题,羽不容置喙。后来嶷说话少了,羽逮着机会问他:“我们此去南郡助守,若来求救兵,还望将军亲往救之。”
封大笑拍羽肩:“那是当然,一定倾城往救。”嶷闻言凝眉视羽,奇之。
筵罢俩人别过刘封,羽问孟达何在,封戏称:“怪义父封赏他的官儿小,窝在家里生闷气呢。”于是嶷、羽径往孟达府上来。途中嶷谓羽曰:“刘封豪爽,能知恩图报。但是胸无城府,没有主见,终究不是大将之才。又心无远虑,若处瓜田李下嫌疑之地,他仍会有纳履整冠的动作,如此危矣。”
“你怎么知道的?”羽惊叫,听他预言刘封的结局,以为他也看过《三国演义》。
“刚才宴会上问出来的,你没注意听吗?”嶷不以为意,“当然问法和理解都很重要,还有懂得对他发言的取舍……说来话长啊,得慢慢学,学府里有教的,只要上点儿心就能学到。”
入得孟府,达接入,礼毕,分宾主落座。三人饮酒叙谈,羽看达遣词造句,引经据典,言语和畅,比之刘封甚有名仕之风,能三句成诗,诗得庄子之超旷空灵。张嶷似乎与他很谈得来,看他二人说话,羽连插科打诨的机会都没有。嶷问达所见最善何人,达曰“魏文长,庞士元”。
羽见提到庞统,终于可以说两句话:“昔日庞统投奔主公,汉王辟他为耒阳令,小官一个,他都不屑当了。这时鲁肃有封信给王,只为举荐庞统。鲁肃虽为东吴都督,却能为主公推举贤才,由此可见鲁肃的广阔心胸。”
“呵呵哈,”达笑曰,“汝所言不假,鲁肃目见高远,大局观胜于吕蒙。然则当初士元已有显名,堂堂‘凤雏’,以主公好友广闻,岂能不知?但又为何不即重用士元?依我看,决定主公起用士元的因素不是鲁肃的举荐,而是后来诸葛孔明的举荐……”
“哦?何以见得?”羽赶问。
达曰:“盖水镜司马徽有语于主公‘卧龙凤雏二人得一可安天下’,初得卧龙,主公兴奋非常;但再得凤雏,主公却开始思虑——二者皆得是否仍可安天下?显然他充分考虑到如果孔明容不得士元,那么只能过犹不及,场面糟糕。主公在翼州客座时候,袁门四谋士争功坏事,主公看得明明白白,想必甚有感悟。所以主公先辟士元一闲职,待探得孔明态度,见孔明无私举荐,方敢大用士元……哼,这等手段,怎瞒得过我的法眼……”酒多失言,达一时住口,嘎然而止。
羽忽记起那个自以为最打紧的问题,忙问于达:“我们此去南郡,若东吴兵来,局势见危,足下可将兵相救否?”
达闻言摇头,叹曰:“果若汝言,则上庸爱莫能助。非不愿,实乃不能也。盖此山城初附,下不过旬,初主公遣达、封将兵击之,来势汹汹志在必得,申耽申仪迫于势不得已而降蜀,附蜀恐非他二人真心实愿,若我等分兵而去,申氏作乱复降北魏是很有可能发生的。况且南郡有公安近在尔迩,次之有临沮、秭归,彼皆有兵,奈何舍近求远问于上庸邪?”一番话合情合理,反而使羽尴尬起来。
晚膳以后,二人别过孟达驻到驿站里来。
“上庸是一块要紧地方,东连荆州,西接巴蜀,应该充分发挥它军需承接的地理优势……应该把申氏调走,也不应该留孟达在这里……”嶷喃喃自语。
“哦?孟达很糟糕吗?”羽奇怪嶷如此说。
“不,”嶷似乎有一丝忧虑,“孟达很聪明……太聪明了,已经聪明到了反被聪明误的境界层面……”
翌日大早俩人奔出上庸,仍在房陵港上船,往荆州来。帆船顺风顺水,飞似流星。羽在船头看水面的浪花像船底碾碎的玻璃一般飞溅,眼前除了川流不息的汉江水,还有两岸亟来和飞逝的层峦叠翠。羽意气风发,又要吟诗,当然是太白那首“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哈哈哈~好诗!”张嶷从厢里出来拊掌笑曰,“诗固然是好诗,只不过我们辞的不是白帝,白帝在南边呢,赵将军走的大江才有白帝。”
“嗯……”羽沉吟,“可是,改上庸就没意境了呀!”
“呃,”嶷曰,“那倒也是,一个‘帝’,一个‘庸’,这俩字给人的听觉和视觉的直观印象……判若云泥啊。”嶷又看看羽,作扼腕状,“唉呀,可惜了啊……”
“可惜什么?”羽问。
“要不这样……改明儿我们奏请汉王,让他把这俩城城名对调,这样一来你的诗就完美了。”嶷曰。
“别介,”羽傻笑,“要真改了名儿,五百年以后这诗还真让给糟蹋了!”
嶷窃笑,由此暗忖:“行,这小子还不至于荒唐。”
将近中庐港,羽看见江面上密密麻麻满是战舰。正发怵,嶷曰:“不怕,这是关公的战船,自己人。”羽往嶷手指处望去,果见战舰船头船尾、两翼还有桅杆顶上都竖着绣色旗幡,上面迎风飘动一个硕大的“关”字。
及近舰队,早有人喝住:“停船!干什么的?!”只见船舰上几个弓箭手扯着嗓门向下喊道。
张嶷早捧出通关文告,向上高声答话:“我们从益州来,是汉中王刘备帐下的传令官,找你们家关大都督有军情通报~!”
舰上的执勤班长闻言,挥挥手让两个水兵抱来一大捆麻绳扔下船来,自己和另一名副班翻身三两下跟个猴子一样攀着麻绳下到朱羽船上,取过通关文书核实,问了几个问题,然后将文书奉还,挺身敬了一个军礼,嶷回礼。但听班长说道:“关大都督现在樊城布围,你们得到前边靠江北的湖阳港上岸。那儿有执勤岗哨,你们得……哦,等等……”只见班长转身冲战舰上嚷嚷:“诶~,小白,把通关军旗扔一面下来。”须臾舰沿上探出一颗十八岁不到的小脑袋,滴流着两只大眼睛向下张望,看班长冲他招手“这儿,这儿~”便伸直了臂腕将手上的小旗往下递,发现班长够不着,便看准了往班长怀里小心地放下来。班长双手拍住,回身把小旗递给张嶷,那是一杆三角皂色小旗,上绣单夔纹。班长说,如果那边问起口号,就说“无孔不入”。然后班长和副班又似猴子一般攀了麻绳上去,嶷作揖道谢。别过班长羽让船夫起锚行船,嶷站在船头把那皂色小旗举过头顶迎风飘展,羽又见副班站在甲板上打了两句旗语,这时队列江面两侧的战舰上有些动静,羽细看下发现原来是舰上的弓箭手们收了架势,舰队解除戒备状态。
如此离了中庐港,又顺流而下漂了一阵,遥望又是战舰如鳞,桅樯栉比,方知又近了港口。张嶷在船头招摇着小旗,却又被喊停,还是一个班长带个班副下来,验了通关文凭,问了几个问题,然后班长引导着他们在湖阳港锚地靠岸,下船以后,岸上的执勤士兵接着,班长班副乘了军用扁舟回他们的战舰上去。
“口号!荆州水兵!”岗哨士兵验了他们的文凭、小旗,挺身厉声喝道。
“啊?……”事发突然,羽愣了一下。
“无孔不入。”嶷缓缓对曰。
“哦……”羽才反应过来。
士兵方才交回东西,让另一名帐内待命的传令兵领着他们去见关大都督。传令兵上马,羽、嶷也各自牵了坐骑跨上,随着引导径往关公大帐里来。
马上奔了十来分钟,沿途军营帐篷人马辎重络绎不绝,士兵制服鲜明,作息有序,只偶尔听见聚众篝火嘻笑之声。
奔到都督营区,一看那阵势,羽自以为就是傻子初来乍到,要找关公也不难,反正哪座帐篷气派就往哪儿钻准没错。
传令兵在营门前做交接,然后让羽、嶷在营门前等候,自己策马回湖阳港口去了。营门持戟进去通告帐门士兵,帐门士兵入帐内禀报,然后出来让营门持戟去带人进来。营门持戟小跑回来,让羽、嶷下马跟他进去,又有一个高高帅帅的弼马温过来在马笼头上系个码牌,然后将对牌塞给羽和嶷,牵了马去。羽的对牌上写着“拾壹”,嶷的那块写着“拾贰”。羽注意到那人牵走黑旋风的时候先轻轻抚摸马下巴和脖子,并与它对视了一会儿。
营门持戟将俩人引到帐前,羽看营内所见军士自与营外别个不同,大多装备精良,威风凛凛,身着鱼鳞玄甲铠,贴腿“拍髀”长匕首,肩倚弯钩“雄戟”,军姿笔挺,纪律严明。帐前传令接着,营门持戟自去,尾随传令入得帐来,朱羽一眼望见尊位上俨然端坐一位赤脸长髯魁梧大将军,头戴半山绾发帽,身披狮肩麒麟铠,腰挎龙泉号令剑,脚踏兽爪步云靴,威仪天降,绝伦逸群,宛若一尊天王神像,不嗔而威。听得有人进来,他看书的眼睛抬眼藐了一下这边,更令羽拜服:“天,连鄙视人的眼神都那么帅~”
关公瞄了一眼这边进来两个小青年,“哼”蔑笑一声,又继续回眼看他的《白起兵书》,并不理会二人。
张嶷见状,心里已知大概。遂恭敬上前,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揖手递上去:“学生张嶷张伯岐,拜见关大都督。禀关大都督,汉中王有手书一封命我转交,恭请关大都督亲启。”
关公闻言,又瞄了这边一下,然后对身边的护卫使个眼神。护卫下阶收了信件,又上阶举信齐眉。关公夹过去,拆开来看。
嶷又道:“禀关大都督,我俩不是左将军府的大夫,而是太学府里的两名待诏学生。此番前来不为别的,而是我们仰慕大都督已久,日前特地拜请汉中王恩准,特批我们过来在大都督手下学点儿东西,算是军事实习。还请大都督您抬抬手收下我们,以解我们仰慕之渴,上进之思。”说完见关公又抬眼看他,便又恭敬一拜。羽在后边站上来,也学着样儿作揖弯腰。
“哦?”关公笑笑,“太学府的学生?”他搁下信件站起来,终于正眼看二人,羽感觉他好高。他下阶近前打量二人,开口道:“放着好好的书不读?跑来这里做什么?乖乖地学府里待着,毕业以后在左将军府里讨个侍中或者长史当当,耍耍嘴皮子,吃香喝辣的,难道不比这儿戎马倥偬,枪林弹雨的要好上百倍?”
“大都督说的极是,”嶷回道,“学府里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然而我俩恰恰不喜欢那种生活。”
“哦~”关公拉长了腔调,近距离看他。嶷面不改色,慷慨陈词:
“正所谓人各有志,集苑集枯。我俩以为,身为男儿,理当以大都督为榜样,慷慨生死,为国家,为民族,抛头颅,洒热血!别说是戎马倥偬,就是火海刀山,斧钺汤镬,若能杀身成仁,我们也甘之如饴。最可笑那些个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整日里舞文弄墨,成天地故作姿态,正经风流,真正打起仗来上了战场,连柄短戟都拿捏不住,听了号角两腿发抖,娘们一般!这种男人最最无用,真真投错了胎!是男人,自当如大都督,飞将军一般,驰骋疆场,叱诧风云,威震华夏,名扬九州!就是那句话,‘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这样的男人才有魅力,这样的人生才有味道!一个男人只有这样奋斗过,让自己的生命燃烧过,他的人生才敢称无憾,才能无悔,才能无愧。”嶷发言越发激动,羽甚至难辨真假,只能默默一边瞪大眼睛看他。
“呵呵哈哈……好~”关公轩眉大笑,一改之前冷漠姿态,拿大手重重拍在张嶷的肩膀上,“年轻真好!年轻人就得有这样的气概!呵呵,想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不怕死的!哈哈哈……来啊!好酒好菜摆上来,中午兄弟们好好乐乐……丫的,昨儿让使者给气的,都没胃口了……等等,”关公想起什么,“离午膳尚早,我带你们军营里转转?”
关公搭了嶷的肩,将出帐门,他注意到朱羽身后跟着,问道:“这位是?”
“哦,我的同窗好友,姓朱单名一个……斗胆与大都督同名,表字子乐,都督唤他子乐即可……”张嶷回道,又说,“他为人沉闷,不会说话,一开口就得罪人,所以很少开口,在学府里我们都戏称他为‘地哑’。”
朱羽闻言惊奇,心里暗道:“好家伙,跟真的似的!太有才了,这姓张的……”
“哈哈哈哈,”关公又笑,“地哑?有意思……”
“都督您不知道,学府里有意思的事儿多了,”嶷接道,“何止地哑,还有天聋呢!您要有兴趣,我慢慢说给您听……”
说说笑笑来至营门,“拿马来。”关公跟那个高高帅帅的弼马温说道。不想那个马夫居然不动弹,还往张嶷眼前伸出手来。众人正不知为何,只听一旁的营门持戟开口道:“这两位来使也寄了两匹马在这儿,要不要一并牵来?”张嶷闻言,方才悟了,子乐也摸了码牌出来,并嶷的递给马夫。马夫接了方走开去牵马。
“地哑!又一个地哑!哈哈哈哈……”关公手指马夫背影开怀大笑,惹得众人也跟着嘻笑起来。
很快三匹马牵过来,两具笼头上码牌早给摘了。关公一眼看见黑旋风,盯着看了一会儿,没说什么,却只上了他的赤兔。
“好马!”嶷摸着赤兔夸道。
这时子乐上了黑风,关公又瞄了一眼他,说道:“地哑的马也不差呀……行了,别摸了,快上马吧!”
嶷看了关公脸色,仰头道:“地哑的马怕比赤兔要逊色一筹,它要似赤兔一般驮着都督您这魁梧的身材东奔西走,过五关斩六将,恐怕吃不消,怕早趴下了。更不用说百万军中秒杀颜良……您在论文里不也说,这也有马的一份功劳吗?”
“哈哈哈……”关公又笑,“没错!小样儿,我的论文你还看得挺细啊……上马!走!”
“诶!”嶷应道,这才移身上马。俩人跟着赤兔尻,快跑出去。
关公有意跑快,来到一空旷地界,他策马狂奔起来。赤兔绝非浪得虚名,伯岐渐渐吃力,追赶不上。子乐后边追着,心里想着伯岐刚上马时悄悄说给他听的那句话:“可以测试黑旋风的速度,但是小心在意不要超过了他。”一开始他还纳闷这句话什么意思,现在全明白了。黑旋风好胜,看见赤兔像一团彤云炎火般前头窜着,便撒开四蹄尽力追赶。两匹马全力奔跑约摸五六分钟,终于乏了力气,黑风咬得紧,可终究还是没能追上赤兔。
“呵呵哈,”关公驻马等待那两骑上来,笑谓子乐曰,“年轻人,跑得不错嘛……呵呵。”
这时子乐意欲学着伯岐的口吻也说两句好话,可憋了半天都没能开口,方才知道这好话也不是容易说的。
“得,真成地哑了。”子乐心里叹曰。
等嶷上来,关公笑谓嶷曰:“太慢,太慢。”
嶷笑:“美髯公驰骋赤兔奔逸绝尘,学生实在难望项背。”关公闻言又狂笑。
然后关公带俩人往西,上了高地,早望见樊城东门。城门外一射之远,关公的军队已经布下重围,栅栏层层,鹿角森森,帐篷错落其间,遍地尽是“关”字旗幡,军士往来,仍在继续固围加防,实有将樊城堵水屏风之势……
晚宴上,朱羽把酒敬关公道:
“事实上大都督威名在蜀郡太学府里已是如雷贯耳,轰轰焉振聋发聩,连北魏谋臣程昱等都说您‘雄壮威猛,万人之敌’;汉中王、诸葛将军更是时常称赞您‘美髯公奔逸绝尘,超俗逸群。朝野上下无人敢出其右,至于望其项背。’学府主教向朗教授只要一提起军事,就要拿您的战绩做案例分析,还吩咐我们研读您的大作《论义》和《论对阵单挑》……
“我们在学府里考试成绩优异,所以学府与汉中王特批,允许我们过来您这儿进行短期军事实习,积累战场实践经验,收集实战资料,以备日后战术研讨之需……嗨,这些都是虚的,事实上我们就是仰慕您的威名,特地过来瞻仰您的威严,来见识见识何为打仗罢了……”
关公听羽罗罗嗦嗦一席话,笑谓嶷道:“还说他‘地哑’呢,很会说话嘛。”
“哈哈哈哈……”席间气氛融洽,热烈友好。
筵罢羽同嶷回帐篷里休息,羽迫不及待问嶷道:
“怎么样?我这马屁拍的?”
嶷笑道:“嗯,孺子可教也……只不过话说太快,反而有些不自然。另外有个‘嗨’叹的力道不对,显得台词过渡生涩,有点做作的感觉。”
“对对对,”羽道,“那个‘嗨’我也感觉是处败笔,你看如果是这样呢?……嗨……”
“嗯……还不够理想,”嶷指点道,“要这样……嗨(4)~,发入声。再试试……”
俩人切磋逢迎拍马功夫,直聊入了被窝。忽然一阵静默,嶷长叹一声,谓羽道:
“羽善待卒伍而骄于士大夫,为什么?因为他极恶心自己在别人面前显得弱势。我们和这类人相处,不得已就得装孙子……”
“哦,”羽嘴里应道,心里窃笑,“别的不在行,装孙子谁不会啊?大学四年,我天天在那教务处里头装孙子!这装孙子的把式,咱不敢说登峰造极,高屋建瓴。可这炉火纯青,还是称得上的……”
倏而又听嶷叹道:“悲壮兮祢衡,吾辈不及也……祢衡在《鹦鹉赋》里有一句‘飞不妄集,翔必择林’,吾辈读之有愧啊!……这趟下来荆州,我应该到鹦鹉洲去祭拜他才是……”
羽一敛眉,方想起祢衡,就是那个侮辱曹操讽刺黄祖的天才狂人。因忆及演义里衡辱曹操那段“荀彧可使吊丧问病,荀攸可使看坟守墓;程昱可使关门闭户,郭嘉可使白词念赋;张辽可使击鼓鸣金,许褚可使牧牛放马;乐进可使取状读招,李典可使传书送檄;吕虔可使磨刀铸剑,满宠可使饮酒食糟;于禁可使负版筑墙,徐晃可使屠猪杀狗;夏侯惇称为‘完体将军’,曹子孝呼为‘要钱太守’。其余皆是衣架饭囊,酒桶肉袋耳!”故诉之与嶷。俩人捧腹大笑不止,畅谈至深更方才睡去。
俩人于军中数日,嶷甚有疑虑,私谓羽道:“看关公往上庸处请兵合围,吾料这里的兵力尚显不足。孙子有云‘十倍兵力而围,五倍兵力而击,双倍兵力而分,同等兵力而奇,劣等兵力则要能守能避,侍机后发制人,扭转败局。’目前看来,樊城虽落围,但胜负尚未可知。况且北魏兵精将广,多路救兵恐怕不日即至,长此以往……僵局啊……战局僵,则后方补给与支持事关成败。我得赶往南郡一趟,看看能不能帮上一点小忙……”朱羽想留下来看打仗,便与张嶷别过。嶷带上文书令旗,特地别过关公,连夜南下江陵,望南郡郡守里来。
却说这日樊城郊外东南,军部用过早膳,关公又下攻城令。攻城集结号吹起,一时间西北边界鼓角齐鸣,杀声震天。羽兴致勃勃,草草扒完最后一口米饭,忙匆匆出营上马,尾随关公及小队骑兵奔往城下战地来。
上得高地,羽直面战局,不想登时笑容收敛,瞠目结舌。很快面无血色,手脚冰凉,五脏六腑抽搐起来。单道朱羽所见那厮杀场面:
攻城方有盾连、刀兵连、戟兵连、弓兵连、云梯班、冲车班、井阑班;守城方有见盾兵、刀兵、戟兵、弓兵、投石兵。那城墙有四五层楼十五米高度,城下的拼了命想打到城上去,城上的手忙脚乱致来犯之敌于死地。
攻城方形成方形,盾兵各个举盾掩护,方形渐进逼近护城河外。云梯甲组铺设踏板横过河去,云梯乙组吆喝着接近城墙,合力将长梯直立,递云梯那一端近城墙顶上。长梯那端早已贴着一个戟兵,他左手执盾,双腿盘扣在云梯上,努力拿长戟捅搠城上的守军。自然守军也拿长戟回搠他。他怕探头盾外让城上的弓兵射着,只能伸臂瞎捅,而这个戟兵的安危全在撑他上去的云梯班组,递远了戟莫及敌当然不行,递进了他那只盾外的胳膊就废了,那时一声惨叫,这把云梯退下去,后面的云梯再递人补上来。聪明和训练有素的戟兵会适时先瞄一眼城上,然后把头躲进盾里,记着路径一戟搠去,或许能扎着守方一只胳膊或者一个弓兵,然后再瞄一眼再搠一下。不过再聪明,终究也要负伤下来的,若运气不好遇上素质低下的梯班,把他递得太近让守方搠断云梯,戟兵坠地,几乎摔死。
再长一点的云梯,递上去的是一个刀兵。刀兵直接跳梯落下城墙,在城墙上英勇搏杀。不过守军刀兵早已严阵以待,若攻方同一时间上城的刀兵数量不够,则可怜那些个刀兵落地未稳,却已被乱刀剁为肉泥。
弓兵及远,有挨着盾兵在平地向城上瞄射的,也有上井阑在高处下射城防的。井阑也就是几把云梯加几根木条和几块木板搭建起来的,一架最多上四个弓兵,井阑顶上有茅草遮挡权且充盾。弓兵的任务重大,有经验的弓兵不会胡乱发箭浪费军资,他可能瞄着守军戟兵的胳膊又准又狠地射过去,如此守方就少了一个戟兵战力;又或者他发现某个守军弓兵正闪出盾外开弓搭箭,就精确果断地射过去,则敌方又少了一个弓兵战力。而井阑上的弓兵更重要的是掩护攻方戟兵攻城与刀兵登陆,井阑上的弓兵一旦负伤或战死,地下待命的弓兵就要很快爬上顶替。
冲车班负责冲撞城门,城门一旦撞开,攻城大队骑步兵涌入城内,守军崩溃,攻战成功。冲车有茅草盖,不怕普通弓箭,却怕巨石和火箭。城上大石头往下一扔,要么砸坏车要么砸死人;或者城上往下泼油,再拿火箭一射,木质车身熊熊燃烧,推车兵士躲闪不及也要给烧伤。
起初攻方打得相对保守,刀光剑影之后,将士们个个杀红了眼,也不知道害怕了,场面越发血腥混乱嘈杂。羽见那边云梯班正顶一个人上城墙,也不管他死活,他们将云梯架在城墙上,后边的刀兵对却都争先恐后地往梯上攀爬,前仆后继。羽看到士兵们发疯似地蹬着战友的尸体蜂拥向前,他目见神往,仿佛听见了喧嚣之下,冲锋士兵们心里的声音:
“冲啊!……就是他!那个拉弦的,妈的,看老子冲上去一刀砍翻你!冲啊!……左臂好像中箭了……他奶奶的!谁射的!是他!那个三角眼的!杀了他!杀了他!……
……要这样定上去吗?上头好多把刀啊……啊!好痛!……他奶奶的!爷爷来了!砍死一个够本,砍死两个老子还赚一个!……啊!手断了!谁砍的?是你!**的!死了吧!再砍一个……啊!又被砍了,这回有点儿痛……好累,我躺一会儿,躺一会儿……”
一个刀兵爬了云梯上城墙,刚到顶就被一个守兵拿盾沿狠狠砸他的脸,一下!鼻梁断了;再一下!门牙折了。他的神经被身边的喊杀声麻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拼了命地往上挤。眼看挤上来了,那边却过来一个守兵挥刀一劈,刀兵仰面后仰,颓然直坠。自由落体以后“砰”一声重重摔在城墙下,基本断气。他躺在那里,脸上血肉模糊,左颈一道深深的刀痕直裂到小腹,深刻的腥红血缝里从上到下分明可辨皮、骨;皮、肉、骨;皮、肠子……他挣扎着想呼吸,他感觉身子又重又冷,而眼前的世界正变得轻飘飘地,正在与自己脱离……他看见一个人影很快接近,然后有样东西重重砸在自己身上……

“来吧!上来一个砍死一个!”一个守城刀兵红了眼,见城墙上又上来一个,他举刀要砍,却被井阑上的弓兵一箭射中太阳**,当场倒地不起,但那个爬上来的刀兵还是被另外三把钢刀砍翻。然而他没有死,反倒上了城墙,装死瘫倒在青石板上。然后趁人不备,他大叫着挣扎起来往一守军士兵左颈45度角狠狠劈下,登时劈断对方锁骨。被偷袭的守兵尚有知觉,便死命一刀捅入偷袭者腹腔,并反手搅动刀柄。偷袭者感觉森寒的钢刃在自己肚子里旋搅,搅得自己五脏翻腾,他禁不住“哇”一口鲜血从喉咙里喷涌出来。旁边又一把钢刀架过来自己咽喉,那刀只一横,自己脖颈大动脉里鲜血喷薄而出!他颓然倒地,却又有一刀一刀不断砍在自己身上……痛觉,越来越远了……
朱羽怵目惊心,失魂落魄。耳边鼓角震地,杀声嚣天;眼前上演着疯狂的杀戮,无以复加的血腥……当他看到一个刀兵被云梯顶上去,却被守军搠过来两把长戟刺穿胸腔腹腔,守戟兵把他举起来,那边又过来一把长戟一下刺穿他的咽喉,然后撑过去吊着他去撞另一把云梯上的攻戟兵。看着长戟上那个如吊线木偶一般耷拉着左右摇曳的人影,羽一阵剧烈地反胃,上腹痉挛,胃里翻江倒海,终于“哇”一下子,早晨刚下肚的稀粥全部呕吐了出来。须臾把存货吐干净,羽晕头转向,四肢无力,瘫软在马背上,伴随着耳鸣,眼冒金星……
“很好,就照这个势头给我打下去!”不知晕了多久,羽隐约听见一个遥远的声音,他睁眼一看,见马前矗立一个长胡子猛男,原来是关公。他身跨赤兔高头马,手拎青龙偃月刀,内罩金鳞兽面铠,外挂蜀锦亮绿披风,威风凛凛,英姿飒爽。他斜着瞄了一眼朱羽,嗤之以鼻:“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继而,他带领一队骑兵向北奔去。
朱羽见他远去,早已没有跟进的兴趣,他的心情已然跌落谷底,现在只想尽快离开那个地方。尽管脸色惨白四肢颤抖,他还能勉强恢复一丝气力,于是头也不回得地勒马回营。
因是汉王直隶,朱羽有自己的小帐篷,算是单身公寓。他跌跌撞撞进去,瘫坐在铺地上,全身剧烈颤抖,四肢冰冷,持续眩晕、眼冒金星、耳鸣……大脑似乎一片空白,却又如万马奔腾……忽然,他莫明其妙地哭出声来,紧跟着是他歇斯底里的呜咽,身体蜷缩一团,瑟瑟发抖,抽泣哽塞……不知哭了多久,终于眼前一黑,晕倒过去……
复苏以后,精神已见了好,只是心情不佳。走去帐去,时已近黄昏。西边的残阳如血,旗鼓似乎已然偃息,羽不想去看,也不敢去看。却听得营门外马蹄声声,望眼看时,原来是关公的人马回营。细看那队骑士,个个人困马乏,灰头土脸,一两个新兵甚至面有惧色,似是刚刚厮杀过一般。而关公右靥有伤口血污,羽瞧见,忙跟入帐内探看。
关公衣不解甲,即唤行军司马等几个部将参谋进帐内议事,几个军医在一旁料理关公伤口,是箭伤。原来关公带骑兵团去拦截南下救围的庞德部曲,一场恶战下来,挨了庞德一箭,破了脸皮,折了几颗牙。正商议军机,忽有探马来报,只说魏将于禁统领大军正从北边赶来,三四日将至。关公闻言,凝眉不语。
“于禁、庞德实乃劲敌也,”行军司马曰,“可驰书东吴,请兵增援。”众将然之,又有副将提议请兵上庸。关公当即让文官作笺,发使往建业、上庸去讫。又商议一阵,关公让司马去巡视围城状况,司马说巡过了,一切正常,又报告了伤亡人数,武器消耗量等事项。后来伙头班送进来炒蛋瘦肉粥,事既议定,关公罢议,说今夜口号“金刚”,然后解散让众将回营休息。
翌日清晨,营内遍响军号。羽正梦到自己逛琉璃厂买数码相机讨论光学防抖的问题,刘备牵着玉儿在隔壁店铺里头弹吉他唱《恰似你的温柔》,张飞拎着一瓶X.O在大街上和成龙单挑……猛地被军号“呜”醒,羽发现仍是愁云惨雾不散,即又怀念起灵隐堂的“砗磲七宝床”。本不愿意动弹,偏那军号吹得人心烦意乱,又想起昨天关公鄙视自己的表情,羽终于还是挣扎着起了。出了帐篷,天色大阴,不见青色。
营地近河,军部取水还算方便。羽就大木桶里的水舀了一点匆匆梳洗,然后就近和兵士们蹲在一处烧锅造饭。膳间听他们说起昨天那个“白马将军”功夫了得,和美髯公打得难解难分。羽以为说的该是庞德,便想也去看看。
关公带队出营,脸上绷着纱布。羽策马跟在骑兵团最后。关公先巡视城东的围局,叫过来布局总指挥嘱咐了两声,然后兵团绕到城北,羽发现这里营地外围多设鹿角路障,部曲多执弓箭、长戟。听说是关公昨儿私下授意行军司马连夜作的围局调整,会议时没听见提出,估计是他后来决定的。
关公让副将领一半骑步兵在城西北角严阵以待,伺机而动,自领半军镇住樊城东北角。不多时只见一彪人马从北边赶来,离围局一射之远压住阵角。为首一人青盔白马,姿态矫健。关公见白马兵来,即传令四面攻城,继而身后鼓角齐鸣,又一场城池攻防大战开始。
身后血腥越发沸腾,朱羽望见那个白马将军似乎有些按捺不住,遛着白马在那里跑来跑去。最后他将军队阵形做了调整,将戟兵、弓兵拉到西边,让刀兵执盾迅速推近围局,然后自己领着大队骑兵冲关公这边杀将过来。其势一发,万马奔腾有如滔天巨浪压迫而来,羽感觉脚下的大地都为之颤抖。见敌来势汹汹,他心头一紧,额头渗出汗来。
再看关公,他岿然自若,遛着赤兔马跑了两步,右手高举偃月刀让部队作好准备,左手轻轻一摆让部曲里的弓箭手开始放箭。羽本以为会看到庞德单挑关公,可是两兵相撞的瞬间两主将没有撞在一起。短兵相交,场面混乱凶险。羽绕出阵外,只为看清楚关公庞德两骑的动作。那两骑一匹赤若火炭,一匹灿若霜雪,二将又都高大,极好辨认。白马冲锋陷阵,左挡右突,似乎欲往关公这边赶;赤兔在敌外围厮杀,并不急于迎战庞德,反愈往东边走。羽望望庞德再觑觑关公,两人皆勇猛非常,普通骑步兵根本不是对手。白马身边紧随着几匹亲骑,替白马挡住其他方向搠砍过来的枪尖刀刃,然后白马挺杆大枪肆无忌惮地向前冲杀,闪避灵活,搁挡严密,出枪又快又准又狠;赤兔身边也有护卫骑,个个训练有素,以死效命,英勇尤佳,只是羽总见得偃月关刀的律动曲线似乎有些别扭,不够流畅。但真要深究了去,羽却莫名其妙。正敛眉之间,他转头猛见一匹敌骑,骑士面目狰狞,张牙舞爪,正呐喊着向自己冲来。羽失声惊叫,脸色煞白,脑海当即闪过一个念头“逃!”他急忙勒调马头,拍马往营寨里奔。黑旋风马快,羽奔出老远,隐约听得“梆”一声响,没太在意,却忽见一支快箭贴着耳根飞过,险些射中马头,惊出他一身冷汗。羽动了勒马取箭射他的念头,却只是不敢,仍埋头拼了命地往前奔,心里却有个声音作响:“再这样傻跑会死的,想想办法……会死的……”他下意识地往左边小勒缰绳,黑旋风机灵敏锐善解人意,开始向右斜偏着跑了;羽再勾勾左边,黑风又小角度左转斜偏着跑回来。如此这般,羽实现了S型避箭奔逃,果然身后的箭没有再射过来。
即尔奔回营寨,守寨的裨将见他急匆匆奔回来,以为战场上出了什么差错,忧忡忡问羽,羽却只气喘吁吁摇头摆手,急得裨将搔首踟蹰。回头看那厮没有追来,羽缓了会儿气,然后对裨将说:“没事儿,一切正常。”
“没事你跑回来做什么?!”裨将怒火中烧,知是太学府门生,却也不便发作。若换了寻常兵士,早一个巴掌盖翻在地。
羽自也尴尬,正支吾间,忽然天地一亮,一个霹雳撕裂苍穹,瞬间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噼里啪啦落地开花。不多时各处鸣金收兵,关公领兵回营。
不料这秋霖一发不可收拾,之前已断断续续连下数月,今又连下旬余,风雨如晦。忽一日探马来报,说于禁大军屯营樊北十里近淯水。关公面有难色,谓左右曰:“若德击围局,禁袭我营寨,势将奈何?”众皆默然。
又天雨滂沱几日,这日午后一副将面色煞白,慌慌张张冲进关公帐内,报告汉水暴溢,堤坝快撑不住了。关公赶忙传令全军后撤,上船避水。至夜果然堤岸决口崩溃,洪水铺天盖地涌向樊城,如发飙猛兽一般,势不可挡。翌日子乐复到船头,目力所见汪洋一片。关公却是面有喜色,早膳过后即下令开船向北推进。
及到樊城,发现那水已然淹至城墙半腰以上。关公留下大多数战舰围城,自率领护卫舰继续北进,说是去抓于禁和庞德。茫茫水际漂了十余里地,终于望见一座小山,山上黑压压层林般满是魏兵。关公让围山,以大船四面张弓,待命放箭。时下冷雨依然,秋风瑟骨,山上大多数魏兵无盔无甲,只穿着内衣,在风雨里颤颤发抖,想必是夜里仓惶避水,睡窝里奔出来狼狈上山的。
这时一个将军模样的人出来,看关公战舰四面围定,剑拔弩张,关老爷正傲立船头,绰着美髯得意洋洋;再回头看看左右一张张惊魂未定的面孔,他仰天长叹,潸然泪下。淅沥的雨下着,满山静默,左右都望着这位将军,羽看见了一种肃穆的悲鸣……良久,他说了一句话,然后羽看见上山的魏兵们“哗”跪倒一片,向关老爷连拜,咸称“愿降”。
关公撇下他们,又去巡视另一个山头,据说那里的魏兵居然胆敢向我们的战船放箭。关公渡船过去,一眼看见庞德正率众顽抗。他披甲执弓,箭不虚发。
德见龙头船来,拈弓就往关公这里瞄,公回身快步移身厢内,勃然大怒,下令四面放箭,将抵抗者格杀勿论。可那个传令兵一出现在甲板上,旗号都来不及打一下,就被庞德一箭射倒,翻身落水。公又让副将拿了小旗到船尾施令。时羽在侧,见关老爷只是狠狠地瞪着厢壁上的杉木挂弓生气,他心生疑虑:“关公为什么不也拿箭射他呢?”。那边副将在船尾将旗令一施,群舰登时反应激昂,一时江面之上,箭如蝗起;山坡之顶,箭如雨下。
羽看着,又听了副官司马的议论,渐渐明白:今年天雨过甚,又这十来天秋霖不断,汉水暴溢,决堤泛滥,平地水深五六丈。此乃天灾不可抗力,非人力所及,实非人之功过。荆州兵会水,而于禁七军皆中原陆勇,多是旱鸭;又荆兵有船,魏兵无舟。何为?盖关公大军从南郡出发,乘战舰溯襄江而上,在汉水下游登陆襄樊作战,船就停在襄樊之间,离营地不远;而于禁的大军从北边循陆路而来,哪儿来的船只应付这不期水祸?羽看到过演义上对于禁的非议,上面说庞德是于禁的先锋,俩人一起率大军从北边过来。可现在看来庞德一早从樊城出兵势当犄角,属曹仁管辖;于禁自北边南下,属曹操直辖。俩人似乎是各自为战,又何来“于禁怕庞德成全功而害之”的说法?如是观之,由于这场天灾,魏军的失败已是必然;而于禁的投降,在羽看来似乎也是理所当然,情理之中。
山坡上,庞德犹自死战。他确实能挡善战,不过山上众军如他一般战愈怒,气益壮的军人实在不多。时有魏将董衡、部曲将董超等跑下山来下跪欲降,却被德喝令手下抓上去都给现场砍翻,结果附近的士兵就没人敢下跪投降了。只是士兵一有中箭的,哪怕箭及甲胄,也都倒地呻吟,不复为战。
德带人从早晨撑到中午,水愈满,德把能找到的弓箭都给射光了。他跟心腹督将成何说:“吾闻良将不怯死以苟免,烈士不毁节以求生,今日,我死日也!”又撑了会儿,左右吏士不听管束皆降,德见大势已去,带了三个人想涉水渡还仁营,但终于还是给关公的人抓上船来。几个魁梧大兵吃力地押着他进船厢来见关公,他立而不跪,瞋目而视。羽从他身上看到一股气势,大义凛然,不屈不挠,视死如归,义薄云天。面对这样的敌人,关公也肃然起敬。关公似乎有意躬身上前为他松绑,却又有所顾虑,良久只说:“卿兄在汉中,我欲以卿为将,不早降何为?”
不想德厉声骂公,声若霹雳,把一旁的朱羽结结实实唬了一跳:“狗日的!降你妈个B!魏王带甲百万,威振天下。你家刘备是个什么东西?庸才而已,岂能敌邪?!我宁为国家鬼,不为贼将也!”德发扬蹈厉,刺刺不休。羽这是第一次看见关老爷碰钉子出糗,关公当即阴下脸来,让大兵把庞德拉出去砍了。手起刀落,庞德朗朗的骂声才听见终止。
“原来庞德是这样死的,这点演义上都是没瞎扯……等等!”羽自忖,“要是我现在求关公不杀他,不就改变历史了?……试试!”正要说话,却一眼看见关公阴沉的脸色现在都红黑了(本来就是红的,再红就黑了),怒不可遏的样子,完全不可近迩。羽心里发怵,自嘲道:“罢了罢了,我愿意求也得人家答应才行,人家能点头才怪呢,堂堂大都督让人家那样谩骂……”须臾外边拎进来一颗头,那头居然还怒目圆睁!羽胃肠又一阵痉挛。关公瞥了一眼,摆摆手让退出去。
关公让伙头班在船厢里置了一桌菜肴,然后摆几个杯子斟上干洌暖心的烧酒,再让司马去把于禁好生请进来。羽见禁遍体淋漓,形容憔悴,方知何为“败兵之哀”,暗暗为之唏嘘。关公笑迎,亲手为他披上一件皂色军大衣,抚其背曰:“久不见文则,足下别来无恙?”禁默然不语。关公又说:“来,坐下叙话……先吃点儿东西,喝杯酒暖暖身子……”关公斟了杯酒奉过去,于禁不接,不动,不语。关公尴尬笑笑,却又问:“文则老弟,你看这个……现在襄阳吕常、樊城曹仁还在负隅顽抗,不知贤弟有何高见……”关公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见禁立而瞑目不语,遂不复问,长叹一声,摆摆手让人把禁押下去,又吩咐好生看守。这时羽又有所悟:“于禁不得已而降,却不为关公所用,故关公才将他押回江陵,否则自然是留在战场用命。如是观之,禁‘摇尾乞怜’的说法又不攻自破。”羽本来就不反感于禁,现在更加深深的同情,想要是长胜将张辽到此,今儿就是辽背了这战败的黑锅,输是免不了的,区别只在降与不降……
关公又一声叹,遂让左右坐下来吃喝。羽问关公是不是押于禁回江陵,关公道:“既不能用,当然是先押回去。连那些俘虏一起押回去……哦,分开押运。”羽厌了这腥风血雨,又记挂南郡的防守,便请命协同押于禁回去。关公轻描淡写地准了。
酒过三巡,但听司马曰:“这些俘虏人马有数万之众,江陵的粮食很多都**来了,恐怕我们养不起啊……”
“那湘关不有的是米吗?先跟姓孙的借一点儿,以后再还他,援兵的事还没消息呢……不管他,先拿了吃再说!”关公忿忿地说。那日傍晚吴使终于到来,却没有带来好消息,找了N个理由说援兵一时派不出来。关公怒发冲冠,冲他嚷嚷:“够了!等你们的援兵撑腰,我的部队早趴下了!回去告诉你们主公,免了!”那使者还得陪笑,唯唯诺诺地退出去。
话分两头,且看这边西蜀外交使臣伊籍奉诏乘舟直下,顺水大江,一日千里,九日即抵建业。到了官府馆驿稍事休息,即执名帖礼物入建业王宫拜谒吴主孙权。孙老大听说过籍的才辩机捷,便想借此机会难为难为他。籍立阶下刚刚深揖礼毕直腰而起,孙权歪坐王座之上,故显强势,拉长调子对他说:“伊籍啊,要你成天侍奉一个无德无道的君主,一定很累吧?”
“哪里哪里,在这里只不过是作一作揖,弯一弯腰,还谈不上累啦。”伊籍朗声而笑,当即对答阶上孙权。
孙权闻言愣了一愣,紧接着蓦然明白伊籍言里所指,他极其巧妙地借用孙权故意诘难的问话反过来讽刺了孙权自己!能以如此迅雷之势听出孙老大那一句诘难的漏洞和破绽,并不加思索地反唇相讥,这等敏捷才思和气魄胆量,真正可以做到“使于四方,不辱使命”。孙老大当即端坐,继而下阶,执籍手曰:“足下真辩才无碍也!”又道,“叹刘备来使,盖英杰也!”
孙老大当即盛宴歌舞款待伊籍,为其接风洗尘。籍见孙权心情好,便乘势跟他说了一番连横抗曹的厉害关系,籍道:“曹操者,枭雄也,明略卓绝,战功显赫。现北魏盘踞中原,总御皇机,幅员万里,英俊鳞集。若非连横,虽东西地利易守,然要论攻略北地,恐怕势单难以匹敌。吴蜀同心,北面江山尚俟机可待,踮脚可及。若使胸怀异志,则鹤蚌相争,朝夕俱损,北魏坐得其利,隔岸观火拊掌窃笑。如此恐怕若干年后,西蜀不姓刘,东吴不姓孙,而我的子嗣也要北上给曹贼拎鞋纳履了。当然我们姓伊的给谁拎鞋倒是其次,要紧的是您吴主宗氏的荣耀光环,那姓曹的恐怕要觉得刺眼,刺眼得睡不着觉呢。”孙老大闻言色变,敛眉不语。
饯别蜀使伊籍,孙权召集文武,讨论进一步对蜀政略战略。会议漫长,群臣剖析时势,谨慎发言。然则主战主和,见仁见智,孙老大心思难定,方寸纷纷,一日下来居然未果。张昭老于政,他说不管怎样,我们先派一名使者入蜀回礼那是绝对没错的。孙老大问派谁去,张昭力荐:“步骘可往。”孙老大准奏,诏令步骘出使西蜀,向刘备方面表达两国通好意愿。另孙老大叫来步骘面授机宜,给他再下一道密诏,要他沿途踏勘荆州,尽量弄清楚荆州方面现在的军政布局和民生气候,可能的话就在荆州军政界搭一两条眼线,要能埋一两颗地雷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此行非子山莫能当也。”孙老大抚着步骘的手说道。
不表步骘西蜀之行,单说东吴境内,孙老大得到合肥线报,说北魏张辽部整军西行,势欲驰援襄樊。孙权闻讯又召集文武,商议动作。然后又是主战主和,见仁见智。老大爱将吕蒙发言:“只今合肥可取,往必攻克。然则合肥地势平坦,骑兵纵横,无险可守,不日曹操必当回兵,我东吴又没有主力骑兵,臣恐怕以二三万人守之,心犹怀忧。”然后老大又是心思难定,方寸纷纷。
正在左右难抉之际,忽湘关急报关公授意手下部众径入关内掠劫大米,说是于禁等战俘人马数万入荆,搞得南郡乏粮,说等仗打完了明年丰收再把米还给我们。老大闻讯,怒发冲冠,誓取关公头。吕蒙入谏曰:“荆州军略重地,势在必得。虽然西边儿现在口口声声说‘连横抗曹’,却恐怕是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担心我们突袭南郡而采取的缓兵之计,等哪天关羽战胜,恢复元气,恐怕他就要掂量着是魏肉易噬还是吴骨好啃,如果他选择骨头,那我们的江夏和建业就危险了。要知道从江陵到建业顺风顺水不过五日,我们是在和一头老虎做邻居啊!”
孙权咬咬牙,摩拳擦掌道:“要不……明儿我们抄家伙日过去?!”
“不可,”吕蒙止曰,“南郡无关羽,却有赵云。那小子可不一般呐……我们可以这样……”吕蒙运筹帷幄,孙老大让他总督吴境三军,整饬准备西进。这且按下不表。
却说羽押解于禁回江陵,与张嶷会合,渡于江域之上,协助翊军将军赵子龙轻兵戒备乌林港渡口及南郡领江。
“真帅!”遥望赵子龙屹立帅船甲板,羽情不自禁一声感慨。
“呵呵,”嶷笑道,“他可不是靠这个混饭吃的。”
“嗯……当然。”羽然之,又觉得他更加雄姿英发了。
“哦,”羽问嶷道,“糜芳、傅士仁的事儿怎么样了?稳住他俩了?”
“风平浪静矣,”嶷曰,“你想啊,如果能事先在厝火积薪处浇灌凉水,那么这堆柴火还能烧得起来吗?”羽摇头,嶷又道,“当然有不少聪明人也看到了柴堆正冒着烟,只是要么料定它烧不起来懒得管;要么想管管不动;更有甚者心怀鬼胎就等着它烧起来。结果就是没人来浇这桶水。终于,随其自然,星火燎原了。千里长堤,亦可溃于蚁**啊……”
“那个糜芳,是怎么和关公卯上的?”羽问。
张嶷道:“据说是糜府上的管家幼仲上集市采办日用细软,逛街的时候不小心冲撞了关老爷手下的副官,据糜芳所说,那副官蛮不讲理二话不说就把人暴打一顿。糜芳去找关公理论此事,让他管教副官。关老爷不以为意,说‘小事而已,何必在意’。就这件事糜芳的鼻子都给气歪了。”
“就这么点事儿?”羽讶异道。
“是余观之,事无大小,事矣。”嶷道,“不管事件大小,都同样体现着一个人为人处世的能力和价值观取向。特别是与身边人群相处的时候,你回忆一下有哪一件堪称大事?社交领域的每一件小事都可能直接影响你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和地位,从而间接影响你日后在各种社会活动中将可能获得的机遇与成就。故古语有云‘圣人敬小慎微,动不失时,百射重戒,祸乃不滋。’又《周易•乾》有云‘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唉,”嶷叹曰,“做人难啊~,故孔子有云‘生为徭役,死为休息。’但他又鼓励人们‘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主张‘朝乾夕惕,朝闻夕改’。这种说教是相当积极,具有鼓舞效应的。”
羽闻言笑道:“‘生为(wèi)徭役,死为(wéi)休息!’”羽特地将第一个“为”重读,将后一个“为”轻读,嶷知音大笑。盖如此一来前句点明生的意义,后句则藐视对死亡的恐惧,抑扬之间,尽显中文的哲理。
嶷拱手笑道:“就论语的理解,贤弟可谓钩深致远啊~”
“哪里哪里……”羽回礼笑曰,“创意偶得,灵感天成而已,卖弄了,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俩人大笑,抵掌而谈,竟引为莫逆之交。
至于南郡政治军事,自从前任太守糜芳奉诏入蜀以后,大小事务一概由治中从事潘浚负责督察调理。张嶷谓羽曰,虽然潘浚和关公之间也存在矛盾和不愉快,但以他的为人,不至于主动投敌卖国,充当奸细。
“怎么又是一个和关公有过节的?!要不你直接告诉我关老爷和谁没过节得了……”羽闻言诧异道。
张嶷笑:“关老爷善待士卒而骄于士大夫,原因之一就是前者仰瞻其容,对他崇拜备至;而后者分庭抗礼,经常在他面前指手画脚。潘浚身为治中从事,职同别驾从事,州刺史佐官。因其地位较高,出巡时不与刺史同车,别乘一车,故名‘别驾’。浚身在其职,自当思谋其政,他要不时地在荆州最高军政统帅关大都督面前指陈时弊,谏议改革。浚为人严肃正直,有一说一,公清割断,节概梗梗,当然要不免在许多地方招来关大老爷的不痛快。而治中从事作为地区最高军政咨询官,充其量也就是说话而已。老大要信任你,那么你就句句真言,一字千金;老大要看你别扭,那么你说句话还得当心挨个巴掌。身处这样恶劣的工作环境,那咱潘老哥能惬意得起来吗?这就是南郡政治的症结所在,最高领导人矜才使气,刚愎自用,迟早以短取败,理数之常,也怨不得谁去。”羽第一次听到有人敢对关老爷舆论至此,然而其面誉背毁,亦羽所不然。因之莫逆,羽直言指陈,嶷大笑:“这就是我能跟他友好相处,却又不至于受其掣肘的原因啊,哈哈哈……”嶷抚羽背曰,“老哥我的为人,可是滑得泥鳅一般,贤弟与我同殿称臣,日后可千万提防啊……哈哈哈……”闻言羽亦笑,嶷又道,“人生得一莫逆兄弟,无憾矣~!”
接下来几日俩人随军泛舟,闲聊时事,坐而论道,不觉光阴荏苒,旬余太平。忽一日,襄樊传来战报,说关公招安梁郏、陆浑宛城群盗为之党羽,威震华夏。而曹操则派了假节都亭侯平寇将军徐晃徐公眀南下解围,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羽久闻徐晃威名,意欲北上。嶷抚其手曰:“公眀当代亚夫,骁勇善战,治军严明。攻如猛虎出笼,守则固若金汤。贤弟此行,切需保重,安全第一啊。”羽谢过嶷,告辞溯江北上。
两日后羽进得樊城围头屯寨,入了关公大帐,关氏智囊团正升堂议会。关公笑曰徐晃所将新兵,虽来无能为也。
“再坚持一阵子,把襄樊拿下,到时候汉川荆州连成一片,这仗就好打多了。”一副将曰。
“拿下了再说吧,傻B……”众人说说笑笑,局势似乎很乐观。
司马曰:“虽然徐晃率领新兵,但此人战绩不俗,不可不防啊。”
关公道:“不怕。我明日亲屯偃城,挫他锐气。你们抓紧攻城,加强军纪,巩固补给,自然万无一失。”议罢散会,一宿无话。
第二天关公调了一队人马驻守偃城,静候徐晃自来。不想数日后居然探得消息说徐晃并不与关公交战,而打算绕到偃城后边深沟高垒。关公考虑再三,怕被徐晃截断后路,便毅然烧屯走人。于是晃得偃城,敌我二面连营,局势反而更加被动。很快又传来消息,说徐晃新添十二营人马,由名将殷署、朱盖等所领,是曹操陆续前后派来的。终于,关公的眉头又开始深锁起来。
徐晃见战局成熟,开始攻势。他宣战扬言要拔掉围头屯,关公料有此举,早命围头官军备战严阵以待。不想晃临阵变卦,率军转攻樊城东南西北四个围冢。关公生怕四冢难以抵挡,亲率五千机动步骑出战,阻击徐晃。徐晃将兵出迎,两边射住鹿角,摆开阵势。关公出马与徐晃搭话,徐晃接着,俩人伫马在千万军前寒暄瞎聊,竟谈些与战局不相干的话。
“美髯公近来可好?贵体无恙吧?”晃马上拱手道。
“当然!吃得饱睡得香,硬朗不减当年啊!呵呵……”关公笑道,“公眀而今仕途愉快否?”
“还过得去,”晃道,“关兄,看您的士兵个个精神抖擞,伙食不错啊!”
“那当然!”关公笑道,“伙食差了还能打仗吗?你的士兵也不见得挨饿嘛。”
“还行,”晃道,“关兄,有个事儿问你,于将军在你那儿过得可好?”
“好着呢,”关公道,“我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现在江陵享福呢……贤弟……”关公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见徐晃勒马离去,遛马在阵前逡巡一番,高举手中板斧对魏兵大声激励:“得关云长头,赏金千金!”
关公闻言大惊,谓晃曰:“徐大兄弟,你这是什么话?!”
“此国之事耳!”晃在军前大叫。说罢,他振臂一挥开山板斧,“杀!”一声号令,他身先士卒,率领大队骑步兵气势汹汹潮涌而来。羽在关公身后望去,仿佛又遥见庞德,一般骠勇凶悍,势若猛虎。
这回关老爷生气了,右手高举青龙偃月,挥军迎击。倏而两强相拼,两坚相抵,嚣天撼地的喊杀声里,迸发出短兵相击时清脆冷酷的金属噪音。羽无奈,得,又是一场杀戮,中国人VS中国人。
徐公眀很英勇,关云长很愤怒,当世纪最猛的两个男人扛在一起,石破天惊。羽虽然害怕杀戮,反感血腥,却颇有兴趣看人切磋武艺。开局俩人刀来斧挡,难解难分。但很快关公处于下风,被动招架。羽观望着,总觉得关公动作别扭。徐晃的攻防流畅,浑身韵动,而关公的左右身体运动好像很不谐调,终于一招落败,竟被硬生生震脱了那柄青龙偃月大关刀!关公只得脱身奔走,幸得赤兔马快,寻隙而出。徐晃抓住机会,率领亲骑越战越勇,魏兵士气大增,不多时关公五千兵马全线溃退,兵败如山倒,羽也跟着往回奔逃。
不想徐公眀一追到底,竟带兵杀入鹿角重围里来,势如破竹,锐不可当。又城内曹仁见势也挂帅倾城出击,内外夹击竟然在一日之内破了樊城围局。关公带领残众退守湖阳港,然而大势已去,久守无益,于是关公下令,南下班师。
至夜,襄江江面千帆暗渡,虽然顺水顺风,但舰队却似艘艘负重累累,暮色里黑黝黝的满江船影连绵着黯然神伤的情绪。关老爷在船厢里一言不发,座下将军亦皆默然以对。羽来到甲板上,时近中秋,江风冷面冰肌,料峭瑟骨,羽束紧鹅绒锦袍,望一江秋水东流,远岸群山。此番北伐失利羽早有心理准备,虽然想过助力扭转战局,但他终于发现自己短于兵法,拙于战略;不识天文,不工地理,至于战事,有心而无能为也。后来他又听说继徐晃之后,假节都亭侯征东将军张辽也受命发于居巢回救樊城,而魏最高政治军事统帅曹操本人居然也御统部曲南下亲征。看来樊城曹操是志在必得,关公孤立无援,撤兵也是早晚必然。而关公在没有西蜀和东吴战略或是兵力军备支援的情况下,凭一己之力迫使魏境做出大规模军事调动,这已经充分证明了他本人的军事能力,虽败犹荣。一开始关公偶得天助,战局得利,这是刘吴联军合作攻陷魏境的绝佳良机,然而孙权的背约,似乎已经注定了将来蜀、吴的覆灭……当然导致今天的战败原因错综,如果关老爷能够降贵纡尊花心思和孙权搞好外交关系,两方竭诚相待通力合作戮力抗曹,那么吕蒙和陆逊的大眼睛也不至于死盯着荆州南郡这块五花肉不放。若使吕蒙破濡须克扬州,而西蜀李严出陇右逼长安,两翼对关公北上进行有力的战略支持,如是,则历史将有改写的可能。然而……唉……,羽想起一句话,“性格决定命运”,每个人的性格造就每个人的命运,而所有人的命运则造就了整个民族乃至整个人类社会的命运。那么性格取决于什么?羽不禁想起灵隐堂里水镜反复强调的教育……
这时,羽转头看见一小撮卫兵聚在船头似乎正议论着什么,他近前凑过去搭一个卫兵的肩,卫兵们见是平日里多跟他们嘻笑打诨的,也没避讳,继续聊开:
“丫的,咱关老爷这回输的,真他娘的憋屈!”卫兵甲道。
“可不是吗?!”卫兵乙道,“想当年咱老爷在万军阵中砍袁绍大将军颜良的脑袋,跟切菜似的,那多威风!……”
“那可不!砍了脑袋还没什么,重点是他还能割了那颗脑袋从百万敌阵中**来交给曹贼,这才够牛B!你想啊,这两边刚开打,老爷一眼望见贼老大的麾盖,然后啪啦啪啦赶马破进贼阵里去,一会儿又啪啦啪啦拎了人家贼老大的脑袋奔出贼阵回来,那情景……真神了!”卫兵丙向往道。
“唉,可惜啊!……我琢磨着该是咱老爷那左胳膊的伤还没好全,要不然也不至于输这么惨啊……”
“没错!我平日里看咱老爷的动作,那只左胳膊的动静是不太对……可是上回让人刮骨去毒,不是说已经大好了吗?”
“刮骨去毒?!”闻言朱羽大吃一惊。
“怎么?你不知道啊?”卫兵甲道,“哦,你来得晚……是这样的,咱老爷那左胳膊曾经被弓箭射中过,创伤很快好了,可是每到阴雨天气,就听他说胳膊疼。后来请了游医细看,他说是箭头有毒,那毒跑到骨头里,要拿刀把肉割开,把筋挑开,然后把骨头里的毒刮干净,这样才能好全,以后季节交替刮风下雨胳膊就不再痛了……哎哟,想到这个就恶心,还是你说吧……”
“恶心个B啊!你还见过哪个英雄有咱老爷的气概?!”卫兵乙叫道:“那日老爷赶巧叫了几个大爷喝酒,听说要刮骨,二话没说,伸出胳膊就请那先生当场下刀了!血淋淋地流了一盘子,我们的脸都看白了!老爷愣是一声没哼哼,还一个劲儿招呼客人们喝酒吃肉呢!……”
“等等!”羽一双眼睛瞪得老圆,“你说开刀刮骨,血流盈盘?!”
“嗯啊,你不信啊?”众卫兵道。
羽对于关公的肢体动作一直心存疑虑,现在终于明白了。若关公真曾任人刮骨去毒,那他的那只左胳膊就不是受伤疼痛的问题了,是彻底废了!现在回想关公之前的一些异常表现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这点医疗常识朱羽是具备的,他以为如果关公劈肉把关公骨头上黑色的部分都给刮了,那势必把骨外膜连同其新生层一起刮除,则关公的左臂肱骨就永久性失去再生能力,自然左臂也就永久性处于残废状态……忽又想起一事,羽又问卫兵:
“那个医生……刮骨的那位先生,是华佗……或是董奉?”
“都不是,”卫兵道,“华佗我知道,董奉没见过。那先生自称‘妙手方士’,姓方,说话一套一套的,没一句听得懂。”
“原来是个游医,那就更难怪了……”羽暗忖道,“一定是那姓方的自我作古,想学华佗来几次外科手术,想医好了关公,自然可以扬名立万,名噪国内。而关公身为大将,即使左臂难举,也是不愿声张的……”
事已至此,木成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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