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帝师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九州商门的到来,让无名岛上这场本来就实属儿戏的比斗顺势戛然而止,因为,来自金钱的光辉,是不存在任何言语沟通障碍的天然力量,十大商门,让天方洲的修士们明白了一点,在华夏商人面前,钱,根本不算是钱。
法老王的子孙早已落魄多年,来到九州之后短短数日的所见所闻,令他们早已无心争斗,在得到延续传承的机会以后,他们更是巴不得早日离开九州,重回故土。而来自九州商门的慷慨馈赠,那足以再堆成一座金字巨塔的天材地宝,碾碎了天方洲修士所有的抱怨。
只是,夕阳落照下,缓缓隐去身影的金字巨塔,似乎从头到尾就没有带给九州炼气士们哪怕一点的触动和警示。
且不去说姬琅送行的缱绻,此时镇龙台上却是另一番景象,金碧辉煌的殿堂之上,众人云集于此,只是此时,气氛沉闷得带上了一丝诡异。
大堂之上,十个商门炼气士伫立于天下炼气士之前,皆是宠辱不惊,气度不凡,想来便是执掌十大商帮的‘掌柜’。为首的中年商人面白长须,脸孔俊朗,气度儒雅,看起来却是更象个儒者,这时,但见他向四周的炼气士环视行礼,微笑道:“在下徽商‘大德隆’商号天字掌柜沈廷,与其余九大商帮各掌柜前来云梦泽,共应此劫,当日在轩辕台下未曾拜会诸位,实在遗憾。”闻及此言,孔沧心神一凛,已知究竟,当下沉声问道:“众位远道而来,旅途辛苦,只是老朽想问,数月前在轩辕台下,众位可曾是受到了阻拦?”
沈廷微笑不语,这时,却有数人行出,揖道:“当日,我等以为这几位炼气士是寻常商贩,因此未曾通报……”
士农工商,商贾最末,儒门士子向来是看不起任何一个商门中人的,在随便一个穷酸秀才眼中,任你是富可敌国的巨商,也不过是铜臭满身的下九流中人,根本不屑与之交游沟通,这是九州通例,古今皆然。
衍圣孔府的年轻弟子自恃正统,向来心高气傲惯了,话语之中也是咄咄逼人,居然续道:“我等秉承圣贤一脉,与这等商贩为伍,未免……有辱斯文”,面对如斯讥辱,那十个商人依旧面带微笑,风度雍容,不曾有丝毫动怒。曾经走遍天下每一个人迹所到之处的他们,阅尽了各色人等,品味了不知多少人情冷暖,自然不会因这点小事动怒。商人么,从来不会和钱过不去,只要不损其利,哪怕是冷嘲热讽,也是一样笑脸对人。
“荒谬!”随此怒喝,一阵威压凭空而生,在场千余人都不由气息一窒,竟是衍圣公孔沧拍案而起,这个一贯淡定的老者已是一脸怒色,“九州商门不远万里而来,被你等寥寥一句话便给打发了!本公当日所言,会盟天下一切炼气士于轩辕丘下,难道是一句戏言不成?”
在众人愕然的眼神之中,孔沧向那十个商门炼气士深行一揖,沉声道:“当日轩辕台下,拒众位于门外,实是老朽之过,还请众位不必挂怀。”
在天下炼气士面前,儒门衍圣公向商贾道歉,这个礼数可谓极大了,那十个巨商不禁悚然动容,当即忙不迭回礼,
孔沧眼光又转向孔府弟子,这一众衍圣孔府弟子立时噤若寒蝉,低眉束手。
但见孔沧长身而起,前行数十步,却是不再看他们一眼,随之冷声道:“哼,很好,时至今日,熟习道德文章的各位似乎还并不清楚如今时局,在尔等眼中,门户之见算得什么?恐怕把这救劫之事当成游玩耍闹的怕也不少罢!”
无人应声,大堂之中只听得孔沧苍劲的声音:“我等皆知,数日前,五千关宁骑军在此地力战外族,最后全军尽墨。不错,与之俱灭的那数万狼妖确实算不得什么,换了是我等炼气士,耗费些许真元浩气,聊聊布一个“天罡五雷大阵”便可将那数万狼妖在片刻之内轰杀得灰飞烟灭。只是众位可否知道,这支山海骑是当今明廷最后的立命之本?少了这些炼气士眼中的蝼蚁,不日数十万鞑靼异族便可从山海关长驱直入,灭亡华夏!可是既然如此,为何当今天子还要行这等无知无用之事?”
见众人面露疑惑之色,孔沧徐徐道:“天下炼气士合力镇封龙脉,气运感应,这大明一朝的倾覆……便在旦夕之间,哪怕是当今天子,亦是对我等无能为力,如今朝廷做这等自毁长城之事,不过是要示其决绝给整个中土练气玄门看罢了。”叹罢,孔沧摇摇头,对着一众儒生漠然道:“神州大难当头之时,最先出头的竟然是凡人,你们这些习圣贤书,通天彻地的人物,羞也不羞?”
中土练气玄门向来以守护九州之责自居,向来视凡人为蝼蚁,如今九州有事,凡人倒先于炼气士扛起了守护之责,确实叫天下炼气士面上无光。众人原本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谁知这德高望重的老者偏偏提起此事,是以,此时衍圣公呵责的虽然只是儒门,然而其他炼气士闻及此言时,也不由脸上发烧。
这个老者向来都是温和淡定,素来言辞和蔼,德行宽厚,行事谦让,二百年来几乎从未听说衍圣公得罪过什么人,所以这一介老好人已经达到齐家之境顶峰的儒功修为,也都被天下炼气士下意识忽略了,如今他厉声呵斥,冷漠质问时,从来未曾见过的凛然威严喷薄而出,威压迫人,于是满座都是肃然,无人敢于应声。
孔沧声音突然变得沉重无比,“龙脉一镇,牵一发而动全身,八荒齐动,海外的数以万计的炼气士都会接踵而来,我等今后不会再有袖手旁观的机会,事到如今,本公也不妨把这事挑明,衍圣孔府明算堂测算了整整三载,侥幸窥出天机,这次大劫将要席卷宇内数个大洲,杀伐灭势堪比上古封神一役,杀机四伏,最后必定是劫灰满地的结局,只是这回可不会再有什么‘封神榜’来保着尔等真灵不灭,哪怕是有些道行的炼气士,稍有不慎也是化为劫灰,神形俱灭的下场,儒门众士子若还想留下性命,以便今后去立德立言的,早日速速离去,免得坏了多年修行。”

这席话的意思已然明显,浑水摸鱼者,心志不坚者,无意赴死者通通都不能留下,显然,这席话不只是对儒门,也是对在场各宗诸派的炼气士说的。
一片迫人心神的死寂。
数十个儒门弟子踌躇半响,对视数眼,最终满脸通红,行出行列,向衍圣公深行一礼,正待解释,却见孔沧随手一挥,不再目视他们,于是这几十个儒生只得讪讪低头,疾步而去。随之,或多或少的,次第有或正道,或邪道的炼气士摇头羞愧离去,一盏茶时间,竟然走了三四百人!
见得此状,孔沧微微一叹,不再置一词。
窃窃私语与步履维艰之声整整持续了一柱香的时间,这时大堂才安静下来,放眼看去,原本稍显拥挤的人群已经有些稀落,有些小门派更是满门走得一干二净。
这也怨不得他们,毕竟在这等场合,衍圣公断不可能虚言相诳,面对如斯危险,并不是每个炼气士都有在大劫中毫发无损的实力和信心,也并不是每个炼气士都有无惧天劫的胆气和魄力,毕竟修行不易,而雷火无情,当初给了儒门面子,不远万里来会盟于轩辕丘是一回事,但是压上身家性命,共抗大劫,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沉默良久,这个历经一朝风霜的老者眼光疲倦,缓缓扫视了一眼剩下的的一千余位正邪炼气士,昂首朗声道:“在座的众位……愿与苍天相抗,卫护九州,孔沧感激不尽!在此,本公以先祖之名立誓:一切愿随我衍圣孔府一脉赴此大劫者,不论儒教、道门、释宗、左道、鬼族,诸子百家,三教九流,名姓生平尽皆载入九州史家‘先贤谱’!”
话音未落,整个镇龙台登时哄然,质疑声,怒叱声,惊骇声,狂喜声同时大作!
这个承诺如同一道晴天霹雳,轰得这些心神凝练的炼气士们一时都头晕眼花起来。
原来,炼气士夺天地灵气而逆天修行,所要冒的风险可谓极大,试想,一个辛辛苦苦修行了一二百年的炼气士,在无数因果中浮沉跌宕,好不容易小有所成,末了等到度劫时一招不慎,被一道天雷劈得个神形俱灭,那就什么都完了,最后却是什么都留不下来,岂不悲哉!所以,历代道行深湛的炼气士都要入世,或主动,或被动地卷进朝代变迁的九州大势中,力求在青史上好歹留下自己的片名只字,流传后世,这样,哪怕是最后不幸飞升无望,魂飞魄散,至少不会无声无息地消失,什么也剩不下,所谓人的名,树的影,不外如是。
可是,千百年来,九州的舆论和言风一直把持在儒门手中,众所周知,天下无数儒门士子手中的笔,比刀还要锋利得多,把黑变成白,将白写成黑都不是什么难事,是以,任你道行通天,在这九州之上,谁都能开罪,偏偏不能开罪的就是天下儒门士林!历来有数不尽的风流人物,一生叱咤风云,纵横捭阖,谁的面子都可以不买。而在这群人中,若是单论修为,在九州史上,一人就能挑了整个天下儒门的都能数出几个来,只是这些捋了读书人虎须的极道强者,最后都在天下读书人的笔下声败名裂,声名狼藉。以笔杀人,以名害人,这便是儒门历来为中土练气玄门所诟病之处,然而,不得不承认,哪怕是炼气士,想要声名传之后世,最后还得依靠这些读书人手中的笔。
而儒门中唯一算得上公正的,只有一脉:九州史家。
只是,这两千年来,能够载入史家所书的九州正史的,不是流芳千古的圣贤佛陀,道子高人,便是遗臭万年的大恶巨魔,天妖厉魄。对炼气士来说,想要自己的声名传之后世,这道门槛实在太过高不可攀,正道炼气士还好说,历来为了遗臭万年而大行伤天害理之事的邪道炼气士却也不是没有。而史家所书的‘先贤谱’,这一九州唯一的一部炼气士史诗,更是只有道行通天,德行盖世的人物圣贤才有资格列入,四千余年青史,入先贤谱者不过寥寥二千四百余人,其中人皇轩辕氏,神农氏,孔圣人等等赫然一一在列。
这谱每十年便公布于衍圣孔府的先贤碑林中,刻石立碑铭记,名姓生平为后人所传唱祭祀,千百年来从来不曾间断过,端的荣耀无比,是以,声名入谱,向来便是一代代儒门士子的毕生所求,就算是道门,佛门甚至是魔门的修士,也无一不是心向往之。
更何况,如今在座的还有几个恶贯满盈,脚下伏尸千万的魔头天妖!这些本来终其一生都将与这部炼气士史诗无缘的左道中人,竟然凭空获得了流芳百世的天大恩惠,实在叫人惊喜若狂,难以消受。
正道炼气士们喜悦中的牢骚姑且不论,此时,一句话已经可以写尽在座所有邪道炼气士的心境:若是老子的名号进了这薄薄一页纸,便是死透化了灰,也值了。
众人震惊狂喜未定,又见孔沧袍袖一挥,面色肃穆之极,向着北面深作一揖,随后缓缓转过身来,环视低眉肃立的众人,一字一顿肃然道:“本公来此之前,业已禀告先祖大成至圣先师,明日,孔门三千门徒即将在衍圣孔府的先贤碑林中举行祭天大典,请出“帝师”,以应大劫!”
此言一出,更是满座皆惊!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