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三十六章 晓寒料峭尚欺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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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在座的各位,又有哪一个不是顶好的。”王后也一句话插了进来。她说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侧头问坐于右首的云舒夫人:“雨豳(bin),柔儿今夜怎的没来,不是听说她最近身体好了许多么?”
云舒夫人微欠身颔首道:“回王后,柔儿的身体已大有好转,只是天寒地冻的,臣妾害怕再度复发,是以让她留在宫里休养。”
王后略微放心道:“这孩子,最是让人心疼。”
“王后仁慈,臣妾代柔儿在此谢过王后。”
“身为嫡母,柔儿也是本宫的孩子,你又何必言谢。”王后瞄了我一眼,温声浅浅笑道:“柔儿年届十七,若不是被这病耽搁,早已是为人妻为人母的人,本宫想着,再有半载梦蝶就要诞下麟儿,想那时柔儿的病也该痊愈了,本宫这时节就得为柔儿打算打算,替她觅得一门好归宿,一则双喜临门,二则也算是了了本宫的心愿。”
我抬头注意着云舒夫人一直含着笑意,脸上并未有任何推托之辞,未及她对王后称谢,就听得室中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热闹起来,多是对王后此举的恭维,也有罗列朝中未婚配且又与冥柔年龄相仿的男子的。
半载?也是新年六月间了,我想着那时节,有婀娜袅袅的莲荷,隽秀深沉的碧水,还有层层叠叠的热浪簇拥,我将在那样的境地下生下一个孩子,而冥柔,将在那个时候嫁作他人妇。只是一句看似关切的话,便轻易决定了一个人的一生,容不得反驳,容不得拒绝。我知道,冥柔是定不愿嫁人的。
“柔儿确已到了适婚年龄。还是王后想得周全,若不然,再过两年,即便成婚,也难免遭人笑话。”
我凝笑于这个久违的声音,是来自我第一次在凤玄殿见过的姚洛。
“美人此言差矣,我家姐姐不也是十九岁成婚,可见的大都是艳羡之色,也没听人说什么笑话。”聂霜娇笑道,莫了,还不忘扫我一眼。
霎时,许多人又将目光转向了我,还有人窃窃私语。坐我身侧的三王妃也是一脸尴尬地对着我。我低眉轻轻冷笑,聂霜是无时无刻不想着给我难堪,只是,她难道不明白么,在这样的场合揭我短处,无视尊卑礼数,只怕遭人笑话的不只是我,还有她自己。同为聂家女子的王后,脸面又当何存?
“早早晚晚并无紧要,要紧的是柔妹妹平安幸福。”我焕然抬头,平心静气对王后道:“儿臣相信母后也是这意思。”
王后笑意盈然,不住地点头道:“可不是,人生在世,不就只为求得平安幸福么!”
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瞬间得以流通,众人又都兀自谈笑风生,仿若先前的尴尬根本就不曾发生。三王妃轻轻凑近我,眼里有着激赏的光芒,她婉转笑道:“我这番是真真服了妹妹你。”
那一个“你”字轻轻如珠从她红唇中滚出,却瞬间又似滑落地上,掷地有声,又仿若天上飘扬的纸鸢,那系着的线又长又稳地握在她手中。
子时刚过,外间爆竹声声震响,落红满地,满堂云锦,新年终于如愿到来。
王后吩咐大家各自散去,独独又留了我一人。
她携了我进内室,摒退了所有的人,牵了我的手坐在床沿。
也是第一次,她像一个慈母一样静静地凝视我。
“母后,还有事么?”我打破沉寂问她。
她忽然将手轻轻抚上我的腹部,我的心激动得刹那停顿,不敢轻易挪动分寸,更不敢轻易说出一句话。
“梦蝶,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生下这个孩子。”她的目光很遥远,像是来自天边,烛光沁透她的眼眸,反射出淡淡的、柔和的光泽,那曾经美丽的容颜,掩不住一股来自心底深处的忧郁。
我笑对她道:“母后,我当然会平平安安地生下这个孩子。”
她放心地点头笑。那样的神情,莫非她是想起了聂凤池么?她或许从来不知道聂凤池腹中的孩子并不是冥翳的亲生骨肉,如若她知道了真相,她是否还是一味地记得聂凤池的可怜与美好。
“如今做了母亲,做任何事都要多为孩子考虑,切不可再像以前那般随性。”
“母后说得是。”有了孩子,心果真也会变得柔软,尽管我在不断地抗拒着这种变化,但潜移默化的,这种变化还是逐渐在身上蔓延。
“今日里,霜儿很是失礼。”王后突然指出:“她这人,心直口快,做事欠考虑,但她并不是大恶之人,所以,本宫还得请你多多包涵。”
我慌忙道:“聂霜妹妹的性子,我是知道的,我与她都是一家人,纵是有争执,也是很快就淡忘,难道还有隔夜仇么?”
“那就好。”她又道:“冥柔的婚事,本宫会尽快做主,你自是不用再担心了。”
“柔妹妹如今不会再妨碍什么了。”经过那一次,冥柔定也知道自己再没有什么机会,她应该不会再对冥翳有那样的想法,纵然有,她也一定会学会遗忘。如若王后硬是要强行替冥柔安排一桩婚事,那样委实太过残忍。

“上次你在新雨宫的举动,本宫也略有所闻。可终究是权益之计,时间久了,难保不旧病复发。早早将她嫁出去,也算去了本宫的心病。”
她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现如今,她对我也还算信任,因此,没有必要对我有所隐瞒,尤其是关于冥柔的事。
“夫君对柔妹妹很是疼惜,此事还是莫要超之过急,且慢慢看来。到底柔妹妹也是公主之躯,选驸马也还得慎重。”我表面上虽是好心提醒王后,实际上还是想拖延时间。不管如何,冥柔并不属可恶之人,故而我没有落井下石的必要。
“你还是太过善良。”王后叹息着。
我矜持着笑,善良一词并不完全属于我,事实上,我这一生,又善良过几回呢?在垸城,我从聂霜手中救下绿珠是唯一一次的良善,可是绿珠依旧是死了。
出得凤玄殿时,外间灯火辉煌,只是风有些大,夜色也有些深沉,像是刷了一遍又一遍的漆。紫熙打了灯笼,搀了我的胳膊,小心地扶着我下了石阶。
“今夜,这灯笼其实也没什么用处。”我笑对紫熙道:“紫熙,我见你瘦了许多。”
紫熙笑道:“宫中事务繁多,想是累的。”
“一个人总是要懂得照顾自己。”我提醒她。
“奴婢谢娘娘关心。”她往我的腰际看了一眼,柔声道:“娘娘自个儿也要当心。你一个人在垸城,可不比在爨族王宫。”
“紫熙,你今夜说的话可不像往常的你该说的话哦!”我笑着对她道。
紫熙淡淡地笑,也不回我话。在清宁宫门外,她突然低声对我道:“娘娘,你看。”
我顺着她眼角余光瞥向黑暗角落一隅,却是站立着云舒夫人。
“娘娘,奴婢回了。”紫熙看也没看云舒夫人的方向,径自往回走。“娘娘,天冷,还是早些回府吧。”
清宁宫门闭,我方转身走向云舒夫人,“夫人在这里等了许久么?”
她轻轻一笑道:“不碍事的。”
不碍事三字是何意呢?是不介意等了许久,还是不介意被人看见。
“你也不用猜测什么,紫熙并不是我的人,她只是一个很懂得分寸的丫头。”
我笑着释怀,在这宫里,知道什么该说,知道什么不该说,看到了当没看到,听到了也当没听到,这样就叫分寸。我很乐意听到她说紫熙只是一个懂得分寸的丫头。
“夫人找我何事呢?”
“柔儿的病几乎已经痊愈。”
“柔妹妹的病本来就无大碍。”
“我说的是心病。”
我了然道:“那样更好。”
“你的手腕没事了么?”云舒夫人柔声问。
我扬了手,“当然没事。”不仅没事,而且连疤痕都没怎么留下。说来也奇怪,那一日,绿珠将药泼洒在我伤口上,结果那伤似乎好得更快。
“本宫在此等你,只是想告诉你,你自己好生养胎,其他的事也就不要再过问了。”
“包括柔妹妹的婚事,也不要我再过问么?”
“木已成舟,顺其自然。”
“夫人何时如此任命?”我低笑道:“柔儿可是你唯一的女儿。”尽管不是亲生却也胜似亲生。
“成婚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云舒夫人叹了一口气,无奈看向我:“柔儿的病好了,待在宫里反而不安全。”
“我不明白。”
“你其实比谁都明白。”她眼神犀利,淋漓尽致地透视我内心隐藏的秘密,大约剥尽喧嚣与浮华,她就能轻易地抓住我的魂灵。
“夫人这话,我是真的越听越不明白了。”我明白冥柔被人下毒,我明白冥柔不是云舒夫人的亲生女儿,我明白王后迫切要将冥柔嫁出去的目的,可是我真的不明白,为何成婚会是最好的选择。
“你已是母亲,可是母亲总有疲惫松懈的时刻。如果是你的女儿,死亡与成婚,你会替你的孩子选择什么?”灯火璀璨下,她的眼眶有泪水在打着漩,像是雨雾中上涨的湖水,晶莹透亮。
“如果我是母亲,我会让她自己选择。”
云舒夫人摇头,泪水便顺着脸颊滚落。“孩子是糊涂的,做母亲的总是应该清醒。”
“梦蝶,从你递给我那包泥土,我就明白,你知道柔儿,比我想象的要多。你一定也知道了柔儿被人下毒的事,你是否很想知道是谁下的毒?”
“我并不想知道太多。”刻意去知道太多,对我并没有什么好处。
“死亡与成婚,都因同样的理由。”她一字一顿道:“你明白么?”
我苦涩道:“也许明白,也许没有。”
这样的明示,我怎会不明白,我毕竟不是傻瓜。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原来知道太多,的确不是一件好事。可是现在,我不小心又知道一件事,给冥柔下毒的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恰恰是这清宁宫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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