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阕 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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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吧,白天的时候为什么要出手。”靠进椅子里,我拎过杯茶来喝。因为胳膊的活动会影响肩部伤口的愈合,再加上手上的伤……所以结果就是我被初雪下了死命令要用三角巾吊住左臂……
交接完财物,我们六人和那十几位太医被安排在了府衙里居住。为了照顾大夫们的身体而给他们每人安排了一间房间的后果,就是我、凉夜、初雪、潋晴还有青和碧得两人挤一间……然后凉夜当仁不让成了需要和我同屋的那个牺牲生者。
“今日是凉夜太冲动,肯请狼主责罚。”没有任何解释和说明,凉夜只是低头。
果然,还是不肯说么?放下茶杯,随手挥灭了烛火。银白的月光透过敞开的窗子流入房间,竟也能把这不算小的一间屋映得颇为明亮。
我无力地闭眼。既然他决心隐瞒到底,我便眼不见为静。
然后自然是长长的沉默。
他在坚持,我在等。
前世做人头买卖的时候,我时常会作为哥哥们的助手陪他们去开工。跟监目标、等待目标所暴露出的足堪让我们一击得手的松懈瞬间,做到这一切所需要的耐性和自制力,作为杀手组织头领的凉夜自然不缺乏。所以若是平常对峙,我未必能赢他。
但今日却是他为狡兔我为走狗,我越是若无其事,于他而言,怕反而越是不祥。
时间流逝,我可以感觉到身边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和躁动。当这份不安到达临界,我知道,只要我此时开口询问,凉夜就一定会把事情和盘托出……
“凉夜,在整个凤离,认识我最久的人是你,最了解我的人也是你,……我们,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到了现在这一步的呢?”幽幽叹息一声,我起身走向房内唯一的一张床铺,“或许,我还是叫回你冷如风比较好罢……过来睡吧,明天还有的忙呢。”
用脊背承接着他明显悲凉起来的视线,我唯有苦笑。
凉夜于我,果然还是和常人不同的。当年一路的斗生斗死、由此而生的膺赏、重逢时的安心、他向我宣誓忠诚时的欣喜……不得不承认,他的存在对我来说早就具备了特殊的意义。——若换作旁人,我岂会纵容他到这个地步?
自犯贱,不可活。
转天,潋晴和初雪同着太医们在府衙前轮班开摊问诊,我则同着青和碧在另一边派粮。至于凉夜,作为我们这群人中唯一年轻力壮又生猛活跳的一个,早早的就被出借做了老人们的搬运工。
今早起来,我和他都没有再提昨夜的事。或者我其实该庆幸他没有趁昨天与我同榻而眠的机会切下我的脑袋来是因为他可能还在挣扎?
凉夜啊,你若想杀我,我可以由得你杀。但是,千万、千万,莫给我留任何反击的机会。我不想你到头来仍是死在我的手上。
马车声由远及近,正是之前被凉夜驾出去搬运粮食的那一辆。而且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似乎车里还传出了女人艰难的呼吸声?
而在马车在府衙门口停稳前,一个书生打扮男人已经几乎是用滚的从车里扑了出来。如果不是因为驾车的是凉夜,凭这人的架势,我几乎要以为他是来送死的刺客。毕竟就算要杀人,凉夜也不会用这么蹩脚的手段。
而且这个男人扑的方向,是医师团。
看看男人抓着潋晴混乱地表述着什么的样子,我死心地把视线投向了刚从车上跳下来的凉夜。
“他妻子难产,听说这里有神医济世活人就过来了。人现在就在车上。”完全没有任何迟疑地,凉夜照直回答。
而另一边的潋晴似乎也听明白了男人在说的话。只是从她的表情来看,就算是神医门这种地方,恐怕也没教过怎样接生。至于那些太医,判断是不是喜脉或许他们拿手,但接生……能有命站在这里的大约都没做过。
“准备干净的房间干净的白布和棉花还有细线,灯和烈酒越多越好,然后再去给我找个稳婆来!你们两个去拿东西来把产妇抬进准备好的房间里!”转过头,我对着愣在衙门口的差役就是一轮暴喝。既然难产那就剖腹好了。虽然我很怀疑以现在的条件能做到什么程度,不过……了不起就是把人医死罢了。
“顾公子,府衙重地,见不得产妇污血……”一个校尉模样的人走来提醒我。
“污你妈。”冷笑一声,我直接抬脚将人踹出去,“等你老婆难产的时候你再说这话也不迟。”
大约没想到我能粗俗到这地步,周遭的空气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凝结。
“照顾公子说的做。”不过果然还是鸳洵够镇静,挥了挥手直接下达指示。
到底不愧是一方父母官,鸳洵的一声令下确实管用。数个衙役马上冲回了衙内。很快的又有两个衙役抱着床棉被冲了出来。
“潋晴,你先跟他们一起进去,给这妇人在缓解疼痛和能让人精神安定的**道上施针。”拖开那个还抓着潋晴不放的男人,我示意她去照顾那个衣裙已被汗水和血水湿透的女人。
“你、你能救我娘子?”这个时候,男人似乎终于从混乱中恢复了神志。

“三成可能,救下你娘子;三成可能,救下你没见过面的孩子;三成可能,两个都救到。”我冷然睨视回去。这一刻这个人需要的,不是希望。
“……那、还有一成可能……”
“两个一起死。”我说得毫不犹豫,“只是若我不出手,他们娘俩就十成十死定了。”
“你、你是神医?”男人的眼里燃起希望。
“我是顾君若。”我一字一顿,“顾公子,顾君若。”
“你、你是顾君若?”男人倒退一步,之前还很委顿的精神也猛地跟着抖擞起来,“我泷州已因主上殊宠你而遭此大灾,你来这里不就是要看着灾民遍野?现在你看到了,你还要怎样才肯满足?!”
这……我该夸他忧国忧民么?
“哼,殊宠我便会遭天谴?若是如此,那龙月早已是一片焦土!”冷哼一声,我扯下吊着手臂的三角巾,紧紧地把头发包了起来,“初雪,跟我进去救人。”没来得及愈合的伤口因为我包头发的动作而崩裂,左肩和左手上霎时已是一片殷红。
“你站住!”之前还担心自己妻子性命的男人此时居然冲上来一把揪住我的袖子,“像你这般自甘妾妇的东西,我娘子的清白之躯岂容你碰触!”
“清白?清白多少钱一斤?你的娘子为了腹中的孩子正以命相赌,你现在却反而来在意要救她的人是谁?”心底一把火起,我反手掐住男人脖子将人按在了墙上,“你也说我自甘妾妇,那你他妈的就当老子是个女人不成吗?!”
“狼主!”凉夜的嘶吼猛然响起,那种撕心裂肺的哀恸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恢复冷静,我默默地看了几乎被我掐死的男人一眼,挥手将他甩给了一旁呆立的差役。“初雪,我们走。”
初到离都那天,我曾在民间的铁匠铺定做了些手术器具,刀镊剪钳针甚至牵开器都一应俱全。当时只是一时兴起,这次把它带来泷州也只是心血来潮。没想到居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顾公子,你肩上的伤……”跟着我先到房间拿东西的初雪在身后惴惴地开口。
“无妨,等下在那边一并解决就好。”摆摆手,我其实不怎么在意肩上的伤口。不是不痛,而是没有痛到需要我把它当回事。
找到那间房间,不知道从哪里抓来的稳婆已经等在门口。
一把把人扯进屋里,我突然很想笑。前世我杀人赚钱,如今到了这里却要客串神医济世活人?当真风水轮流转。
其实剖腹产的技术含量并没多高,半小时大约就能完成。只是在这种要什么没什么的时代,室内的杀菌、器械和人员的消毒全部都难以正常完成,所以孕妇的产后安全才是最难保证的。不过这种事就算现在操心也没什么用了。
把剪断脐带的婴儿递给旁边已经完全傻眼的稳婆,我和潋晴开始准备缝合子宫。肠线那种玩意就让它浮云去吧,现在能有东西拿来缝就不错了。
“今日之事皆是不得已的胡来举动。小儿虽已性命无忧,产妇却仍需悉心照料。潋晴,这女子就拜托你了。”剪断下腹部的缝合线,我只觉得疲劳。当年学习人体解剖是为了更方便的杀人,现在却在这种地方学以致用……不知那些被我杀死的人泉下有知是会觉得死得其所还是该死不瞑目。
“顾公子放心,潋晴是不会让她死的。”潋晴淡然一笑,“以我神医门的名誉立誓。”
入夜,我总算得出空来仔细料理肩上的那块伤。
白天做完手术之后我直接把跟患者家属沟通的任务扔给潋晴,自己则重新跑回去派粮。大概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这么庆幸自己有这么个名义上比其他人高了那么一点点的地位——只要你自己不主动坦白,没人敢过来提问呐~
不过初雪就比较可怜了,被一群老头围着东打听西打听,失魂落魄了一整天。
“狼主,你的伤……”凉夜推门进来,刚刚好撞上我裸着上身对着铜镜审视左肩的伤痕。
茶杯底大小的一块崭新的烧伤痕迹端端正正印在肩井上。
手术前趁着初雪帮我给左手上药的机会,我抓了团棉花在火上引着之后直接按在了肩上的伤处。眼睁睁看到这招的初雪差点没当场哭给我看。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照他说的那样上药、包扎,最后胳膊还是得吊回去,结果一样什么都干不了。倒不如我现在这样来的干脆。
“临时处理的时候手段激烈过头了点。不过形状倒是不错~”没回头,我只是笑着应他。
身后的人没有出声。
我垂下眼,在心底无奈叹息。该来的,还是来了。
空气里,淡淡的杀意漂浮着,来自我身后的人。
放下铜镜,起身,转头。
然后,在与那双美得凄凉的银环之眼相对的刹那被制住**道。
银白的剑尖指着我的喉咙,剑柄,被握在曾宣誓对我效忠的男人手中。
表皮传来极细小的刺痛,有液体在胸前蜿蜒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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