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四十九章 梅花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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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他,你很喜欢蔷薇。”
“蔷薇虽美,终究有刺。”同样的八个字,我不知说过多少次。
案几上摆着两盏碧色琉璃杯,杯腰三道凸起的弦纹装饰疑似老人额上的褶皱。琉璃杯配菊花茶,像英雄美人相配。九月霜后取自东夷的白菊,晒干了不过又小又丑还泛黄,殊不知这是泡制菊花茶的上品。
外表美丽的事物并不见得最好,就像我与梅归,内心并不完美。
“他也是这么说,好像他很懂你。”梅归拎壶往杯中掺了热水,水气升腾,弥漫了她的眼。“我对他说,其实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株蔷薇,就像人的性格中总有你不能容忍的部份,可是我们并不就一定得努力将刺根除,我们既要避免不被刺刺伤,更要避免不让自己的刺刺伤心爱的人。”
我端起其中一杯菊花茶,茶水微黄,菊花的甘甜清香扑鼻而至。我轻轻啜了口,搁置,舒眉,淡笑道:“你何必对他说这些,他未必懂得。”
“他未必不懂。”梅归感叹着看了我一眼又一眼,摇头苦笑:“你们俩——”她再沉沉摇头:“梦蝶,你心中所负甚多;而他,我实在不知道他要什么,可是——”
可是什么,梅归没有说下去。她倦怠地喝茶,突然幽幽道:“也许这是我最后与你喝茶。”
我微挑眉,她说过,做完最后一件事,她就要离开了。最后的事是什么,她不说。我知道即便是我问了,她也不会说。
梅归又道:“百年一个转生,千年一个轮回,得以做人,是千年的千年。可是无论多少轮回,我都不想再做人。”
一回头,便看到血腥、阴谋、暴力、争夺、算计,这样的昨世前生,来生来世还真不能做人。我道:“你我都会如愿的。佛说,要摆脱因果轮回之苦,须得悟出苦、集、灭、道的真谛,观想透彻十二因缘间的因果关系。我估摸着就你我这道行,别说做人,就是做其它也困难。”
她一口茶忍俊不禁喷了出来,悉数洒在我脸上、衣上。“我还想着如果我还是不小心**,也定要与你做姐妹呢!”
我举手拭去脸上水珠,也不嫌恶,只是讪笑道:“美人所见略同。”
一抹泪痕于她眼中烟消云散,她环顾左右而言它:“可惜了这茶,倒真有点英雄末路,美人迟暮的惆怅。”
末路?惆怅?我宁愿只是惆怅而不是伤痛。
那杯菊花茶的味道犹自在唇边含香,可是梅归再也不会为我泡茶,“也许这是我最后与你喝茶”,不过隔了一夜,一语成谶。
“我家姑娘突然不告而别。”玄圭语声哽咽,神情呆滞,她伺候了梅归四年,年少岁月的恩情最是不容易让人遗忘。
梅归不会不告而别,我恨恨地想,拇指的指甲深深地嵌进食指,钻心的痛席卷蔓延,竭力压制不顾一切的冲动,我不断地呼吸吐纳,只为求得片刻的冷静与安然。“她有带什么走么?”我猝不及防凛然问玄圭。
“她只带走一些细软。”玄圭嗫嚅着,不敢看向我的眼睛。
我冷笑着,齿骨生寒。身旁阿珊娜略微紊乱的气息,显示了她内心的波澜起伏,她同我一样知道,若然梅归离开,绝不会带走这里的一丁一点。
“带我去静心楼看看。”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后,我平缓淡漠对玄圭道。

静心楼依旧掩映于碧绿浓荫之中,黄绿蓝三色琉璃瓦在阳光下泛起粼粼波光。我举手细细抚摸楼门两侧的对联,于此间得少佳趣,亦足以畅叙幽情;相于明月清风际,只在高山流水间。
心又是一痛。
楼上的陈设一如往昔所见,丹青墨宝依旧,墨盘中的墨汁甚至未干,所悬书画随风飘摇,有种人去楼空的萧瑟与荒凉。我细细地打量着楼中所有的物什,不愿遗漏每一个角落。案几上的碧色琉璃杯尚在,杯中残茶静默,茶面浮着一层薄膜。她走的如此匆忙,甚或没有来得及收拾茶盏,想到此,我的眉间褶皱更深。下得楼来,我四下逡巡,眼光落在那尊楠木如意佛像前,那佛眼眸低垂,半开半合。我静静地与那佛眼相对,只觉得青莲在眸,慧眼如明镜。
我转而凝望着佛前三朵白莲,不事铅华,冰清玉洁,有一片花瓣静静地躺在瓶侧,不显眼却又让我难以移开眼。“你们都出去吧,容我静一静。”我突然吩咐阿珊娜与玄圭出去,顺带让他们带上了楼门。
心霾层叠,我专注而执著盯着瓶中白莲,仿若千年之久,时光流逝。冷沁微风携来阵阵湿润的清香,寻芳溯源,面前白莲愈加素白荣光,失落而紧绷的心柔软如那白莲一瓣瓣张开。
我疑惑着再度上得二楼,仔细看着梅归的房间,她的房间向来整洁雅致,此时也不例外,可是女人的直觉分明又告诉我哪里没对,是太整洁了么?我突然醒悟,的确是太整洁了,像是刻意地认真仔细地打扫过。
轻咬下唇,带着期待、紧迫而又悲悯的心走下楼,凑近那白莲,伸手的刹那,心跳加速,手不停的发抖,这样的感觉居然像当日我与冥翳成婚之时,他甫伸出的手握了我的。
我颤抖着抚过那花瓣,约有八十枚之多的重瓣花型,一片又一片,层层叠叠。终于,我在层叠之间寻得一纸片角,只有三个字
——梅花落。
纸片边角锯齿凌乱,似匆忙之际从书中撕下,又因白莲花瓣大小所限,只能撕下片角藏匿。我两指夹住那纸片,心中伤痛愈甚,再低头看那花,几番拨弄,竟又施施然飘落一片绿叶。
——地锦(注:爬山虎又称地锦)的叶,有些蔫了。
眼里心头似有熊熊燃烧的烈火,直烧得血脉枯尽,腹中一阵一阵的抽痛,我缓缓将那纸片与地锦叶喂进嘴里,狠狠地,一下一下地咀嚼,用我尖锐的牙咬碎,磨烂,和着愤怒、悲恸与鲜红的血一起吞咽。
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
再打开楼门时,我已似什么也没发生,只是柔声问着玄圭:“你家姑娘果真只带走了些细软么?”
玄圭茫然点头。
我由衷地笑,这丫头没有说谎。“你将这事告诉王爷了么?”
玄圭恻然摇头:“我家姑娘心念的第一人仅是王妃娘娘。”
“这事让我去和王爷说。”我定定地看着她,怜惜道:“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一行清泪滑落她的眼角,她缓缓地跪在我脚边,凄然哀恳:“我家姑娘不在了,我得去找她,求娘娘成全。”
眼眶微热,我无力点头,寻找,如何寻找?只怕已是凶多吉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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